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裴迪文神清氣爽地來接舒暢,院門重鎖。一院藥草在淺淺的晨光裏,對著他舒枝展葉,葡萄架上掛著的幾串葡萄熟透如瑪瑙。他微微蹙了下眉頭,給舒暢打電話。


    “我和誠信律師事務所的趙律師約好今天采訪,他說今早臨時要出庭,我就把采訪的時間提前了下。”舒暢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吃過早飯了?”裴迪文柔聲問。


    “吃過了,你把我的車停到酒店的停車場,我采訪結束打車過去取。”


    “行,結束後,給我電話。”裴迪文說話時,嘴角不自覺地揚起笑意。


    舒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合上手機,對著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的趙凱微微一笑。


    趙律師在濱江的律師行業中,名氣不算很大,也打贏過不少的官司,他的主要事跡是為許多民工免費提供法律援助。今年初,全市最大的華興集團,在工地上砍傷索要工資的農民工手臂的案子,就是他代理的。他在法庭上聲情並茂的辯論,打動了不知多少人。就是那個案子,讓他聲名大振。


    趙凱,不過三十出頭,可看上去像足四十歲,瘦長臉,眉毛濃黑,眼神犀利,嘴唇單薄,眉頭習慣性地擰著,就是和舒暢握手時,眉宇也沒有完全舒展開。


    為了采訪他,舒暢下了不少工夫準備資料。但在采訪時,這些都沒什麽用得上,趙凱發揮職業特長,整個采訪都由他主控著,舒暢負責傾聽、做做記錄就好。


    “來自下層的人想到用法律來保護自已這已經是難能可貴的,但他們往往無權又無勢,我們扶持他們一把,這也是推進法製建設。我曾經建議法院每月向農民工搞一次法律知識講座,但一直沒有得到回應。你在這次采訪中,不要寫好太多,好好地把這事呼籲一下。”


    舒暢笑笑,點點頭,“趙律師真是農民工的知心大哥。”


    “因為我也是來自農村,我相信我比其他律師更能體會到農民工在城市裏各種權益得不到保障的痛苦。”趙凱嚴肅地說道。


    采訪結束,離開庭沒多少時間了,趙凱急忙趕往法院。


    舒暢背著采訪包坐了公車去酒店取車,要是以前,她一定立即乖乖地給裴迪文打電話匯報,現在,舒暢聳聳肩,把車開出酒店大門,直奔超市。天氣還暖著,於芬做什麽吃的,都是吃多少做多少,沒有存貨。


    今天早晨,舒暢把積存的最後一包泡麵吃完,發現米桶裏連米都沒有了。舒暢拎了一個大大的購物籃,買了麵包、牛奶、雞蛋、常用的紙巾、幾大袋子速凍水餃,經過海鮮櫃和肉食櫃時,舒暢咽咽口水,歎了口氣,轉身去了水果處,買了一大袋蘋果,結賬前,拿了一包米。


    報社上月的生活版揭露了許多小餐館的食用油都是地溝油,還配了多張照片。看了後,舒暢對於以前很青睞的價廉物美的小吃店就望而卻步。要去大飯店改善下夥食,錢包不太允許,再說一個人去也沒意思。於是,舒暢決定自已做飯。


    她的廚藝雖然不怎樣,但煮個飯、蒸個雞蛋還是會的。真的很感激發明蒸雞蛋的某位先人,這個菜沒有油煙,又有營養,而且還不費神。


    端著熱氣騰騰的米飯坐在餐桌前,吃著鬆潤滑嫩的蒸雞蛋,舒暢覺得一個人的日子也很不錯。吃過飯,她很勤勞地把鍋碗洗刷幹淨,又把小樓裏裏外外徹底清掃了下,還給院中的藥草澆了水。


    收拾到舒晨房間時,舒暢心裏麵輕輕地抽了一下。舒晨房間裏的一切還保留著他走之前的樣子,於芬不忍進去收拾。舒暢隻是把桌上的灰塵抹了抹,換了新床單,拖了下地,其他什麽也沒挪動。這樣,好像舒晨隻是像平時一樣出去玩耍了,過一會,他還會回來。


    做得疲累,舒暢一頭栽倒在床上,直睡到下午三點。梳洗好,坐到桌邊,開始寫稿件。裴迪文的電話又來了,問采訪怎麽樣?


    “晚上應該能把稿件寫完,明天再潤飾下,爭取後天發表。”


    裴迪文嗯了聲,話筒裏傳來莫笑說話的聲音,他便掛了電話。


    記者這個職業真是不錯,雖然很傷腦、費神,經常出差在外,可是不必坐班,要想趁機偷個懶、躲某個人,非常容易。她現在要躲的不隻是裴迪文,她也特不想見談小可。


    舒暢傍晚便把稿件寫好了。她鎖上門,開車去體育館打了會羽毛球,累得如五馬分屍般的回來,沒什麽睡意,便把前幾年喜歡的影片找出來,一一複習了下。


    她也看籃球賽,但每場比賽開始,她便自發把自已設想成一支球隊的成員,另一支球隊就成了敵人。自已的球隊失利了,她會罵罵咧咧,贏了,她會振臂歡呼,感覺像個瘋子似的。


    隔天,她去了公墓,在路上買了兩大盆黃色的菊花,放在晨晨的碑前。墓碑上,晨晨仍笑得憨憨的,眼睛細成了一條縫。舒暢細細地撫摸著他的輪廓,“晨晨,起床啦!今天體育館有場友誼籃球賽,我帶你去看,給你買冰淇淋、買你愛吃的大京果。”


    晨晨沒有答話,仍笑嗬嗬的。


    就這樣在外麵混了三天,硬沒回報社一步。裴迪文再沒來過電話,談小可也沒打擾她,耳根和環境都很清靜。隻是,再好吃的蒸雞蛋,吃多了,就一般般了,舒暢忍耐不住給勝男打電話,想去她家蹭飯吃。勝男爸爸的肉燒栗子,那可是一絕。


    農場新來了一批犯人,勝男忙得三過家門而不入。


    舒暢摸摸鼻子,買了點剛上市的柑桔,去農場慰問勝男,順便在農場食堂慰勞下自已的胃。


    農場的早季稻已經成熟了,這兩天正在收割,晚季稻那邊還綠油油的,剛抽穗。金燦燦的稻浪中,晃動著一個個鋥亮的頭顱,犯人們拭一把汗,瞟都不敢瞟田埂上荷槍實彈的獄警,掄起鐮刀,整個人又埋入了稻田中。


    “現在不是農業機械化嗎,幹嗎還興師動眾地用勞工?”舒暢問站在她身邊的安陽。


    安陽斜睨著舒暢,“這些人來這兒就是勞動改造的。在勞動中,他們才會體會反省人生,提高覺悟。”


    “你以為他們從這兒出去就脫胎換骨?”


    “至少在這裏的日子,對他們來講是個不錯的人生體驗。來過一次,絕不想再來第二次。”


    “你說得好像挺了解他們的。其實,我覺得在這邊挺好的,有人做飯,有人安排日程,什麽都不要想,累了就睡,醒了就勞動,很簡單。”


    “你想來嗎?”


    “我在考慮是不是出去搶個銀行什麽的,然後揮霍一空,再進來清靜個幾年,也不錯。”舒暢說道。


    安陽翻了翻眼,“隻有站在這大門外的人,才說得出這無病呻吟的話。”


    田埂上,一個獄警吹了下口哨,所有的犯人立馬排成整齊的隊伍走了過去。食堂送午飯過來了,三個大木桶,一桶是米飯,一桶是土豆燒五花肉,一桶是絲瓜雞蛋湯。每個犯人發了個海碗,下麵裝飯,上麵是肉和湯。犯人們蹲在田中,大口地扒著飯,頭抬都不抬,一個個嘴巴塞得鼓鼓的。


    舒暢看著,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覺得他們吃的簡直是天下第一美味。”她歎道。


    安陽彎彎嘴角,“別看他們現在乖的像隻貓,其實一個個都是藏龍臥虎,識時務者為俊傑,一旦出去後,不知會打拚出一塊什麽天地呢!”


    “這裏也是一所綜合性的學院。”舒暢抬起頭,看到勝男向指導員敬了下禮,往這邊走過來,麵容清清冷冷。


    “安陽,你這學心理學的,有沒分析出你們的穆隊長,為什麽會愁眉不展呀?”


    安陽挑挑眉尾,遞給舒暢一瓶礦泉水,輕聲吟道:“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噗……”,舒暢把喝的一口水,整個全噴在安陽的身上。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覺得你這麽婉約的詞用在勝男的身上,有點吃不消。”


    安陽聳聳肩,慢悠悠地抹著身上的水漬,“我說錯了?”


    舒暢一怔,真有點佩服這位剛出校門的大男生,確實,勝男雖然嘴上沒說,但她的心還沒從陸明的事件裏走出來。向來冷情的人要麽不動情,一動就如刻骨銘心。


    “那你有辦法幫她開解嗎?”她歪著頭問。


    “談興很濃麽!”勝男已經走到了兩人麵前,看看兩人詭異的表情,閉了閉眼。


    “安陽正在給我講唐詩。”舒暢笑著說。


    安陽黝黑的麵容一僵,不自然地把頭扭向一邊。


    勝男掃了安陽一眼,“什麽唐詩?”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有這首唐詩?”


    舒暢認認真真地說道:“山塞版的裏麵有。”


    “嗯,不錯,這首詩,你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那你呢?”舒暢關心地看著勝男。


    “你這麽閑,不如去割稻。”勝男狠狠地瞪了瞪她,臉扭曲得都變形了。


    連隱射都不能,勝男病得可不輕。


    想忘記一個人,最好是他壞得讓你恨絕,徹底死了心,最怕像陸明這樣,在勝男的腦中一直保留著美好的影像,但他卻愛著另一個人。這種想愛不能愛,想恨沒有理由,現在他還為愛身亡,在勝男的腦中就抹不去了。除非是勝男的心中重新有人安營紮塞。


    “好啊,割就割,勞動很光榮,但是我的汗水不能白流,我要報酬。”舒暢挽起衣袖。


    勝男與安陽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說道:“行!”


    舒記者體驗農場生活半天,掌心磨出了小繭,手腕被鐮刀碰傷了幾處,從田埂走向場部時,腰都直不起來。


    回市區時,勝男拎著一袋新鮮的稻米扔進奇瑞的後備箱,“呶,你的報酬。”


    《華東晚報》財務部對各部報銷費用的時間是不同的,法治部是每月的十四號到十六號。舒暢上次去廣東出差,一大筆差旅費壓在手中,雖然報社有給備用金,但支出總是大於計劃,自已墊了不少錢進去。後來又休了個年假,錯過上月的報銷時間。


    今天是十五號。早晨起床買早點,舒暢看看錢包裏一眼就能數得出來的幾張人民幣,歎了口氣,筆記本收收,乖乖去報社上班。誰敢和銀子過不去?


    采訪趙凱的稿子也在今天出來,她正好給他寄份樣報過去。


    舒暢故意錯開上班時間,預防裴迪文與社長心血來潮,又站在電梯前查考勤。對裴迪文,還是見麵不如思念。一到辦公室,舒暢就聽到兩個不算好的消息。一個是謝霖昨晚在衛生間裏滑了一跤,腿摔著了,沒有骨折,但腿踝處韌帶已經撕裂,需要做些穩固性治療,現在人躺在醫院裏哼哼唧唧。單身女人,沒病沒災、錢包鼓鼓時,想怎麽瀟灑,就能怎麽瀟灑。一旦有個頭疼腦熱,就顯出處境淒涼。


    舒暢打電話過去慰問,謝霖嗓音沙沙的,有氣無力,間而有點哽咽,聽著就楚楚可憐。舒暢噓寒問暖,眼角的餘光偷瞄著崔健。


    崔健頭埋在電腦前寫稿件,表情陰沉沉,一根接著一根的抽著煙。


    “師傅,你聽說謝霖受傷的事嗎?”舒暢壯著膽問。


    崔健眼都沒抬,冷冷的點了下頭,沒有下文。


    舒暢摸下鼻子,不吱聲了。謝霖私生活那麽豐富,像師傅這樣一板一眼的男人,心裏麵一定有邁不過去的坎。喜歡一個人是心不受控製,但願不願意向前進,理智作主。


    另一個消息是談小可跑來告訴舒暢的,她好像幾夜沒睡,眼裏布滿了血絲,嘴唇幹幹的,臉上沒有像平時那樣化著精致的妝。素麵的她,細細看,眼角竟然有了幾絲淺淺的紋路。楊帆昨晚發高熱,竄到三十九度二,她陪他去醫院掛的急診,一夜都沒睡。昨晚是什麽黑煞日,竟然什麽事都聚一塊了?


    舒暢沒有表現出強烈的關懷,羅玉琴很會做菜,談小可這麽溫柔,楊帆會病得非常愉快。


    “舒姐,他燒得糊塗時,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談小可咄咄逼人地瞪著她,幽怨大過質疑。


    “他真是燒糊塗了。”舒暢沒多解釋,淡淡地擰了擰眉。


    談小可對舒暢的漠然有點失望,在法治部呆了沒多久,就走了。有個俄羅斯的芭蕾舞團來濱江演出,她要去大劇院采訪。


    舒暢站在窗邊,看著樓下幾棵樹葉泛著黃意的大樹,這個城市的秋天總是很短,好像前麵還是三十多度的高溫,幾夜間,秋深如此。


    她想自已是不是太薄情,也許應該禮貌地送個花籃或者打個電話慰問?不,她搖頭,楊帆幸福的生活剛剛開始,她不去打擾,就是最好的慰問。


    當愛不再,也就沒有恨,心內一片蒼白的漠然。


    舒暢把整理好的發票統一交給部長,然後去了校對部,今天晚報的樣版應該正在校對中。今年暑假後新招聘的幾個大學生,都分在校對部,都是名校出來的,卻無一絲倨傲,看見舒暢,很禮貌地招呼,把校對好的樣稿遞給她。


    舒暢先看了法治版,自已的這篇采訪稿放在主要位置。看好後,她瀏覽了下其他部的版麵,突地發現企業版竟然有一篇采訪寧致的文章。


    她愣住了。寧致竟然是濱江人,在濱江市一中讀的中學,和她是校友,後來,他移民去了加拿大,在溫哥華讀完大學後,被香港一家保險公司招聘,一年後,他到北京發展,與宋思遠成立了致遠地產公司,短短三年,就創下現在的規模。


    寧致說他讀書時,最愛到江邊坐輪渡,愛去市中心的廣場放風箏。他還記得江邊原先有個小漁村,裏麵住的都是打漁人,為了建跨江大橋,那邊搬遷到郊區,現在已經找不到以前的一絲痕跡。


    舒暢把這篇稿子,從頭到尾看了不下三遍,瘋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像水泡一般冒出來。難道寧致是個故人?不會吧,她又沒老,又沒失憶,哪怕是隻見過幾次麵,都會有印象的。她反反複複想過,寧致那張冷麵,隻要見過,想忘記都難。


    在濱江生活過幾年的人,對輪渡和漁村、廣場,都津津樂道。所謂似曾相識的感覺,可能是他和她身上都散發出濱江人的氣場。但舒暢想起他的居心叵測,對寧致就生不出一絲好感。


    無商不奸,確是真理。


    回到辦公室,部長已經把所有的發票審批好給了財務部,會計開了現金支票。部裏舒暢最小,她拿著支票,去銀行取了現金,按照各人的報銷金額,進行“分贓”。


    “這周的廣告業績下降不少,怎麽一回事?”走廊裏,突地響起裴迪文清冷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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