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那兒呆太晚,早點回來,畢竟你們還沒正式舉行婚禮,不要讓你未來的婆婆笑話。”於芬是個老派的人,生怕自已的女兒被人口舌,謹慎地提醒道。


    “嗯!”舒暢接過於芬的飯盒,轉身又出了院門。


    “開車小心。”於芬追在後麵叮囑。


    “我打車過去。”她的手抖得飯盒都捧不牢,哪敢開車。


    舒暢咬著唇,一步一步,盡量走得自然,她知道於芬還在看。


    在巷口攔下一輛出租,她對司機說:“繞一圈,去江邊。”


    司機一怔,沒多問。


    一天的繁星,江風微涼,幾艘貨船泊在碼頭上,裏麵隱約傳來工人們打牌鬥酒的笑聲。


    夏日的午夜,繁星閃爍,許多人精神亢奮,不願入睡。


    舒暢下了車,看著江水在路燈下,一波一波翻騰著鱗光,她遲疑了一下,把手中的飯盒,“啪”地一聲扔進了江水裏。


    江水濺起來的聲響,如同懸著的一顆大石落了下來,正中身體,她身子一軟,整個人癱坐在一堆黃沙上,失聲痛哭。


    周日,在電腦前泡了一天,把書稿的結章寫出來。隻要活著,就要麵對現實。她,沒有頹廢的權利。


    周一早晨,從抽屜裏拿出鮮紅的結婚證,查點了下身份證,再把幾件首飾放進包中,想著先去報社上班,下午去民政局。


    裴總編與社長站在大門口檢查考勤,真是小兒科。她恭敬地向兩位領導打招呼,順著人流走進電梯。


    電梯門合攏前,談小可擠了進來。舒暢渾身的汗毛一根根立起,她往邊上讓了讓。


    談小可親熱地挽住她的胳膊,顯示和她的友情有多深厚。“舒姐,其實我們也很有緣哦!”談小可的眼睛晶亮如星。


    舒暢沒有接話,電梯裏一堆同事,她不想引人好奇。談小可識趣地沒有繼續說下去。


    下了電梯,舒暢掙脫開她的手臂,她又像烏賊魚似的纏上來,還詭異地把她拉到一邊,視而不見舒暢的冷淡,“舒姐快告訴我,楊帆以前談過女友嗎?”


    “這個問題,你不認為去問他本人比較好。”舒暢臉黑了。


    談小可撒嬌地閉了下眼:“他很神秘的,我一問,他就轉話題。”


    “對不起,我要去看看今天有沒有采訪任務。”


    “你不幫我嗎,我在濱江,沒有朋友,沒有同學,沒有親人,現在隻和舒姐比較熟……我其實對他還不算了解。”談小可一臉委屈。


    舒暢咬了咬唇,心口堵得難受:“不了解,不是更好嗎,跟著感覺走。”


    “我們現在是跟著感覺走,不過,防患於末然,楊帆那麽帥,不可能沒談過女朋友的。舒姐,你也挺優秀的,以前……楊帆有沒追過你?”談小可天真無邪地問道。


    舒暢臉煞白,談小可突然笑了。“就是他喜歡舒姐,舒姐也不可能喜歡他的。”


    舒暢愕然地看著她。


    談小可神秘兮兮地擠了擠眼,輕聲說:“裴總編才是舒姐的最終目標。”


    “你聽誰說的?”舒暢像打了雞血,渾身都在抖。


    “報社裏的人都在傳呀,舒姐是總編親自招的,進的最好的部門,找的最好的師傅,還親自指導,隻要是舒姐的事,他都一一過問。在報社裏,除了舒姐,其他人都沒有過這份殊榮。有些記者,都進報社幾年,還沒去過總編辦公室呢!”


    “於是就應該往男女曖昧上想?”舒暢哭笑不得。


    “不是嗎?”


    “如果你看到他把我訓得像條狗,你就不會這樣想了。”她不想和談小可辯解這個問題,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打是親,罵是愛。”談小可講得像個專家似。


    舒暢咬著唇,深呼吸,感覺人生真是諷刺。是不是她要鬧出個緋聞來成全談小可與楊帆的相愛是多麽的正經地義?


    “想幹嗎就幹嗎吧,我不會擋著誰的。”她苦笑地拂袖而去。


    談小可納悶地直眨眼。


    一進辦公室,看到崔健臉色蠟黃地坐在辦公桌前,一開口,鼻音很重。“舒暢,你今天替我去看守所采訪,我得去醫院吊點水,真的撐不住了。”


    “師傅感冒啦!”對於崔健,舒暢是尊重有加。


    “熱傷風,難受死了。”


    “是個什麽案子。”


    “持槍殺人,犯人是執行死刑的法警。”


    舒暢呆了。


    “好好地采訪,這案件關注的人很多。不行,我得走了。”崔健扶著辦公桌站起身,咳個不停。


    冒出來的采訪任務讓舒暢心頭一鬆,現在,她沒有力氣和任何人周旋,特別是談小可,離開報社也好。


    背著采訪包等電梯。電梯的指示燈始終地二十樓與十六樓之間閃來閃去,舒暢站在那兒大約等了一刻鍾,它總算下來了。


    電梯門打開,她邁步進去,在兩扇門即將合上的瞬間,裴迪文閃了進來。


    狹小的空間內,擠壓得讓舒暢窒息。好像從廣東回濱江後,與裴總編的接觸比從前多很多。


    “出去采訪?”裴迪文打量著她,眸光溫和。


    “嗯!”她目不斜視地看著電梯門。


    “今天去哪裏?”


    她還沒回答,也許在五樓,也許在六樓,隻聽見咯噔一聲響,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然後就什麽也看不見了。意外來得太突然,完全是下意識地反應,舒暢驚叫一聲,倒在電梯壁上。


    “這麽巧,電梯出故障了。”裴迪文口氣輕鬆,好像還在笑。


    舒暢渾身發冷,頭頂冒汗,腿腳軟綿綿的,不能站穩,所有的元氣都在一瞬間從汗毛也裏跑走了。


    裴迪文按了警鈴,聽不到舒暢的聲音,他伸出手揮了揮,摸到了舒暢的頭,舒暢矮下身子,躲開了他的手,“沒關係的,維修的工人馬上就會過來。”


    “我很好。”舒暢的聲音在黑暗裏,非常鎮靜。


    他沉默了一下,輕聲說:“放鬆,別在嗓子眼裏呼吸,用胸腔,放平緩了,唉,幸好我在這,不然你一個人……”


    “如果你不上來,說不定電梯不會出故障。”她短促地笑了下,感到他離她很近,他的氣息,他的篤定,他的沉著,讓她的心情舒展開了。


    “也是。”裴迪文也笑了,從袋中掏出手機,一團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閃過,他揚著手機,“這回不黑了。”


    舒暢迅速掃了他一眼,模糊的光亮中,他俊偉的麵容,有著異樣的溫柔。


    “裴總,”她低下眼簾,“以後……請對我和別的同事一樣公平,這樣,我有個什麽成績,也有說服力。”


    “我讓你困擾了?”裴迪文看著她,眼中掠過一絲薄怒。


    “沒有,裴總實在太關照我,讓我都無以回報。我會好好工作,不會讓你失望的。”她淡淡地笑。談小可的話還是擊中了她的心。


    黑暗裏,裴迪文一言不發。


    幾分鍾後,電梯工將門打開,看見關著的人是裴迪文,忙不迭地向他道歉。


    舒暢低著頭跨出電梯,匆忙走開。


    裴迪文隻來得及看到她的側臉,白得像紙一般。


    天氣是好的,暑氣已沒那麽毒辣,風從車窗外吹進來,不帶著火,沒幾天,就到中秋節了。


    去年的中秋節,於芬煮了水花生,煮了菱角,晨晨坐在院中,一粒粒地拔了,塞進舒暢的嘴裏,看著舒暢吃得眉開眼笑,他樂得差點打翻了盆子。


    那晚月亮很圓,緩緩地從江水中跳出,她牽著晨晨的手,在江邊給晨晨念李商隱的《春江花月夜》。晨晨聽不懂,笑眯眯地盯著她的嘴。她張開,他也張開。她合起,他也閉緊。此情此景,但願年年歲歲都會有。


    看守所在東郊,半小時的車程。舒暢向看守所的警衛出示了記者證,警衛點點頭,讓奇瑞開進院中。


    舒暢一下車,意外地發現穆勝男常拉出來耍酷的那輛帕薩特警車也在,四處望了下,往會客室走去。勝男背朝外,站得筆直。


    “勝男,你怎麽在這?”舒暢有點驚訝,農場和當地的司法部門好像沒多少聯係。


    勝男回過頭,眼眶發紅。


    舒暢大驚,印象中,這個男人婆從來沒掉過淚。


    “我……來看人的,上兩屆的學長。”勝男不自然地拂了下像刷子似的短發。


    “他在這邊工作?”


    勝男搖頭,“不是,他被關押在這裏。”


    舒暢一下子聯想到今天采訪的那個法警,愣在門邊。勝男從來都是大大咧咧、活力四射,唯一的憂愁就是怕考試不及格,今天這個樣,想必那個人在她的心中一定很重。不管外表怎麽樣男性化,勝男還是有一顆細膩、柔軟的芳心。


    “見過了?”


    勝男苦澀地一笑,“他不肯見我。我在大學裏,最崇拜他、敬慕他,沒想到他會這麽傻。好了,唱唱,你去忙吧,我該回農場了。”


    舒暢默默地陪她走到車邊,關照她開車慢點,勝男閉了閉眼,歎口氣。


    勝男習慣給別人當大樹,她不能接受別人的唏噓、同情和安慰,舒暢懂她,無語地目送車開遠。


    舒暢先去見了看守所的所長,之前,崔健已經接觸過,所長當即讓人安排舒暢與犯人見麵,同時把案情介紹了下。


    法警叫陸明,槍法俐落、快捷而又精準,在同行中,數一數二的神槍手,而且心理素質好,槍決完犯人後,幾乎不要心理醫生的開導,他很快就能恢複正常。這樣一個優異的法警,不曾想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那個女人是她高中同學,嫁給了一個賣手機的商人,日子過得很富裕,有一個女兒。商人生意越做越大,發展到省城開商鋪。兩人聚少離多,商人在省城有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為了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庭,沒有提出離婚,當然,商人待她也不薄,房子、首飾、衣服,都隨她折騰。


    寂寞的她某次同學聚會遇到了法警,就像有些故事裏講的那樣,很快,天雷勾動地火,瞬間就愛得難舍難分。法警中學時暗戀過這位女人,沒想到還有美夢成真的一天。他不介意女人結過婚,也願意幫他撫養女兒,隻要女人和他在一起。


    女人一開始也是豪情萬丈,但是一想到法警不太豐厚的收入,現在還租著人家的房子,她怯步了,可她又貪戀著法警的溫柔,就以老公不同意離婚為借口,一拖就拖到了現在。


    法警再也等不下去。這時,上帝給了法警一個機會。商人回濱江,進超市買東西,碰上一個小混混持刀搶劫,混亂中,小混混劫持商人為人質。


    法警被公安局借過來協助救援。小混混拖著商人往門外撤退,一看外麵是黑壓壓的警察,他慌了,刀掉在地上,俯首認罪,就在那時,法警突然舉起槍,一下擊中了商人的心口。他說他看到小混混揮刀的,不想槍打偏了。


    在場那麽多雙眼睛,誰會相信?一調查,東窗事發。


    舒暢靜靜地看著陸明,他很魁梧,身材高大,囚服下,一塊塊肌肉突現,談不上帥,但氣質很俊朗。


    “你後悔麽?”執行死刑的人成了罪犯,角色轉變,令人匪夷所思。


    陸明眼眸清澈,神色很平靜:“從愛上她那一天起,我就知道這是條不歸路。”


    “有沒有想過,為了她,值不值得?”


    “沒想過,愛就愛了。”


    “你現在仍愛她嗎?”那個女人在商人死後,迅即堅強起來,接手了全部的生意,趕走了小三。陸明,隻是她生命裏的一個過客。


    陸明抿緊唇,沉默了好一會。


    “想要讓自已活得很好,就要遷就現實。在感情裏,有人愛得保守,有人愛得忘我,沒有錯。”這個時候,陸明仍站在女人的角度替她著想,不知是說傻,還是該說蠢。


    “我以為你們這樣堅強的漢子是很理智的。其實有些人是打著現實的幌子,為自已的自私自利、見異思遷找解脫。”舒暢突然激動起來。


    “感情是從心裏出發,不受理智的控製。喜歡一個人,就會覺得她弱小、惹人疼愛,想保護她、關愛她,和她在一起。沒有人強迫你的付出,除非自已願意。”


    “所以你現在在這裏,而她在外麵自由、瀟灑,然後她還會和別的男人一起。”舒暢同情地搖了搖頭,覺得愛情真是個無惡不作的劊子手,除了傷害別人,其他能得到什麽?隻有不動情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


    陸明震驚地看著舒暢,眼神黯淡了下去。


    “對不起,我有點激動。如果再回到過去,你仍願意和她相愛嗎?”很心疼一個優秀的法警,就這樣毀了。


    “時光不會倒流,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陸明喃喃地說。


    舒暢凝視著他,久久都不眨眼。


    後麵,舒暢再問什麽,陸明不是點頭,就是搖頭,再沒說話。


    采訪出來,舒暢心口仍堵堵的,為陸明不值,為自已不值。如果陸明喜歡的人是勝男,現在將怎樣?愛情裏,沒有如果,隻有認栽。她想陸明也許內心裏是後悔的,但事已至此,隻能催眠自已是為了愛。頂著這麽神聖的念頭,獨自西去的路上,還能留有一點美好的回憶。


    先動心的人,先輸。不隻是女人會傻,動情的男人也傻。誰能一眼看穿另一個的本質,來預知他(她)值不值得?沒有人可以做到,隻能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如果跌倒了,那麽撣撣塵土,爬起來。


    舒暢勾起一抹苦笑,拍了下襯衫,打開車門。


    開車剛出看守所,手機響了。舒暢騰出一隻手去摸手機,對麵來了輛熱電廠送熱氣的大卡車,她慌忙收回手,去打方向盤,卡車擦著奇瑞的邊飛速過去,熱騰騰的霧氣迷茫了舒暢的視線,舒暢真正驚出一身汗。


    把車停靠在路邊,才緩過神,想著都後怕,心怦怦跳得厲害。


    手機堅持不懈地響著。


    舒暢打開手機,“怎麽到現在才接?”楊帆口氣很是著急。


    “你以為我什麽事都不做,一心一意坐等你的電話?”舒暢來火了,講話很衝,同時猛然想起下午要去民政局辦手續的事。“你在哪裏?”


    “我在報社對麵的報亭前。”


    “你站在那兒做路標,不怕她誤會你?”舒暢冷笑。


    楊帆沒有了以前的氣勢,不住地歎氣。


    “你回去把我在你那邊的衣服拿上,在民政局旁邊的拉麵店裏等我,我半個小時後到。”


    “去左岸咖啡店吧!”那個拉麵店又小又亂,客人大部分是打工的農民,左岸咖啡店是楊帆向舒暢求婚的地方。


    “沒必要。”談戀愛,要的是情調,離婚,圖的是方便。她再不想遷就任何人了。曾經的柔腸千轉,心一死,冷硬如風中的岩石。


    楊帆默默地掛了電話。


    握著手機,舒暢閉了閉眼,不顧西斜的豔陽,把車窗打開,趴在窗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不然她怕自已會堵死。


    手中的手機又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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