你,


    一會兒看我,


    一會兒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顧城


    下午三點,是《濱江日報》編輯部最忙碌的時候。戛然響起的電話鈴聲,讓埋頭伏案的每個人不約而同地都皺了下眉。主編許言“啪”地擱下正在修改小樣的筆,不耐煩地拿起話筒。“你好,《濱江日報》編輯部。”


    “許姐,聖誕快樂!”清清脆脆的笑聲,像落在簷角的月光,隨著夜風晃悠,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許言微皺的眉宇情不自禁舒展,嘴角彎起。阮畫塵真是個會說話的姑娘,自己兒子都比她大兩歲,叫姨都不為過。認識後,她從沒跟著別人客套地稱她“許主編”,總是熱情地喚她一聲“許姐”,仿佛一下子把兩人的年齡拉近了。她曾想促合畫塵和自己的兒子,還沒等她張嘴,兒子瘋狂地戀上了一空姐。空姐,聽著時尚,就是一服務員,不過不在地上服務罷了。


    唉,每扇窗戶後麵都有一個煩心的故事。許言把一口濁氣咽回去,嗔道:“快樂什麽呀,忙得張牙舞爪。”


    阮畫塵同感地“嗯”了一聲:“真是恨死那個把聖誕節帶進中國的人,有本事讓它落地生根,為什麽不能成為法定假日,很不厚道。濱江今天還下雪了呢!”


    許言抬起眼,朝窗外飛了一眼。可不是,漫天飛舞著小小的雪粒,把整個天空都攪混濁了。濱江的冬季多雨,陰濕濕的,十天半個月不見放晴。雪很少見,今天真是名幅其實的白色聖誕。“收到很多花了吧?”


    阮畫塵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語氣裏帶了絲嬌嗔:“許姐又笑話我,我是榮發銀行二十七樓的粗瓷花瓶,插什麽花都不適宜的。”


    榮發銀行的本部在香港,董事長叫宋榮發。雖然創建的時間不長,在金融界的地位卻不能小窺。來濱江成立分公司是三年前的事,這是濱江第一家注冊的外資銀行,除了總經理宋思遠是香港人,其他中層以上的成員都是高薪從幾家國有銀行挖過來的。開業那天,許言負責寫報道,多位市領導到場剪彩,各大企業老總送的花籃令人眼花繚亂,光禮花就放了足足半天。


    二十七樓是榮發銀行高層辦公的樓層,有一位總經理,兩位副總經理,兩位特別助理,一位秘書。秘書就是畫塵,聽著像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畫塵自嘲自己是隻粗瓷花瓶。


    “別氣餒,你才去幾天呀,以後有的是發展空間。”許言安慰道。


    阮畫塵噗地樂了,“謝謝許姐的鼓勵,我一定努力。”空間還不是一點寬,廣如宇宙間的黑洞。


    許言看看時間,不能瞎扯,還有一堆的事在等著她。“畫塵,找我有事?”


    “新年紀念幣從香港過來了,很漂亮,我給許姐和幾位大編輯各留了一套。另外······明天的日報頭版給我們留個版麵,頭們正在開會,稿件在六點前我送過去。”


    壞丫頭,拐彎抹角說了這麽多,這才是重點!許言抿了抿唇,翻看著桌上的小樣,有些為難。明天日報的頭條本來是一篇關於印度女遊客安全問題的報道,撤下來是可以的,但是這個時點再換,有點來不及。


    “許姐,通融一下吧,真的是一篇重要報道。”阮畫塵仿佛透過電線看到了她的猶豫,連忙低聲懇求。


    許言歎了一聲,“你要盡快,新上任的總監非常嚴厲,七點前,大樣要送給他過審。”


    “呃,換總監啦,怎麽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他行事非常低調。”所以才捉摸不透。


    “何方神聖?”


    “是一舶來品,之前為美國國家地理頻道工作,再之前,據說是在讀醫科博士,還是腫瘤專科。總之,是一神人。”聽說這樣一位總監空降時,一幫編輯也是吃了一驚。《濱江日報》原先是由政府主辦的一份報紙,幾次改革後,由鳴盛集團收購。鳴盛集團旗下現有《濱江日報》,還有《瞻》月刊雜誌,同時還做圖書出版。新總監不隻是《濱江日報》的總監,而是整個鳴盛集團的總監。上任一周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傳聞是在了解情況,不過,已夠眾人戰戰兢兢。


    阮畫塵哇了聲,尾音拖得長長的,突地又打住,點評道:“原來是多方位人才,頭發肯定很稀少吧!”


    “為什麽?”


    “歲月是把殺豬刀,知識就是把剃頭刀。”畫塵似乎壓抑著笑。


    許言忍不住笑出聲來,其他幾位編輯訝然地紛紛抬起頭。她忙掛了電話,把阮畫塵的話學了一遍,編輯部全笑翻了,僵硬沉悶的氣氛在笑聲中緩緩地融化開來。


    大概是一個月前,天氣還沒有這麽寒冷,許言在采訪市旅遊局局長時,聽他提起濱江機場升級國際市場,翼翔航空為增加國際航班,向榮發銀行申請十億貸款的事。畫塵講的稿件和這事有關麽?十億,多少架空中客車a320,直飛香港,澳門,台灣,紐約,巴黎······雖然經濟總量在全國名列前茅,但濱江隻是個地級市,擁有一個國際化的機場,在國內大概是屈指可數的。這是條大新聞。


    走廊上響起由遠及近,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又是誰?


    像剛出校門不久有著一張青春無敵娃娃臉的青年男子朝眾人點了點頭,目光最後落在許言身上。“你們好,我是何總監的秘書林雪飛。六點,編輯部全體人員在會議室集中,和何總監開個短會。到時,請許主編把大樣一同帶過去。”


    許言暗暗叫苦,和版麵責編交換了下眼色。版麵責編會意地閉了閉眼睛,接過她修改好的小樣,嫻熟地在版樣紙上進行劃版。在手上天天做的事,一點小意外總能應付的。


    五點五十分,大樣打印出來,頭版的位置留有一塊空白。


    許言進電梯前,特地朝外看了看。暮色已經完全籠罩,紛至的燈光穿透夜色,盛放出一朵一朵璀璨的光束。不遠處,晟華百貨的頂樓,用水晶燈綴成的一頭馴鹿,撒開四蹄,一圈圈地旋轉著,不知疲倦。街邊的每家店鋪都燈火通明,櫥窗上的聖誕老公公笑得非常慈祥。車道上的車堵得像長龍,卻有條不紊。


    畫塵遲到了,是不是也被堵在其中?


    許言不多想,隨著眾人進電梯上樓。雜誌和圖書的編輯已經到了,彼此麵麵相覷,雖然聖誕節不算本土生產,在這個日子裏加班,多多少少有點怨念。但誰的臉上都沒流露出來。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時,許言搶先抬起頭,微微愣了愣,心中一樂。新總監的頭發不止幾根,形象地說,非常茂密。想不到的是,新總監很年輕。幹淨的輪廓,冷然的眉角,不厚卻飽滿的唇,唇線倔傲地微微上翹。沒有中規中矩的穿一身正裝,隻是一件墨綠色的套頭毛衣,配一條深青色的西褲。男人不管年紀大小,如果沒有挺撥的身材,精瘦的腰身,修長的脖頸,不要輕易穿套頭毛衣。穿得好,氣質溫雅,穿不好,大暴其短。顯然,新總監深諳此道。無框眼鏡往上推了推,一雙冷目巡睃了下四周。“各位聖誕快樂,我是何熠風。”


    不僅外形清俊冷逸,連嗓音都清朗得令人妒忌。這樣的男子,不需要多修飾,腹有詩書氣自華。那股子氣質不是學得來練得來,是與生俱來。上學時,便是令家長放心、老師開心的優等生。久而久之,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種高人一等的自信。事實上,他們也有這樣的資本。


    “在各位同事麵前,我算是鳴盛的後輩。請各位不必拘謹,今天,我隻是想和各位談談這一周來,我對鳴盛現狀的一些看法。”何熠風的開頭禮貌有加,眾人卻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他先講的是圖書,特地做了個比較圖,給每人發了一張。這一年,鳴盛各個種類賣得最好的書和同行業同類別暢銷的書的相比,銷量不及十分之一。


    “我們怎能沾沾自喜稱自己的書為暢銷,不覺得有夜郎之大的嫌疑麽?”何熠風舉起一本書,問圖書主編。他的語氣並不加重,神情也沒有多大的起伏,圖書主編兩隻耳朵漲得通紅。


    “你找過這之間的差距麽?別告訴我現在的人非常浮躁,不愛看書,更不會買書。錯,日本的村上春樹一出新書,預訂的讀者如潮水湧至,幾天就達五十萬冊。這不是傳說也不是個神話,這是事實。”


    “是,是!”圖書主編唯唯諾諾。


    “關於《瞻》,你是如何定位的?”他扭過頭,問雜誌主編。


    “顧名思義,我們的雜誌就是要站在各行各業的最高處最前沿。”主編斟酌了下,回道。


    何熠風笑得一派溫和親切,主編生生打了個寒顫。“據我所說,目前全世界沒有一家雜誌能涵蓋各行各業。報紙是大眾的,平民的,雜誌則是小受眾群,高雅的,精致的。我佩服你的勇氣,這是一個美妙的夢想,卻不實際。一般來說,一本雜誌都會給自己定個點,這個點叫個性,叫特色。圍繞這個點,再慢慢地向外延伸。四不象,作為動物,是珍奇的,如果是雜誌,則如一個硬邦邦的冷笑話。”


    一字一句,漫不經心,卻如鋥亮刀鋒,寒氣逼人。何熠風推開麵前的雜誌,又問道:“大大小小的商家,都知抓住聖誕節這個商機,大搞特搞各項活動,我們為什麽沒有想到發行一期聖誕特刊?”


    主編瞪大眼睛,嘴巴張張合合。他知道特刊是怎麽一回事,卻從沒想過與《瞻》有什麽關係。


    “沒關係,不久就是情人節,我可以期待你的表現。”何熠風仿佛讀出了他的腹語,迅速收斂視線,即使餘光也不多給主編一眼。


    濱江的地理位置偏南,冬天沒有暖氣,即使室內開著空調,效果卻不是很明顯,幾乎外麵幾度,室內就高個一兩度,特別難熬。大家習慣了進屋不脫外衣,半敞著,還是會凍得縮手縮腳。此刻,在何熠風的目光下,許言後背已是冷汗涔涔。


    下麵就該談到報紙了,躲是躲不掉的。


    “許主編,今天的大樣帶來了嗎?”明明沒有和眾人見過麵,何熠風卻沒認錯一個人。


    許言命令自己鎮定,大樣頭條開天窗,不是頭一回。“帶來了。”


    林雪飛走過來,她遞過去時,手還是有點抖。


    林雪飛瞟了眼大樣,眼中掠過一絲訝然。許言艱澀地咽了咽口水。


    何熠風從前往後細看,直到最後一頁,他才抬起眼,微笑看著許言。“許主編,似乎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吧!”修長的手指輕點著大樣的空白版塊。


    許言並不是科班出身,原先隻是一個印刷廠工人,一步一步,坐上今天主編的位置,花了三十年的時間。她很珍惜,但不畏懼。“我們正在等待一條重要新聞,何總。”她不卑不亢地迎視著何熠風。“頭版是一份報紙的開始,也是讀者閱讀的起點。因此,頭版僅選取那些重要新聞中最重要的並在當時呈顯在狀態的新聞。”


    何熠風眉梢上揚,毫不吝嗇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他聳聳肩,“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記者正在新聞現場進行采訪?”


    許言抓住外衣的下襟,屏住呼吸,側耳聽聽外麵的聲響,一切都很安靜。“頭版新聞是綜合的,政治,經濟,教育,科技,衛生在其中占據著主要地位,不一定有新聞現場。”


    何熠風擰起了眉頭,身體靠向椅背。“我到底是外行,越聽越不明白了。沒有新聞現場,是不是也沒有記者在路上,那麽你等待的新聞從何而來?”


    “由對方提供。”許言硬著頭皮回答。


    何熠風臉上的笑意一點點地消失,一雙俊目冰冷徹寒。他站起身,從會議室的一側走向另一側。在窗前,他停下來,背對著所有的人。“那麽報道的署名是誰,稿費由誰來領取?”


    會議室內迅即一片死寂。許言明白,一篇報道的稿費沒有幾個錢,他不是針對這個,而是借題發揮。既然頭版新聞是重要的,那麽怎麽可能隨意來由對方提供。其實,這是《濱江日報》的特色。原先由政府主管,發行的渠道狹窄,銷量也有保證,主要是麵向濱江的政府機關部門和企事業單位。習慣的,頭條新聞都是刊登政府報告和一些領導活動,這些報道都是由政府宣傳幹事提供。改成民營之後,有時,頭版,大家還是會延續這種方式。對於一個剛從國外回來的總監,讓許言怎麽解釋這種地方特色呢?


    如深潭般的死寂中,緊閉的會議室門“吱”地一聲,被人從外推開了。“不好意思,在開會呀,那我在外麵等。”壓低音量的女子聲音突兀地撞擊著眾人的耳膜,所有的人都看了過來,包括何熠風。


    許言緊繃的心突地一鬆,“畫塵,等等。”她拉開椅子,朝外麵跑去。


    阮畫塵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羽絨大衣裏,手裏提著一個榮發銀行的宣傳紙袋,紙袋似乎有些重量,她的肩微微側傾著。可能走得有點急,氣息還沒喘定,一團團白氣從凍得發白的唇溢出來。


    “都在等我嗎?”阮畫塵嗅出了空氣中不正常的因子,悄悄用唇語問許言,晶亮的杏形眼偷偷朝裏瞟了瞟。目光在窗邊戛地定格,尖尖小小的下巴愕在半空中。接著,雙目像顯微鏡的鏡頭一樣閃了閃,又像調焦距似的眨了眨。


    “那就是我們的新總監,正在問頭條的事。”許言歎了口氣,“我替你介紹下。”她拉著畫塵直接走到何熠風麵前。“我們總監何熠風,這是榮發銀行的總經理秘書阮畫塵。”


    何熠風從沒有像此刻這般,像一隻無形的手,拉開了幽暗走廊盡頭的一扇門,他一時承受不住明亮光線,不得不緊緊閉上眼睛。


    “何總!”林雪飛在身後來清咳一聲。


    何熠風回過神,鎮定地伸出手,畫塵遲疑了下,接住。外麵實在太冷,即使戴著厚厚的手套,指尖還是凍到了冰點。


    “你好!”何熠風輕輕頷首。


    隻是輕觸了下,畫塵連忙收回手,從背著的包包裏拿出一份打印好的稿件還有一隻白色的u盤。“車堵得太厲害,本來會早半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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