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早該明白命運如同一場局,我們都是這場局裏的一顆棋子,廝殺到最後,都是生不如死。


    上帝,如果你覺得你無所不能,就請將你曾給予我的一切統統拿去吧,把我的驕傲和美麗,還有我的悲傷、思念和痛苦,一切的一切,統統拿去吧。


    你對我已經沒有絲毫的悲憫,趕盡殺絕也好,打擊和折磨也好,其實都表明你已經厭倦了我。既如此,我就不再奢望你能給我幸福,你幹脆就在這一刻把我毀滅,從肉體到靈魂讓我在這冰冷的世界消失吧,因為我也已經厭倦了自己!


    過去的一切已經結束,我原本想重新開始的,隻因了對他的誓言,無論多麽疲憊空乏,多麽深沉而痛苦,還是強迫自己將破碎的過往從我生命裏剔除,一幹二淨,徹底地將過去忘記。因為我失去的那些,哪怕是從頭來過都不能再找回,索性洗心革麵為他好好地活著,可是上蒼還是不肯給我這樣的機會,硬生生將我釘上十字架,又將我從死神手裏拉回來,好讓我繼續承受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在睜開眼睛的一刹那,我覺得我壓根就不該醒來,在另一個世界等著心愛的男人有什麽不好?連死都不讓我死,我究竟前世犯了什麽錯?!


    病房裏很寂靜,門外有老外在說話。


    “miss cathy is fine now,but...(cathy小姐現在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


    “but what?(不過什麽?)”這是耿墨池的聲音。


    “the baby was died.(她肚子裏的孩子沒有保住。)”


    “baby?what baby?(孩子?什麽孩子?)”


    “you mean she is pregnant?(你是說她懷孕了?)”這是祁樹禮的聲音。


    “yes.the baby is about 3 month old.(是的,胎兒已經三個多月了。)”


    又是一陣死一樣的沉寂。


    “她懷孕了你怎麽不知道?”祁樹禮質問耿墨池。講的是中文。


    “我,我怎麽知道……”


    “你怎麽不知道?她天天跟你睡在一起!”


    “我……我們沒有性生活……”


    “什麽?沒有性生活?”祁樹禮突然放大聲音,極度憤怒,“那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不是你的,是誰的?!”


    耿墨池沒有出聲。


    隻有祁樹禮呼呼地在喘息,“……是我,我的?”


    那個可憐的男人還是沉默。


    四周靜得可以聽得到時間的嘀嗒聲。


    “不——”祁樹禮突然一聲咆哮,衝進了病房,撲到床邊抱起虛弱的我,“考兒,我的考兒啊,怎麽會這樣,我們的孩子……沒了,你知不知道我盼了這麽多年,就是想跟你有個孩子,我頭發都等白了,你看到沒有啊,考兒,考兒——”


    祁樹禮的淚浸濕了我的衣服。


    “上天怎麽這麽殘忍,不讓我得到你的愛,連我的骨肉都奪去,我們祁家就剩我一條血脈了,弟弟死了,妹妹杳無音訊,老天給我留個後代就這麽難嗎?我奔波半生創下的家業留給誰啊,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考兒,你回答我,是你殘忍,還是老天殘忍,你懷孕了應該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可你吭都不吭一聲,枉我愛你這麽多年,考兒,你知不知道你好殘忍……”


    “放開她,她現在還很虛弱。”耿墨池過來拉他。


    “你給我閉嘴!”祁樹禮鬆開了我,卻撲向耿墨池,揪住他的衣領兩眼通紅,目光如噬人的野獸,“你這個渾蛋,你不是要死嗎?怎麽到現在都沒死?如果不是你纏著考兒,你老婆怎麽會跑到西雅圖來鬧,她不鬧我的孩子怎麽會說沒就沒了,耿墨池,我恨你!恨你!……”


    耿墨池被抵到了牆上,祁樹禮不罷休,繼續咆哮嘶吼:“我前輩子欠了你嗎?這輩子怎麽就還不完,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多了,才允許她回到你身邊,免得你做鬼也來糾纏,可是你比鬼還可惡,奪走我的骨肉,殺死我的孩子,你是間接凶手!你老婆就是直接凶手,你老婆呢?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祁樹禮放開耿墨池又跑出病房,沒一會兒就抓米蘭進來,揪著她的頭發往牆上撞,拖到床邊把她踹得跪下,“給我賠罪,給我的孩子賠罪,你這賤貨!”


    說著猛甩幾耳光,下手很重,米蘭被打得口鼻流血,祁樹禮還不解恨,又把她拖起來抵在牆上掐她的脖子,“賤貨,我要你償命,我今天就殺了你!我要殺了你!虧我還給你安排住處,給你配車,給你錢用,為的就是讓你別找考兒的麻煩,誰知道你這個賤貨竟然殺死了我的孩子,你還敢活在這世上嗎?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米蘭掙紮著,雙眼圓睜,嘴唇開始發烏,耿墨池過去拉開祁樹禮。


    “你聽我說,如果你真要殺她,讓我來動手!”他一邊掰祁樹禮的手一邊虛弱地說,“我反正是快要死的人,殺了她償命也無所謂,如果你殺她,你就要償命,你償了命誰來照顧考兒,我死了考兒就是你的,是你的……”


    “我的?”祁樹禮鬆了手,米蘭爛泥一樣地滑到了地板上,“哈哈……”他忽然放聲大笑,眼睛瞪著耿墨池,手指著我,臉色煞白,“事到如今,我還會要她嗎?她是個災星,隻會給周圍的人帶來不幸,我弟弟娶了她連命都沒了。我對她掏心掏肺,結果還是一無所獲,現在連我的孩子也沒了,我恨你,也恨這個女人,我詛咒你們,就是下到十八層地獄我也詛咒你們!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歪在床上,耳中開始轟鳴,腹部一陣絞痛,身下頓時洶湧澎湃,我感覺生命的熱能在體內迅速褪去,我的愛,我的恨,都已成過眼煙雲。我的意識亦開始模糊,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一條被鮮血染紅的河麵上,天空那麽遙遠,風聲在嗚咽,上帝嘲弄的眼神冷酷地注視著我,我一直就這麽漂著,沒有方向,直到生命的終點。


    依稀有護士過來,掀開了被子。


    “不好了,cathy小姐大出血!”這是我聽到的現實世界裏最後的聲音。


    我死了嗎?但願。


    十天後。


    天空有點寬,雲在機艙的左方


    離開你住的西岸,飄浮在天上


    加州的月光,停在飛機翅膀上


    結束這一段愛情,讓我更勇敢


    你說一切明天再講,我不這麽想


    我很善感,你愛幻想


    我們不一樣……


    西雅圖的晚上,和你最後的一餐


    我覺得這個地方,不再是我的天堂


    西雅圖的月亮,把我送出太平洋


    在降落前這麽想,再見吧那些時光


    ……


    聽著《再見,西雅圖》疲憊無助的歌聲,我常常以淚洗麵。我回來了!回到了我闊別三年的故土。沒有跟任何人道別,一個人拎著行李踏上了返程的飛機。當時正是晚上,西雅圖不眠的海港就在我腳下,璀璨奪目,生生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聽著,隻要你還留在耿墨池身邊一天,你們就休想得到安寧,我要他到墳墓裏都不得安寧,他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憑什麽要你陪在身邊?我是他太太,憑什麽你可以得到他的一切,我卻落個一無所有?!你不就是個陪他上床窺伺他財產的賤貨嗎?憑什麽你可以得到兩個男人的愛,而我卻差點被他們掐死?白考兒,你盡管留在他身邊吧,不信就走著瞧,看耿墨池最後到底是死在我手裏,還是死在你手裏。還有祁樹禮,你們都是一夥的,我恨你們,恨你們每一個人!隻要我米蘭還有一口氣,你們就不得好死!!……”


    這是我還在醫院時米蘭親自跟我說的話,當時她就站在我床邊,麵目猙獰,咬牙切齒,似乎我真的跟她有血海深仇,她要我用血來償還。我從來沒覺得她有這麽可怕過,扭曲的麵孔讓我晚上連連做噩夢,出院後都還在做噩夢。


    米蘭果然不罷休,又先後幾次找上門吵鬧,或打電話恐嚇,揚言要回日本召開記者招待會,向世人昭告love係列曲非葉莎創作,我知道,她始終握著這張王牌,她什麽都不用做,就這足以置耿墨池於死地。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灼,舊病複發、子宮大出血讓我的身體再次垮了下來,迅速地消瘦下去,我又恢複到了三年前來美國時的瘦骨嶙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比耿墨池更像一個垂死的人。


    想想這場愛情糾葛到如今,我真的已筋疲力盡,老天到底不是那麽慷慨的,連最後陪著心愛的男人死去的願望都不能實現,還這麽連累他,讓他時刻不得安寧!還有祁樹禮,他跟我根本就是一類人,愛一個人愛到粉身碎骨,隻可惜我給不了他想要的愛,我的愛今生都給了耿墨池,這個真正已經垂死的男人,即使他真的死去,我的愛也沒有活著的可能。雖然耿墨池說隨米蘭去了,他都是要死的人了,他管不了了,但是我做不到視若無睹,不是我有多仁慈,也不是假惺惺地想要去維護葉莎的名譽,我隻是害怕兩個男人都死在我手裏,怕今生欠下的孽債,來世他們還追著我還,所以我還是離開吧,讓一切都歸於平靜。


    其實我早該明白命運如同一場局,我們都是這場局裏的一顆棋子,廝殺到最後,前進或後退,都是生不如死,我何苦讓這悲劇雪上加霜呢?


    臨行前的晚上,我邀耿墨池到西雅圖碼頭區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廳用餐,算是最後的晚餐吧。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不敢透露絲毫離別的情緒。可還是被芥末嗆個半死,喉嚨裏像是著了火,我灌進大半杯冰水才緩過勁來,被辣得眼淚汪汪,“不好意思,我吃東西的時候總是很沒吃相。”


    他呆呆地看著我,眼睛裏倒映著燈光,裏麵有我的影子。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緩緩伸出手,撫摸我瘦削的臉,目光哀涼。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這麽說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隔著模糊的淚光,隻覺他瘦了許多,瘦得臉頰的顴骨都凸起來了,眼角也已經有了細紋。


    他夢囈般地喃喃訴說起來:“這幾天也不知道怎麽了,老是做噩夢,夢見你一個人走了,把我孤零零地丟在這兒。我很害怕……在這世上除了母親,我無依無靠,現在你就是我的依靠,真是很抱歉,本來應該我是你的依靠才對,讓你受了這麽多苦,讓你失去了孩子,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是罪人,我不明白我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但是我知道,有些錯誤已經沒有辦法彌補,我給不了你幸福,反而讓你吃了那麽多的苦,你沒有記恨我,還一直守候在我身邊,不離不棄。這時候我才明白,上天原來待我不薄的,把這麽好的一個你送到我麵前,我在感激中漸漸學會了寬容和接納,比如寬容祁樹禮,讓他在我死去後繼續我無法繼續的愛,給你幸福,給你快樂,我真的改變了很多……”


    我的眼淚簌簌地落在餐桌上,手緊緊地抓著台布,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不起,最近老是動不動就落淚。”


    他看著我,目光忽閃如搖曳的燭火,似要把我的心照得通明。我一陣發慌,他卻忽然發現我的無名指空空的,一臉驚詫,“戒指呢?怎麽……”


    我把領口的絲巾解開給他看,“戴著呢!”


    戒指已經被我用一根細細的鉑金鏈子穿著戴在脖子上了。


    他笑,“怎麽戴脖子上呢?”


    “因為……我無法名正言順地戴上這枚戒指,但我要戴著,到死都戴著,所以就掛脖子上了,挺好啊,《魔戒》裏的弗羅多不就是把戒指掛脖子上的嘛。”


    “謝謝!”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瞬間低下頭,似乎不敢跟我直視。


    “我拿什麽送你呢?我身上沒值錢的東西……”我也低下頭假裝在包裏找東西,其實是想擦掉滿臉的淚。


    這時,琴聲戛然而止,餐廳一角的鋼琴師起身離座了,大概是演奏已告一段落。我靈機一動,也起身離座,徑直走到鋼琴邊,坐到了琴凳上。一首久違的《離別曲》從我指間飛了出來,多年前在星城的某間琴行裏,他曾為我第一次演奏了此曲,第一次聽他彈琴就彈《離別曲》,似乎從一開始就預示了離別的宿命,從祁樹傑和葉莎沉入湖底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擺脫不了這宿命。


    他始終沒問我為什麽彈這首曲子,出了餐廳,我們手牽著手漫步在艾利略灣碼頭的街邊,皓月當空,西雅圖過於燦爛的燈火讓月亮有些黯然失色。我們誰都不願意說話,真希望就這麽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一直走,直到生命的最後。太空針就在我們身後閃爍,我看著燈光下讓我今生刻骨銘心的臉,突然就撲過去,緊摟著他的脖子,送上自己顫抖不已的冰冷的唇。


    還是跟多年前第一次親吻一樣,溫軟得不可思議,帶著某種迷離的氣息,驚心動魄,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更多了份錐心的痛楚。


    “我愛你,墨池!”我仰望著他,輕輕地呼著氣。


    “我也愛你,白癡!”他摟著我的腰,也笑,可是眼中有淚光在閃動,西雅圖迷人的港灣在他眼中竟有了種永恒的味道。


    回到家,我跟往常一樣照顧他服藥,但在最後給他泡牛奶時加了一粒安眠藥,他睡覺很不踏實,一點點的響動都聽得到。安頓他睡下後,我開始收拾行李,又寫了兩封信,還把他每天該服用的藥物用英文寫在一個冊子上放到了廚房,茱莉婭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的。


    臥室的燈光溫暖而傷感,我提著行李站在門口很久都挪不開步子,他睡在燈光下,麵孔安詳,雖然瘦削,但每一根線條都還是那麽的柔和,他的眉心是舒展的,仿佛明早醒來就會看見我一樣。可是他將要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他,此一別必是最後的訣別!


    “墨池啊!……”


    我丟下行李撲到他床邊低聲飲泣,窗外淅淅瀝瀝地似乎下起了小雨,我一直流著淚,好似這一生的眼淚,都會在這一夜流盡,仿佛隻要在心底拚命呼喊,他就會留在這世上。這樣的離別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可還是讓我痛到無法呼吸,模糊的淚影裏,他的臉,他的眉眼,他的唇……在視線中忽近忽遠,心上的烙印卻越來越清晰。


    雨越下越大,我哭了很久,最後無法再耽擱一秒才離開床頭輕輕地帶上門,那些曾有過的愛戀,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一點一滴,都被我關在了這扇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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