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鐵成說:“你沒看出佟掌櫃的臉色不對嗎?如他在打烊前不找我和海雲雨,我倆就去。佟掌櫃如找我們說什麽,我倆就不去。記住了,周瑩如問商號的事,你啥話都別說,免得我們說到兩岔上去。”


    海雲雨說:“代宗你不服不行,當哥的看問題比你我就高那麽一席篾!”


    代宗說:“我眼沒瞎,佟老頭子的表情說明,他心有點虛,少奶奶要查賬,他弄丟了那麽多銀子,從分紅銀裏扣大家的,少奶奶不出三天就會知道,他心裏不打鼓才是怪事。”


    海雲雨說:“你把嘴管住點,不準一個人在少奶奶麵前亂叨叨。”


    鹹鐵成說:“如果我倆讓佟秋江給叫走,少奶奶問到你隻說可能業務拖住就行了,明天咱仨午飯前一塊去十六鋪。”


    代宗一個人朝十六鋪去了。


    因和總商號在一個大院裏,鹽行與絲綢莊隔堵牆,鹹鐵成剛回到賬房,佟秋江後腳便進了門。


    佟秋江見到鹹鐵成,一改往日下屬見了他必須先向他請安問好,然後才開腔的習慣,進門便說:“我以為你送周瑩到十六鋪去了呢。”


    鹹鐵成心想你老先生玩的把戲眼看要露餡了,早知有今日何必當初呢?但嘴裏卻說:“少奶奶人十分隨和,沒主子架子,說實話,吳尉文老爺在時,如有一半少奶奶的平易近人,裕隆聚相與們也不會在時局動亂時漫不經心,弄丟了那麽多東西,讓佟掌櫃坐臥不寧!”


    佟秋江伸手拖了一把椅子坐下說:“我擔心的就是這事咋向少東家交代清楚,畢竟丟失的物銀不是幾千幾萬貫銅錢,雖然由大家紅利中扣了一部分填補了一些差額,但虧欠部分仍是多數。你和海雲雨、代宗都是安吳堡來上海的老人手,在少東家麵前說話比我這當掌櫃的頂用,我來找你是想請你把丟失物銀的真實情況,介紹給少東家,我佟秋江的錯誤在少東家心目裏就會減輕點。”


    鹹鐵成認真道:“佟掌櫃,事到如今,你應實事求是,把當時經過主動告訴少東家,你瞞了安吳堡四年,不能再瞞下去了。繼續瞞下去,一旦裕隆聚全體相與夥計乘周瑩少奶奶巡察之機,把你扣他們紅利向主子提出來並往回索要,你可就有嘴難辯清渾了!”


    佟秋江歎道:“當時我不知吃錯了什麽藥,聽了戶廣生分散保存財物的餿主意,結果弄丟了那麽多物銀!”


    鹹鐵成說:“佟掌櫃,四年多了,至今你隻對我們講了丟失銀子的數額,貨物損失具體數字折銀數,到現在,我還是一頭霧水呢!”


    佟秋江拿上聰明裝糊塗說:“我記得當時就告訴大家了呀!”


    鹹鐵成笑道:“那你宣布時我大概沒在場吧。”


    佟秋江一拍椅子扶手說:“對,我宣布那天,你和海雲雨、代宗外出辦事不在場。”


    鹹鐵成啊了一聲,再沒有言語。


    這時,總商號賬房主事莆山進門衝佟秋江說:“佟掌櫃,杭州飛來峰絲綢作坊掌櫃石笑天前來結算貨款,銀庫被凍結怎麽辦?”


    佟秋江往起一站說:“你是主事,東家主子封了銀庫,你不去找東家找我管屁用!”


    莆山說:“你是掌櫃,我不找你去找周瑩少奶奶,裕隆聚沒這種越級管理的條文規定吧?”


    佟秋江大聲道:“我讓你去你就去。”


    莆山說:“這可是你說的,回頭你別指責我越級請示解決問題喲!”


    莆山拿著杭州飛來峰絲綢作坊發貨清單和票據與一個記事本,天擦黑時進了秦盛和百貨莊,剛好趕上周瑩等人進飯堂吃晚飯。王堅把他引進飯堂,周瑩見莆山手提一個布包包,讓王堅拖過一把椅子讓莆山坐下,說:“邊吃飯邊說啥事吧。”


    莆山謝過坐下來說:“杭州飛來峰絲綢作坊來收貨款,我看過清單和票據,發現票據裏還有兩年前未結算貨款,石笑天說是佟秋江以前的欠款。我查了進庫賬發現有三張票據上開的貨沒進庫!”


    莆山把經過向周瑩說完,問:“少奶奶,你說這事咋樣處理好?”


    周瑩說:“明天你讓石笑天在絲綢莊賬房等我,看看佟秋江明天報告都講什麽問題後再說吧。”


    “那我也等他報告完,再與少奶奶詳細講講佟秋江的事好了。”說完,莆山扒光了一碗米飯,提上包包回了自己的家。


    鹹鐵成望著往飯堂門外走的莆山背影笑道:“少奶奶不知,在跟吳尉文老爺來上海的二十六人中,莆山是唯一當爺的人了。佟秋江最頭痛的人就是莆老爺子了,他軟硬都不吃,隻照安吳堡定的律條辦事。吳尉文老爺死後,佟秋江兩次要他交出賬房,他把吳尉文老爺贈送他的那把鋼劍往桌子上一拍說:‘要讓我交出裕隆聚賬房,就用這把劍先把我頭砍下來。安吳堡新東家啥時到上海讓我交鑰匙,我屁都不放。’佟秋江敢在吳尉文老爺麵前說三道四,對莆山卻毫無辦法,這種一物降一物的現象,讓裕隆聚相與夥計有了笑料。少奶奶你耐心看好了,你要把佟秋江這些年幹的見不得人的事弄清,少了莆老爺子這塊硬骨頭,絕對不行。”


    周瑩說:“謝謝你提醒我,要不然我還得費時間找突破口呢!”


    佟秋江對四年來裕隆聚經營管理情況做的報告,可謂簡明扼要,用了不到一個時辰便結束了。會場像是沒人似的,除煙館的四個主事和妓院的五個主事拍手外,連總號內部的主事人員也沒一個人拍手表示態度。感到事態不妙的佟秋江擦起汗來。會場氣氛有些沉悶了。周瑩說:“佟掌櫃,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因你在經營報告中可能忽略了,提到了但沒任何實際東西。一、四年來你向安吳堡上繳了多少利銀,做過幾次請示報告?二、對煙館、妓院的開辦,為什麽不給東家打招呼,也不列入裕隆聚總資產和預決算,對安吳堡的財產報告和開業請示報批在哪裏?三、時局動亂期間,你在分散轉移收藏物銀過程中,為什麽不讓裕隆聚有關主管人員參與,而把裕隆聚命脈交到煙館戶廣生和春紅樓侯蒂蒂、元方、一朵梅等無關人員手裏?四、你要如實報告在財產轉移過程中,到底丟失了多少銀兩財物?都是誰經辦,為什麽不向安吳堡和官府報告立案?五、你私自從供貨商手中以裕隆聚名義套走多少貨物,去向在何處?以上五個問題你必須在這個會議上講清楚。至於你私自克扣夥計紅利彌補所謂丟失銀兩及其他問題,我不用提醒你,你該知道怎麽樣做才對。”


    周瑩話剛落,戶廣生站了起來說:“東家少奶奶,我戶廣生雖沒啥本事,但卻從來不做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醜事壞事瞎事。剛才少奶奶說我戶廣生參與了佟掌櫃轉移收藏裕隆聚銀兩財物的事,我嚇得氣都出不來了!佟掌櫃連讓我收煙泡錢都不準,怎能讓我參與他埋藏裕隆聚百萬銀子和財物的事呢?周瑩少奶奶,你得為我做主,不然我被官府戴上銬可就冤死不得活了!”


    與會的掌櫃、主事們嘩然而起,莆山走到佟秋江跟前,指著他問道:“佟秋江你說,戶廣生的話可是真的?”


    佟秋江臉上的汗流了下來,口張了幾張,才結結巴巴吐出兩個字來“真的。”


    掌櫃主事們罵道:“佟秋江,你真卑鄙無恥!”


    莆山轉向周瑩說:“少東家,佟秋江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當裕隆聚的大掌櫃。”


    鹹鐵成說:“少奶奶,我求你立即撤了佟秋江大掌櫃的職務,把他交官,追回全部丟失銀兩財物。”


    與會的掌櫃、主事們一聲吼:“撤了佟秋江,把他交官,追回裕隆聚財物銀兩!”


    周瑩站了起來說:“現在我決定:撤去佟秋江裕隆聚大掌櫃職務。”


    這時,王蕙潔、李平嶺帶著南匯縣知縣、捕頭和衙役五人走了進來,知縣走到佟秋江跟前,展開拘捕令念道:“南匯縣捕頭對佟秋江位於南匯縣的三處住宅進行了搜查,共挖掘出贓銀一百八十五萬兩,黃金二百一十兩,金銀線綾錦二百匹,以上財物均屬裕隆聚。佟秋江貪汙盜竊事實確鑿,已構成犯罪,準予拘捕收監審判。”知縣念完拘捕令,一聲:“銬了!”兩名衙役已把枷銬在佟秋江脖子和手腕上,押出門走了。


    佟秋江沒做任何反抗,隻是在被押出門時喊了一句:“周瑩,我告訴你,是吳尉文不準我將收購煙館、妓院的事上報安吳堡,不準我在財產登記冊上單列煙館、妓院資財。他的手信就在賬房文櫃夾層裏,你應還我一個公道!”


    在場的人全啞了。莆山忍不住長歎了一聲,對周瑩說:“想不到吳尉文老爺也長了兩副麵孔,在此之前,我莆山一直把他當作自己處世為人的榜樣啊!”


    周瑩回過神對眾人說:“大家坐吧。我告訴你們,在我到揚州處理胡玉佛貪汙行賄,妄圖變裕隆全鹽務總商號為己有時,揚州府知府的侄子已將佟秋江貪汙、轉移、盜竊犯罪事實通報於我。我到上海的當天,王蕙潔和李平嶺便將他們掌握的佟秋江犯罪情況給我說了。為避免打草驚蛇,我全權委托王蕙潔和李平嶺聘請私家偵探,對佟秋江犯罪情況進行偵查取證,然後報官,在南匯佟秋江三處私宅內查獲大量贓銀、贓物。南匯縣知縣根據我訴呈,決定今天乘佟秋江做經營報告不備,將他拘捕收監,以防他畏罪潛逃。金山佟秋江尚有密宅,現我已派安吳堡的武師和兩名賬房先生,協同金山官府與探員前往取證,最遲後天就會有結果,到時我會通報給裕隆聚所有夥計。現在我決定:為保證裕隆聚經營正常進行,啟封被封賬房和凍結的銀根,由莆山老先生全權處理賬房事務。裕隆聚總商號大掌櫃一職,暫由鹹鐵成代理,二掌櫃由海雲雨和代宗出任,待各項清查結束,再行宣布各部門掌櫃與主事人選。煙館金一掌櫃、戶廣生、印祥主事,春紅樓侯蒂蒂老板、賬房元方主事、媽媽一朵梅,請你們六位回去後,把各自家底造冊報我。夥計與小姐名冊一定要詳盡,不可漏掉一個,小姐身價也要寫準確,她們是鮮活的財富,遺漏掉一個你們損失就大了!”


    眾人一聽全笑了。


    周瑩又說:“今天會就開到這兒。下次開會時間另行通知。金一掌櫃,侯蒂蒂老板,二位回去抓緊時間,爭取五天內把我要的資料全部送到總號來交鹹代掌櫃。大家如果沒事,就散會了。”


    掌櫃主事們說:“沒事了。”


    周瑩揮手說:“散會。”


    掌櫃主事們走後,周瑩和鹹鐵成、海雲雨、代宗陪同王蕙潔、李平嶺進入賬房,周瑩對王蕙潔和李平嶺說:“真不知如何感謝二位叔叔,如沒有你們幫助,佟秋江的貪汙盜竊犯罪事實何時能查出來,我心裏一點譜也沒有!”


    王蕙潔笑道:“為弄清佟秋江的犯罪事實,我在三個月前便開始了調查取證,上海最有名的偵探戈無虛和葉落根,都應我聘請參加了偵破,沒他們參加,哪能幾天時間就抓住了佟秋江的狐狸尾巴!”


    李平嶺說:“蕙潔說得沒錯,他是業餘偵探,要不咋能成為聞名商界的消息靈通人士呢!”


    周瑩笑道:“原來如此。回頭我照付全部破案費用。今晚,我在錦秀大酒店做東,先敬二位叔叔喝幾杯老酒。鐵成,你們都參加作陪。”


    鹹鐵成笑道:“成,隻要不叫我和雲雨、代宗掏銀子,吃飯喝酒,我們哥仨場場不缺。”


    李平嶺說:“我看你當上大掌櫃後,還能白吃白喝別人幾次?”


    鹹鐵成笑道:“東家不給我升薪俸,我照樣不請客、不送禮。不然,咋養活老婆孩子!”


    王蕙潔說:“少奶奶,你聽到了吧?鹹鐵成剛當上大掌櫃,便向東家叫板了。”


    周瑩說:“隻要他有真本事,我立馬把佟秋江的年薪給他。”


    李平嶺說:“吳尉文給佟秋江年薪是八萬兩,加上紅利,每年不下十萬,比我這個東家拿的多三倍多呢!”


    鹹鐵成搖手說:“我消受不起,也不敢拿,還是按實際貢獻拿的好。”


    鹹鐵成、海雲雨、代宗送王蕙潔、李平嶺和周瑩等人上轎車離開錦秀大酒店後,三人步行往酒店走著,代宗走著走著笑道:“我們仨六隻眼,整天盯著佟秋江,居然不如一個王蕙潔兩隻眼看得準,真是怪事!”


    海雲雨說:“王惠潔名義上開了一家刀具店,實際上靠的是包打聽吃飯。他結交上海三教九流,各行各業都有朋友,你我整年圍著商場轉,知道的事能有幾件?佟秋江吃的鹽比我們走的路多,手段比我們看的戲多,溝溝渠渠比我們過的橋多,暗中幹的比我們眼看到的多,你我有啥本事把佟秋江狐狸尾巴抓住?再說,懷疑的事沒根沒據,亂說了落不實,讓人指著鼻子罵成龜孫子樣,你願幹還是我願幹?所以說,我們沒啥可自責的。吳尉文是東家,都搞自己家的鬼,不準佟秋江把開煙館、妓院的事單列上報安吳堡,佟秋江作為奴才咋就不能學他樣兒,當蛀蟲從內部掏空裕隆聚?我想了幾天幾夜,才想通了這個理!”


    鹹鐵成說:“瑩丫頭的戲還沒唱完,佟秋江的事才剛開頭,我想好戲還在後頭。從她的話裏我能看出,她會借佟秋江事件,大刀闊斧對裕隆聚進行一次整肅,賭場、妓院會關門,小姐一定會遣散。我們仨最好先不要替她把話說出來,不然,一兩個月內,我們別想過安寧日子。我們手裏握的權是空的,說話沒分量,謹言慎行為上策。”


    代宗笑道:“周瑩讓你當代理掌櫃沒錯,她在觀察你,順便也把我和雲雨捎帶上了。”


    海雲雨說:“這很正常,哪個東家都不是傻子,用不準人拿上家當往水裏撂,除非是瘋子。”


    鹹鐵成說:“我們仨一同去求教一下莆山老哥,聽聽他咋說再講。”


    代宗說:“莆山如擰頭不吭咋辦?”


    鹹鐵成說:“你放心,莆山心裏明白著呢。”


    三個人由酒樓回到店裏果然敲開了莆山的房門。


    莆山正一個人喝小酒。半斤豬頭肉、一包花生米、一瓶上海老白幹,床上則堆了十幾本賬冊和一把算盤,顯然是算賬算餓了才把酒菜放到桌上。莆山一指桌子說:“想喝就自己動手。”


    鹹鐵成從衣袋裏掏出一斤罐裝鳳翔燒酒和一包吃食,往桌上一放說:“我給老哥準備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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