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中,時序再一次進入盛夏。正午的太陽有如一朵灼灼盛開的、散發著有毒香氣的花朵,將街市的行人給熏蔫了。天上沒有雲,人們就把陽傘和涼帽當作雲彩,抵擋炎熱。其實,銳不可擋的陽光下,陽傘和涼帽隻是一種擺設,起不了任何作用。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正午,舒暢再次見到了裴迪文,是在上海的浦東機場。


    她剛從昆明采訪震驚全國的“躲貓貓”事件回來,他來接他的母親大人和小媽,還有他的寶貝女兒。她們和舒暢是同一班機,隻不過,她們是在頭等艙。真是浩浩蕩蕩的一行,兩個菲傭,兩個保鏢,幾大箱行李,在人群中非常顯目。與舒暢同去昆明的實習生葉聰,扯了她一下,低聲說:“那孩子怪怪的!”


    舒暢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個穿著嫩黃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走著,嘴角掛著長長的口水,一個保養適宜看得出年輕時是個大美人的婦人追上去,忙不迭掏出手帕為她擦拭著。不遠處,一個雍容華貴氣質高雅的夫人冷冷地瞟了瞟這一幕,腳步不停往出關處走去。


    舒暢不知覺地停下腳步,心跳得很快,呼吸艱難,像是在烈日下呆得太久,有點中暑。


    雖然她從未與她們打過照麵,可就是這般篤定。血源是這麽的神奇,他俊逸的麵容,原來是隨媽媽。他的孩子康複得不錯,已經不需要輪椅,似乎也長高了點。


    “你不會暈飛機吧!”葉聰瞧著舒暢白得沒有血色的臉,問道。


    舒暢閉了閉眼,“沒事!”


    她沒有刻意尋找,也沒刻意躲避,微微一抬頭,就看到站在接機人叢中的裴迪文。他的震愕不亞於她,然後,他笑了,依舊溫和,依舊溫暖,依舊溫柔。她強作鎮定地對他頷首,淡淡的,淺淺的,維持一個下屬對曾經關懷過自己的上司的禮貌。


    她沒有上前寒暄,大小三個女人已經將他圍住,嘰嘰喳喳,又是英文,又是粵語,又是擁抱,又是頰吻,好不熱鬧。


    他為什麽會在上海,是公事還是私人旅行,逗留多久,過去的六個多月,身體好麽,工作好麽……舒暢無意知道,她有點著急,上飛機前和寧致通過電話,他說來接他們的,人在哪?


    葉聰在來法治部實習前,已在校對部呆過一年,對裴迪文很仰慕。“是裴總!”他激動地告訴舒暢。


    裴迪文越過重圍,向他們走來了。“葉聰,你好!”這是裴迪文的強項,能把報社上上下下職工的名字清楚地叫出來,從無誤差。“你們這是從?”


    “去昆明采訪。那是?”葉聰好奇地看了看正朝這邊打量的高貴婦人。


    “我母親去昆明旅遊,和你們同一班機。我們也正要回濱江,一塊坐車走吧!”裴迪文的語氣輕鬆、溫和,沒有一點壓力,把難以言說的複雜感情鎖得嚴嚴的。


    “謝謝裴總,我們有車的。”上天,她終於看見了寧致,忙向裴迪文道別。她知道她的背影挺得有點僵硬,笑得也很勉強。那又怎樣,至少在他麵前,她做到了水波不興。隻是他……像是很辛苦,耳邊的發際有幾根白色的發絲,笑起來,眼角的紋路像刀刻一般,臉頰看上去很清瘦。


    她想回頭再看他一眼,最終放棄了。


    寧致也看到了裴迪文,他接過舒暢手上的行李,另一隻手輕輕地搭著舒暢的腰,那動作是那麽的自然,仿佛做過多次。“來之前去了趟醫院,所以晚了。”


    “去醫院幹嗎?”舒暢用手遮住額頭,陽光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


    “舒伯伯昨天突發腦溢血,幸好是在白天,搶救及時。”


    舒暢用力地甩了下頭,前一陣,舒祖康血壓怎麽也降不下來,她就有點擔心。“現在完全脫離危險了嗎?”


    寧致點點頭。


    一路上,她再也沒說話,隻是死死地抱著電腦包。葉聰本想和寧致說兩句昆明的風情,看她那樣,摸摸鼻子,補眠去了。


    寧致直接把車開到了醫院,下車時,舒暢扶著車門站起身,身子突地一矮,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我腿發軟。”她無助地抬起頭。


    寧致歎了口氣,扶著她起來,往病房走去。


    又是病房,滿眼都是病態的令人窒息的白。在舒晨生病時,舒暢把醫院的角角落落都走遍了。她從沒告訴過別人,她一踏進醫院的大門,整個人就處於驚恐不安之中。仿佛這裏是個深不可測的巨口,隨時都能把她生命裏重要的人吞噬。


    舒祖康雖然脫離危險,但人還沒蘇醒。雙目緊閉,麵色蠟黃如草紙,頭發剃得精光,上麵包著紗布,鼻孔裏塞著氧氣管,手臂上吊著藥液。


    舒暢一看到這情景,鼻子一酸,淚就下來了。


    於芬抽泣著告訴她,當時情況有多可怕。是寧致飛車過去,安撫她,跑前跑後找醫生做手術,一夜都沒睡。舒暢這才注意到寧致真的是兩眼血絲。


    “以前接工程時,幾夜不睡是常事,沒什麽的。你今天走了幾千裏,倒是要好好睡一下。肚子餓不餓,醫院旁邊有家粥店,很幹淨的,粥也稠。”寧致說道。


    “寧致,我知道說‘謝謝’很蒼白,可是這次真的很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我真的不敢想象。”舒暢抓住他的手。


    “舒舒,你現在越來越像個小女人。”寧致拍拍她的肩,刮了下她的鼻子,“與其向我說謝謝,不如和我說點別的。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在要挾你,所以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吧!公司電話打到爆,我過去看看。”


    舒暢無力地笑笑,送他出去。


    “公司裏很忙嗎?”她隨口問道。


    寧致猶豫了下,轉向她:“匯賢苑三期工程現在進入後期綠化,房子賣得特別的好。我們現在正在準備競標一處大工程,要是能競上的話,應該五六年內都可以高枕無憂。明天一家大的房產公司在濱江設立分公司,我要回去安排送個花籃,還要親自到場祝賀。”


    “有生意往來的兄弟公司?”


    “不是,應該講是一個強大的對手。以前可能無法抗衡,但我們公司在濱江打了幾年基礎,所以也難說誰是真正的贏家。那家公司就是恒宇集團設立的濱江分公司,總經理是裴迪文。”


    舒暢的心突地一跳,像是在胸膛裏絆了個跟頭。“恒宇集團的重點不是都在一線城市麽?”


    “一線城市的土地有限,現在許多大的房地產公司也把重心慢慢轉向中小型城市,特別是經濟發達的中小型城市。”


    舒暢睫毛眨了幾眨,“那是應該要去道賀下。”


    寧致看著她,欲言又止。


    舒暢自嘲地一笑,低下眼簾,掩下眼中的酸楚,“我知道你想講什麽。傻事隻做一次,怎麽可能再犯,那樣就真成了個傻子。濱江不是我一人的,誰想來都可以。”


    寧致欣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她摸到他一手的潮濕,發覺他剛剛非常緊張。


    舒祖康在晚上蘇醒過來了,雖然神智不那麽清晰,但他能認得舒暢與於芬,醫生讓他抬抬手、抬抬腿,沒發現有半身不遂的現象。於芬喂他吃了點米湯,他握著她的手,四目相對,淚水迸流。


    第二天早晨,舒祖康差不多全清醒了,能口齒清晰地說話。“唱唱,爸爸倒下去的時候,心裏麵有兩個遺憾,一個是我怎麽能把你媽媽一個人扔下呢,另一個就是我還沒看到我的小唱唱做個幸福的新娘。唱唱,患難之中見真情,你還要考檢寧致多久呀!過了年,他都三十了。”


    體質太弱,幾句話,舒祖康已說得氣喘籲籲。


    “你爸爸的話你聽見了嗎?我們都快七十了,說不定哪天說走就走了,要是看不到你嫁人、生兒育女,死也不瞑目的。”於芬也跟著說。


    舒暢把熱水倒進盆子裏,又摻了些冷水,把毛巾沾濕,替舒祖康洗臉、擦手,出去倒水時,聽到幾聲禮炮的轟鳴,然後白晝的強光下,盛開著朵朵燦爛的禮花。那個方向應該是省城的商貿區,有許多公司都在那裏設有寫字樓。


    她扶著欄杆,癡癡地看著。


    此刻,她已經退無可退,其實,沒有人真的能逼迫到她,可是她想逼迫自己了。


    婚姻中,愛情並不太重要,認清了現實,才能走得更遠。


    滿目瘡痍的她,現在想要的不是一時半刻的激情,她真正想要的是細水長流的永遠。


    楊帆沒有給她。


    裴迪文也沒有給她。


    寧致從開始,就是把婚姻作為前題的。他也要一個永遠,要一個家。於是,他意無反顧地斷開從前,他耍了一些心計,他沒有正式成為她家的人,卻已在為她家承擔責任。他還是她情竇初開時,就喜歡的人。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在猶豫什麽,還在徘徊什麽,還在觀望什麽,還在等待什麽。沒有比這更皆大歡喜的結局。可是,她就像被定格了,就是走不向前。但是,她遲早是要上前的。


    晚上,寧致過來已經很晚了,參加了恒宇的開張酒會,說濱江市政府許多領導都出席了。他帶著一些酒意,直嚷熱。於芬讓舒暢陪他到樓下花園裏吹吹風。


    舒暢不知道寧致心裏麵的煩悶。


    酒會上,裴迪文走過來向他敬酒,走時,丟下一句。他說,我愛她。沒頭沒尾的,聲音也不大,卻如宣告。


    寧致很有風度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不過你沒機會。


    裴迪文微微一笑,機會是爭取來的,不是別人給的。他繞過寧致,徑直走了過去。


    寧致一晚上,心裏麵就像燃著了團火。在裴迪文麵前,他少的不是一點氣勢,一點風度。他巴不得快點結束,趕快來醫院,看到舒暢。舒暢現在就站在他麵前,他卻又感到她很遙遠。


    這麽近,那麽遠,他心裏苦澀地笑了,摸了下臉,在長椅上坐下。難以察覺,他的眼神微然暗沉。


    “要不要喝水?”舒暢在他旁邊坐下。


    他搖搖頭,嗅著花園中月季和美人蕉散發出的濃香,遲疑了會,從口袋中摸出一個錦緞的小方盒。他拉過她的手,把小方盒放在她的掌心裏。


    舒暢一驚,本能地推開,大腦停轉不知所措。


    他緊緊地扣住她:“我來醫院的路上,看到千年翠鑽的店鋪還亮著燈,匆匆進去買的,很簡單的式樣,也不昂貴,可是我一眼就喜歡上了。舒舒,嫁給我!讓我來照顧你的爸媽,讓我盡情地愛你。”


    舒暢忽閃忽閃地眨眨眼,呆了半響,她意識到不能一直沉默下去,可愣了好一會,隻說出一個字:“我……”


    “不要馬上答複,你先收下盒子。舒舒,我在這世界上太孤單了,隻有你才給我溫暖的感覺。十年,你變了許多,我從未像這樣渴望去了解一個女人。了解你的堅強與脆弱,了解你的悲傷和喜樂,了解你的隱忍、渴望,後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愛。這份愛說出口,我很鄭重,你也認真考慮下,好嗎?”


    舒暢怔怔地看著他,手中的小方盒,沉若千斤。


    寧致在求婚後的第二天,和舒祖康的主治醫生談過話後,便去了北京。他每天都會和舒暢通電話,說他在北京的日程安排,北京的天氣如何,應酬時不知不覺又喝高了。通話時間動不動就長達一小時,但他隻字不提求婚的事。


    他真的是給了她考慮的空間和時間,一點都不催促。反到這樣,舒暢更感到了自己真的應該早點表明態度。


    yes or no?我願意?我不願意?舒暢閉上眼,一個人在陽台上喃喃自語。


    “唱唱,是你們報社的裴總編呢!”醫院病房的設施很好,有電視,有空調,還有獨立的衛生間。晚飯後,於芬會看一會電視,舒祖康則是躺著聽電視。


    舒暢扭過頭,是濱江電視台喬橋主持的《boss訪談》,這期的嘉賓是恒宇集團的總經理裴迪文。裴迪文終於把膽量練大了,喬橋也如願了。舒暢想起喬橋親自到華東報社邀請裴迪文時的情景,淺淺一笑。


    喬橋穿了一身紫色的職業裝,頭發不知上了多少發膠,服貼得有些呆板。裴迪文則如同坐在咖啡館裏一樣,神情閑雅,舉手投足間,貴族氣質自然流露。


    節目開始,先放了一段恒宇集團濱江分公司的開張剪彩的錄像,鏡頭不時閃過一張張電視上常出現的麵孔,最後落在裴迪文的身上,他身穿黑色的西服,胸前佩著禮花,頭發往後梳理,露出光潔而又飽滿的額頭,俊美軒昂得讓到場的媒體都發了狂,閃光燈響成一片。在他的身後,雍容華貴的儲愛琳驕傲地看著他。


    “他怎麽現在也做房地產?”畫麵定格,喬橋向觀眾介紹裴迪文。於芬納悶地問。


    “他換工作了。”舒暢輕描淡寫地說道。


    “那是?”喬橋指著儲愛琳問裴迪文。儲愛琳是開張儀式上唯一一個女人。


    “家母,特地從香港過來道賀的。”


    “你的父親沒有來嗎?”


    “父親身體不太好。”


    喬橋點點頭,“你和你母親感情很好。”


    “她是我生命裏重要的女人之一。”


    喬橋揚揚眉,“裴總的口氣,應該有之二、之三?”


    裴迪文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很快了吧!”


    他沒有深談,喬橋識趣,也沒追問,這個節目畢竟不是娛樂頻道的。“裴總,自從恒宇集團轉戰大陸市場,在北京、上海、廣州、青台都設立了分公司,業績一直穩居中國房地產之首。濱江隻能算中小型城市,恒宇破例在這邊設立分公司,是對你曾在此生活三年的回饋嗎?”


    “回饋是一部分,主要的是我在濱江有一個夢,我想實現它。”


    “什麽樣的夢?”喬橋驚奇地瞪大眼。


    “說出來就不靈了。”裴迪文神秘地笑笑。


    喬橋聳聳肩,嬌嗔道:“裴總還賣關子,不過,我想我們濱江八百萬居民會有幸目睹這個夢的實現的。裴總,這次濱江市政府開發北城區,恒宇也是競標單位之一,你對中標有幾份把握?”


    “我可不想太快露出手中的底牌。”裴迪文避重就輕。


    舒暢驚愕地看看於芬,於芬興趣盎然地盯著電視。“媽媽,北城區要開發了嗎?”


    “知道呀,你們報社的報紙上前幾天就登出了通知。”


    “那我們家會不會拆遷?”


    於芬點點頭,“拆呀!寧致已經在幫我們找房子了。”


    “可……可我們家那小樓是爺爺留下來的,院子那麽大……”舒暢也不知自己想說什麽,心裏就是有點發堵。


    床上的舒祖康說道:“政府都發通知了,難道我們還能抗拒?既然都是被拆,還不如讓寧致的公司拆,也算支持下他的工作。”


    “致遠公司負責拆遷?”舒暢抽了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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