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情況是,那邊晚報社的副刊部主任是我的高中同學,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她知道我從電台離職後,竭力遊說我進報社工作,報社的幾個領導也都跟我很熟,也表示歡迎我加盟。我並沒有給予那邊肯定的答複,隻是說先回去看看,跟家人商量下再說,而且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能不能勝任還是個問題。


    在跟祁樹禮講話的這當口我就一直在咳嗽,祁樹禮看著我咳得氣都快喘不上來的樣子很憂心,“我送你回去吧。”我一邊擺手一邊還在咳嗽,祁樹禮歎氣,想了想又說:“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


    “什麽事?”


    “有人在羅布泊發現了一具被風幹了的屍體。”


    我腦子裏嗡的一響,差點栽倒在地。祁樹禮看著我不緊不慢地說:“你別緊張,經過技術部門鑒定,屍體……不是高澎的。”


    “你確定?”


    “是的,你要相信科學嘛,而且有人看見了活著的高澎。”


    “在哪兒?”


    “西藏。”


    從祁樹禮家出來,夜色已深,我在湖邊站了會兒不由自主地朝在水一方走去。雅蘭居已經賣掉了,辦完過戶手續我就得搬走,回湘北陪伴父母。在水一方我並沒有接受產權,因為我自認沒有勇氣居住在這裏,這是他住過的房子,裏麵有太多他的氣息,我怕我受不了。事實上,耿墨池去日本後不久,他的律師黃鍾就來到星城找到我,拿出一堆文件要我簽,我知道那些文件都跟財產有關,我沒有簽,因為那不是我要的。


    每晚我依然為他在臥室留著一盞燈,明知道他已經不會再回來,但我還是固執地認為他一定可以看到這盞燈光,當內心被無邊無際的苦痛折磨得不眠不休時,也隻有借由這種象征性的安慰讓自己可以繼續每天的生活。隻是自他走後,在水一方的房子我從未進去過,現在我要走了,總該進去看看吧,這一別,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勇氣再來這座城市……


    沒有了他的城市,連空氣都是悲傷的,沒有了他的房子,靜如墳墓。我站住門外,淚眼婆娑地看著那張緊閉的門,久久無法邁動腳步。


    再也沒有了溫暖的燈光。


    再也沒有了動人的琴聲。


    再也沒有了隔岸深情的對望。


    我抖抖索索地用他走前留給我的鑰匙打開門,一股近似墳墓的潮氣和黴味迎麵撲來,我摸索著開了燈,霎時亮如白晝,房間內的家具都被罩上了白布,地毯已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土,牆上的掛鍾、名畫也都不是原來的樣子,還有沙發和牆角的那架鋼琴雖然同樣被琴罩罩著,上麵亦是被厚厚的塵土覆蓋。我走到鋼琴邊,揭開琴蓋,隨便按了一下,嘣的一聲悶響響徹房間,仿佛一記重錘,擊得我五髒俱碎,淚如雨下。


    這鋼琴啊,如同他的愛,原本從高音到低音都有的,婉轉纏綿,驚心動魄。可是現在,一切都遠去了,這架鋼琴沒了主人,再也奏不出絕世的音樂,如同我們可憐的愛情,失去生存的土壤就隻能隔海相望。從一開始我們的愛情就被世俗所不容,我們都想為對方好,以為彼此奉獻毫無保留就能讓愛繼續,可是結果呢,命運陰差陽錯,人生處處布滿陷阱,我們最終逃脫不了勞燕分飛,正如同肖邦的那首曲子,離別就是宿命,一切的努力仿佛隻是為了更徹底地鑽進命運精心安排的圈套。我逃不出這圈套,他也逃不出。繞了一大圈,我們還是不屬於彼此,守在他身邊的不是我,守在我身邊的也不會是他……


    “考兒?”客廳的門突然被推開,祁樹禮不知道什麽時候跟過來了。


    我沒有回頭,“你來幹什麽?”


    “我不放心你。”原來他一直跟著我。


    “出去吧,他知道了會不高興。”


    “考兒!”祁樹禮走過來,站到我身後,長長的身影印在鋼琴上,“你這是何苦呢?你明明可以生活得更好,偏要把自己困得這麽死,我現在已經不奢望你接受我,我唯願你能生活得好一點,健康一些,你看你現在瘦成了什麽樣子。”


    “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誰管,你父母說的你又不聽。”說著他扳過我的身子,眼圈已經泛紅,聲音變得哽咽起來,“考兒,我把你帶到美國,就是想讓你忘了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或許這對你很難,但總比你這樣半死不活地消磨自己的青春要好吧?何況他已經結婚了,他有他自己的生活,你該死心了!跟我走吧,我們結束這兒的一切,加州溫暖的陽光會讓你健康起來的,我不會勉強你一定做我的女人,我隻是希望你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地生活,善待自己。請你相信我,隻要有我在你身邊,你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的命運……”


    “我相信……”


    我點頭,心裏忽然變得混亂無主張。我當然相信這個男人,他無所不能,完全有可能改變我的命運,我從未懷疑他能給我幸福生活的可能,可當我被眼前這個男人描述的美好生活說得蠢蠢欲動的時候,另一個男人的麵孔立刻在腦海中浮現,他一臉病容,卻還是那麽傲然獨立,冷漠的表情掩飾不了他內心火一般的熱情。他或許不會給我安定的生活,尖銳的個性會讓我總是受傷害,可是有什麽辦法,我就是愛他,雖然我很清楚我們已經失去重聚的可能,但內心還是垂死掙紮著一線希望,就像一個墜落深井的求生者,盼望著黑暗的世界能悄悄射進一線光芒。


    “跟你去美國可以,但必須先滿足我一個願望……”我鼓起勇氣說。


    “什麽願望,你說。”


    “我要去日本。”


    回湘北後,我根本無法到報社去工作,病情急劇惡化,數次進出醫院。日夜不休地咳嗽、發燒讓我本就虛弱的身體越發不堪一擊,好幾次又出現呼吸衰竭的現象,稍微受點涼就感冒,加重病情。家人焦急不已,要送我去星城醫治,我拒絕了,那座城市,我真的不想再回去。


    這期間,祁樹禮迅速結束國內的生意,準備啟程返美了。臨走前他來湘北看望自己的母親,順便也來跟我父母道別。對於我要去日本的事情,他的態度很明確,“我不會帶你去日本,否則別人不會說你是瘋子,會說我是瘋子!”


    他拒絕得很徹底,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這倒符合他一貫的風格,做事從不留餘地,幹淨利落,絕無後患。所以我並沒有太過央求他,我了解他的為人。隻是我不甘心,我竟然快想不起耿墨池的樣子了,越深刻地去想念一個人,那個人的樣子反而越來越模糊,無論我的記憶如何追趕,還是趕不上他漸漸遠離我夢境的速度,我絕望,無比恐慌,我怕我會跟安妮一樣,會在追趕記憶的時候徹底丟失記憶,像刪除文件一樣地刪除這段記憶。這太可怕了!


    那天晚上,家人都睡了,我一個人在樓下的院子裏徘徊,惶惶不可終日一樣。我又想他了,一念出他的名字,更加迷亂無措,感覺自己又像從前那樣靈魂出了竅,我看看四周,站在家門口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恍惚間,我看見自己在空曠荒涼的心田裏肆意狂奔,不顧一切地驅遣著記憶,呼喚著他的名字……可是他在哪兒呢,黑沉沉的原野吞沒了我的聲音,感覺不僅是隔著世界,還隔著時空的距離,那臉那心,越發的模糊不清,我在夢裏已經徹底尋不到迷失了方向的記憶……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發起了高燒,又開始咳嗽,這一次來勢凶猛,吃早餐時突然昏倒,爸媽趕緊將我送到了醫院。


    醒來時已是深夜,雖然發著高燒,但我的意識很清醒,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我要去見一個人,一定要去見他,就算我要不久於人世,也要看他一眼後再入土。我知道我最終將從這個世界飄然而走,飛到另一個世界去尋求解脫,我怕在那個世界迷路,等到有一天他也去的時候,我會記不起他的樣子!


    我逃跑了,一個人跑出醫院,打輛車趕到祁樹禮下榻的酒店,祁樹禮開門時正在係睡袍,像是剛洗完澡,他還沒說話我就扶著牆壁咳成一團了。


    他跑過來抱住我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他,半個身子都耷拉在他身上了,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帶我去日本,帶……我去日本吧,求你了,我求你了……”


    像施了魔法般,祁樹禮一下就被定住了。


    “你就是死在我麵前我也不會帶你去!”好半天他才冷酷地說。


    “不,不,你聽我說,”我緊抓著他的臂膀,突然不咳嗽了,表達異常清晰,“你帶我去日本,我隻去見見他,看他一眼就回來,然後我跟你去美國,一輩子都不再回來,一輩子跟你生活,我會徹底地死心,我發誓再也不會想他,將他在我的心底徹底地埋葬……”


    “你為什麽一定要去見他?為什麽?”


    他一把推開我,揮舞著雙手咆哮如雷,“你究竟是鬼迷心竅了還是怎麽著,你見了他又能解決什麽問題,治得好你的病嗎?救得了你的心嗎?你如果想死有很多種方式,一定要我去送你死嗎?告訴你,我做不到!就算你真的要離開這個世界,我也無法改變老天的安排,我隻能忍痛接受,將你深深地永遠地埋葬在我的心底,聽清楚了,是我的心底!而不是讓你死在他的麵前……”


    突然,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我又快呼吸不上來了,“你怎麽了?”他扶住我問。我沒回答,掙紮著站了起來,再一次拽住他,揪住他睡袍的領口死不鬆手,我喘著氣說:“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因為我已經忘了他的樣子,越想他就越記不起他的樣子,他在我的記憶裏隻剩個模糊的輪廓,我好害怕……frank,無論你多麽恨他,畢竟在這個世上我愛過他,得不到他的愛,不能跟他廝守我都不去想了,我已經屈服於命運了,活著請讓我死心,讓我最後再看看他的樣子吧,無論我今後的命運怎樣,我都必須見他,見了他,我會從此安靜地生活,或者平靜地死去……”


    心裏好痛啊,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胸口痛得無以複加,已經分不清是身體的疼痛,還是真的心痛,隻能抽縮著身體,想壓抑住胸口的一股熱流,卻壓抑不住,隨著一聲劇烈的咳嗽,又是一口鮮血噴湧而出,祁樹禮的白色睡袍上綻開一抹慘烈的鮮紅……


    “考兒!”


    這絕對是一次奇妙的旅行。飛機降落在日本中部最大的城市名古屋的機場時,我還是不能相信我真的已經到了日本。我穿著長大衣,裹著厚厚的披巾,依偎在祁樹禮的臂膀下,心情激動了又平複,平複了又激動,整個人暈暈乎乎,根本不理會周圍的人們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他們都是一身春裝,我卻穿得像剛從南極回來。沒辦法,自從生病後,我就格外地怕冷。


    盡管我一再地要祁樹禮少帶些人過來,可他還是保鏢、隨從、翻譯、醫生和保姆一個不少,一行六七人走在機場裏,場麵頗為壯觀。


    出了機場,三輛豪華轎車駛到了我們身邊。我仰著臉,貪婪地呼吸著異國的空氣,因為這空氣也是他呼吸著的。這就是愛情的感覺,即使沒有相見,呼吸著他呼吸的空氣,感覺還是如此甜蜜。隻是這甜蜜破碎如水中月,他知不知道見了他之後,我就要遠赴另一個國度?在那裏我再也呼吸不到由他的愛構成的空氣了,此一別,將天各一方,今生今世注定要暗淡無光,相聚和分手一樣,誰也無法改變來自命運的嘲弄和打擊。


    “我們去哪兒,酒店嗎?”上了車我問祁樹禮。


    “反正不會露宿街頭,放心好了。”祁樹禮摟著我說,完了又補充道,“我們不去酒店,你的身體不適合住酒店,我在名古屋市中心有棟房子,是一個老朋友的,他去加拿大了,房子暫時借我用著。”


    車子最後停在了一條僻靜的街道旁,四周全是綠樹環繞,一棟棟日式小洋樓優雅地矗立在街旁,獨門獨院,看得出來,這裏跟彼岸春天一樣,是有身份的人居住的地方。我們進了街道拐角處的一棟房子,一進房間,祁樹禮就連忙將我扶到榻榻米上躺好,吩咐隨行醫生給我檢查身體,測血壓、量體溫、打針,忙了好一會兒,醫生剛走,保姆又進來喂我粥,因為呼吸道發炎,我隻能吃流質食物。“我來吧。”祁樹禮吩咐保姆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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