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瑩笑道:“風險對商人來說,既是機遇又是挑戰。但它又最能考驗我們的膽略與智慧。我給你三天考慮時間,答案在你手上。行與否,到時你必須給我一個答複。”


    袁中庸說:“好吧。三天內我一定給少奶奶一個肯定的答複。”


    當討論到永濟秦晉鐵木貨棧名下經營管理的六百八十畝土地時,袁中庸說:“這些地是吳尉文老爺五十歲壽辰時,以抵債形式從山西民榮堂掌櫃手裏收回的債務資產,當時並沒派人進行勘查驗收,照地契上的畝數入賬造冊劃歸永濟秦晉鐵木貨棧名下管理,至今我也沒搞清這六百八十畝地有多少塊,每年上繳糧食一直按租種人原合約數字入賬。每年種子及人工費用也是按租賃人報表列賬,實際並未列入預決算。所以這六百八十畝地,早已衝掉了它的實際成本,永濟秦晉鐵木貨棧每年吃的糧食也沒計過成本。駱總管、房主事大概在總賬上也找不到這六百八十畝土地。少奶奶這次到永濟翻閱永濟秦晉鐵木貨棧財產總賬原始憑證時,看到地契,問到了為啥地契保存在永濟,而沒交安吳堡?我才知道這些地還沒列進安吳堡固定資產冊內。吳老爺在世時,定是事多,財產多,把他收回抵債的土地給忘了。我成為鐵木貨棧大掌櫃後,老爺沒交代,賬房沒告訴過我,相與們不知底細,我也沒查看過存在庫房裏的資料,稀裏糊塗十幾年過來,要不是少奶奶無意中察覺,租種這六百八十畝地的錢大壯還會和我們打啞謎!”


    在場的幾人聽了袁中庸述說,忍不住全笑了。


    駱榮搖著頭歎道:“真是家大業大,忘掉一筆資產沒啥!老爺在世時,這樣的事到底發生過幾件?說實話,我駱榮今天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事。”


    房中書則說:“上海開的煙館、妓院安吳堡總賬上一個字也沒寫,少奶奶如果不到上海巡察,你我能知道嗎?現在知道了,你我能說什麽?隻能歎息一聲完事。永濟這六百八十畝地能浮出水麵,是少奶奶的功勞,是你我和中庸臉上的醜陋!”周瑩說:“事已如此,現已無須追究何人應負責任。幸運的是這六百八十畝地契還掌握在安吳堡手裏,咋樣處理它,我們說了算。”


    王堅開口說:“少奶奶準備咋處理這些土地呢?”


    周瑩說:“老爺拿回地契時,抵了三千四百兩債務,到現在已過了十七年半,永濟秦晉鐵木貨棧百十多口人白吃了十七年半糧,省下了三萬多兩銀子花銷,淨賺沒賠,也算是幸事一樁。現在我問一句:袁叔,你現決定繼續經管這六百八十畝土地呢,還是不管或繼續打馬虎眼?”


    袁中庸連忙搖手說:“少奶奶,我可不是有意打馬虎眼,占安吳堡的便宜。不知不為罪,現知道了,就得按規矩辦。少奶奶咋決定,我咋辦就是了。”


    周瑩說:“我提兩個方案,袁叔任選一個。第一個方案是收回六百八十畝土地經營權,重新招租,每年租金列入永濟秦晉鐵木貨棧收入賬項,按比例上繳安吳堡土地收入。第二,重新勘查實際土地畝數,進行土地質量評估,公開出售,全部收入解繳安吳堡,彌補十七年半土地損失。大家議議,看哪一個方案可行?”


    駱榮說:“我傾向收回土地經營權,重新招租。這樣做,每年收入雖有限,但有河就有水,細水長流,聚少為豐,對永濟秦晉鐵木貨棧利多弊少。隨著人口不斷增加,土地升值勢在難免,將來安吳堡如急需資金,可賣土地來解決問題,不致造成貸款利息負擔。”


    房中書說:“收回土地經營管理權也得進行土地重新勘查,評定土地質量等級,往外租心裏有數,免得盲目吃虧。”


    史明則說:“袁大掌櫃,你對土地經營管理有多大把握?”


    王堅笑道:“絕對比我強,我進了地,麥苗韭菜也分不清!”


    袁中庸說:“我已四十多年沒種地了,讓我重新經營管理土地,隻怕是和尚穿道袍,把經念歪了也不知為啥!”


    紅玉忍不住笑道:“袁叔,你幹脆和尚、道士一齊當,省得念歪了經。”


    袁中庸說:“要我兩個方案中選一個,我選把地賣掉幹幹脆脆,省了份心。”


    周瑩說:“袁叔,我也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考慮好了再說。”


    這時月亮光已照在琉璃窗上,周瑩看看擺在書架上的西洋鍾表說:“十一點多了,明天我得到三原處理一下壓了十個多月往來信函,後天咱們幾個人再碰頭。”


    宴席散後,袁中庸往客房走去時,把王堅拉住說:“王堅,跟叔到客房坐一下,我有事向你請教。”


    王堅隻得跟袁中庸去了東大院一進院西廂客房。


    周瑩之所以把袁中庸召進安吳堡,而不是在永濟秦晉鐵木貨棧與運城處理運城鹽棧重建和她發現的永濟秦晉鐵木貨棧六百八十畝土地未報安吳堡備案入冊問題,是考慮到在生意場上以利激人,重賞勇夫,注重感情投資,以便能使不同性格的人,成為真正的士為知己者而效忠盡力的誌同道合者。她知道對袁中庸這樣識字不多,但極具營商智慧,敢於赤膽上陣,用情感支配自己行動的人,用激勵產生的力量,是難以估量的。她想從袁中庸身上試驗一下自己改造吳氏百多年經營管理商業的固有模式,來減少女人受限於社會因素製約帶來的諸多不便,最大限度減少可能一敗俱敗帶來的風險。她在平定了成都川花總號、揚州裕隆全總號、上海裕隆聚總號內叛風波後,便在考慮如何防患於未然的方法和策略。所以在決定重建毀於動亂的運城鹽棧的念頭浮於腦際時,房中書一句讓袁中庸自己掏腰包的話,點醒了她另辟蹊徑的一閃念。她當即下定決心,要從袁中庸身上,首先打開缺口,從中找出可行的辦法來,把來日的安吳堡,重建在風險相對較小的基石上。袁中庸的忠實、誠信、爽朗、單純、不善心計與耿直,給了她信心,因此,在回到安吳堡第一時間裏,她便向袁中庸發出了進安吳堡的專遞信函。


    袁中庸出現在安吳堡,證明了周瑩是極具智慧的。她對《孫子兵法》所指“上下同欲者勝”的理解可謂達到爛熟於心,付諸行動,這種建立在相與感到自己利益和命運同商號效益和未來息息相關的基礎上的理念,足以調動袁中庸的積極性了。經過大江南北一次行,周瑩不但深諳了一個商人以“財”買“安”,以“情”換“心”的秘訣,而且窺出了商人“禍福同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親和力所在。


    周瑩在三原處理完商務往來信函文書,同王堅、紅玉回到安吳堡,仍以共進晚膳的形式,在她的書房裏與袁中庸就運城鹽棧重建,永濟秦晉鐵木貨棧六百八十畝土地如何處理進行研究。經過兩天多反複斟酌,權衡得失利弊,袁中庸坐到飯桌前,筷子拿在手隻夾了一筷子菜便說:“少奶奶,我考慮,少奶奶重建運城鹽棧的方案,不僅比較可行,而且易被永濟秦晉鐵木貨棧的全體相與所接受。按少奶奶方案,永濟秦晉鐵木貨棧相與們的地位和權益,將會得到較大提高,五年內便能成為商號持有實股的相與,從而改變安吳堡百多年來,相與僅有虛股參與賬年分紅的曆史,經營中賺下的利銀東家大掌櫃將不能再行獨吞,這對鼓舞士氣,團結相與極其有利。但有一個前提必須先明確下來:永濟秦晉鐵木貨棧用自身力量,拿出自己周轉金十五萬兩,應以入股形式,落實到每個相與頭上,否則到每賬年分紅扣除投資銀兩應攤利息時,便會出現利益糾紛而影響團結,矛盾一旦出現,將來的安吳堡山西總商號,就可能不攻自破,到那時局麵如何,恐怕就不是少奶奶和我能控製得了的啦!”


    周瑩放下手裏筷子說:“袁叔所提我已考慮過,按重建後運城鹽棧每年營銷二十萬擔大粒青鹽為下限,需用夥計六十五人,加上永濟秦晉鐵木貨棧現有夥計一百零三人,共一百六十八人,按每人一千兩計算,永濟秦晉鐵木貨棧投入十六萬八千兩成本,五年內收回成本後,從第六年開始發給夥計紅利,如無意外,三年內就會補齊前五年紅利總和。其後獲利多少就看你們經營好壞而定了。五年後安吳堡所得將從現在的銀六人四,變為人六銀四,我當東家的吃虧占便宜,連小孩子也能分得清看得明嘛。”


    袁中庸說:“這種風險共擔的運作模式對東家少奶奶講,由於沒有了再投入的資本數額,風險自然也減少了一半。”


    周瑩笑道:“坦白講,我是在平息了川花總號厲宏圖、揚州裕隆全總號胡玉佛、上海裕隆聚總號佟秋江內叛後,才想到防患於未然的事。這種辦法如在袁叔手裏行得通,取得成功經驗,我將會用在其他總商號改革上,爭取盡快實現真正的風險共擔。到時我就可不用日夜把心操在防內亂上了。”


    駱榮笑道:“如此一來,安吳堡每年利銀就得少收二到三成,少奶奶想成為秦商首富就難多了。”


    周瑩則笑道:“我一個人成了擁有千萬銀子的富婆,不如所有相與、夥計都成為不愁吃喝穿戴住行和養活家小老少的自足者好,相與們富裕了,誰還挖空心思,鋌而走險興風作浪,當蛀蟲搞陰謀,奪我財富為己有呀!”


    袁中庸高高興興和周瑩簽訂了投資重建運城鹽棧的合約,周瑩當場把聘任他終身為安吳堡山西總商號大掌櫃兼永濟秦晉鐵木貨棧、運城鹽棧掌櫃的文書頒發給了他。


    袁中庸接過任命文書後,眼含熱淚對周瑩說:“少奶奶,我袁中庸此生如不能為安吳堡少主子換回一個衣食無憂的生財之源,絕不會閉上眼睛安享晚年!”


    周瑩說:“袁叔,有你這句話,我周瑩就敢放手一搏,為改革大江南北各總商號經營管理模式做一次生死嚐試了。”


    對於永濟秦晉鐵木貨棧沒上安吳堡財產總賬的六百八十畝地,袁中庸心並不貪、眼更不饞,他說:“少奶奶一句話,你準備咋辦?我聽少奶奶的就是了。”


    周瑩說:“容我把安吳堡分散各地土地摸清楚後,咱們再對土地經營管理進行一次專門研究吧。”


    袁中庸回到永濟秦晉鐵木貨棧,在各部門主事參加的會上,介紹了到安吳堡與周瑩簽訂重建運城鹽棧文書的經過說:“我為咱永濟秦晉鐵木貨棧全體同人爭取到的東西,這次全爭取到手了。從現在開始,全體同人都變成了來日安吳堡山西總商號的真正主人,每人將擁有一千股實際股份,盡管這一千股實際股份在五年後,才能成為咱們實際擁有的財富,但同人們已站在自己財富的麵前,來日的收獲必將為咱們帶來幸福和喜悅。我希望大家能團結奮鬥上幾年,早日把運城鹽棧重建好,盡早恢複營業,多多創造財富,回報周瑩少奶奶對咱們的關懷體貼。各部門考慮都抽哪些同人到運城去參加運城鹽棧重建?考慮好後,告訴我,我好在明天全體同人大會上宣布。”


    第一次外巡所取得的成功,極大地增強了周瑩管理好吳氏商業的自信心。她回到安吳堡處理了吳氏三兄弟違規犯紀錯誤,挽回安吳堡受損聲譽後,又與袁中庸簽訂了她決心改革吳氏商業經營管理舊有模式試驗,組建山西總商號的合約。回過頭來,耐心查閱完了安吳堡經營土地的曆史資料,聽過駱榮、房中書在她外巡期間安吳堡情況匯報,看了各地報表與利潤完成上繳情況,又提出了永濟與安吳堡土地經營中存在的問題,說:“我想了又想,比了又比,總感到經營土地弊大於利。老爺在世時,安吳堡先後十三次買進水澆地一千四百六十二畝,旱地二千一百五十五畝,坡地八百九十三畝,山地九百八十七畝,共花去銀兩六十二萬多兩,截止到眼前,這些土地在十八年時間裏收益總計折銀二十一萬多兩,也就是說每畝地實際收益平均不到四兩銀子,扣除掉管理與成本費用,十八年來,實際上是在虧本經營,為此,安吳堡每年都要從買賣收益中,取出大筆銀兩補貼因經營土地而造成的虧欠。由此不難看出,地主若失卻對土地潛能的真正了解,最終將會走向破產。安吳堡多年來之所以沒發現這種弊端,是因為有龐大的商業利潤做後盾,才掩蓋住了本應早被發現的問題。老爺過世後,我在翻閱陳年舊賬時才發現了這個問題,在外巡過程中,和江南幾位大地主接觸時,曾對他們經營管理土地的方法做了一番了解,發現我們這些地主,實質上是笨得出奇,蠢得可憐的地主!我們笨就笨在不知如何因勢而動、因地而為,隻知道悶著頭,向土地摳糧食要飯吃。就拿安吳堡十一年前買進的那九百八十七畝山地而言,買進時,據說山上共有九十二棵柿樹、三十七棵棗樹、六十六棵椿樹,到了現在,樹不僅沒增加一棵反少了四十三棵,由於山地缺水土薄,墒情難保,遇旱苗枯,有時連種子也收不回來。可就是沒人想過,如何才能把這些山地變個樣。十二家佃戶沒明沒夜幹了十二年,至今仍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你們說啥原因?笨,死笨害了他們,也讓安吳堡背上了一個年年都得操心佃戶死活的包袱!”


    “我們經營土地更蠢得可笑可氣,人家江南的地主,買進土地時不僅考慮土質肥瘦、產量高低、地理位置,而且考慮能否與原有土地連片,水利設施是否跟得上,與周圍地主有無潛在的利害衝突。我們買進土地時隻知道銀子少就買,結果呢,你們已經看到,安吳堡現有土地散布在三省六縣,名義上安吳堡吳氏家族是大地主、大財主,事實上每年收回過幾擔租?養活安吳堡的糧食若不是安吳堡四周的六百六十四畝水澆地,怕早就拎上破籃子討要四方了!”


    “我們笨得可憐,偏偏頭上戴了一頂大地主、大財主的帽子,一想到這一點我頭上就冒汗!當我在永濟發現秦晉鐵木貨棧居然有六百八十畝沒有上冊的土地時,我真不知道該咋樣評說先公老爺在土地經營上的功過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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