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開始了。高澎是很專業的攝影師,一絲不苟,也很有耐心,他溫和地要我擺各種姿勢,背景正是那幅墳墓照片,滿眼都是鬱鬱蔥蔥的綠色,這讓我感覺很奇特,站在“墳墓”前拍照還是頭一次呢。


    拍完照兩人坐在地毯上抽煙,高澎忽然說:“知道那是誰的墳墓嗎?”


    “誰的?”我立即來了興趣,這正是我好奇的。


    “我初戀女友的。”高澎把煙灰彈到旁邊的煙灰缸裏,長長地噓了口氣,“死了都十七八年了,我幾乎記不起她的樣子。”


    見我麵露驚愕,他揚起臉,眯著眼睛望著那張照片陷入深深的回憶,“她是我初中同學,我們偷偷地好了四年,後來被她家人知道了,她父親是做生意的,很有錢,捐了一筆錢給學校要學校開除了我,家裏怕我學壞,就托人讓我在一家照相館裏當學徒。但我和她還是分不開,經常偷偷地約會,有一次被抓了,我被她父親的手下狠揍了一頓,躺在床上半個月起不來……她想來看我,卻被父親反鎖在家裏,她就想爬出窗戶沿著下水管溜下來,結果一腳踩空……死了,死得很慘,頭部先著地的……她父親揚言要殺了我,我父母都很老實,怕得要命,就湊了筆錢把我送出了城,臨走前我就到她墓前拍了這張照片,很多年來我一個人在外麵流浪,雖然也混出了點名堂,但我一直就不快樂,我發瘋似的換女朋友,最多的一次是一周內換了三個,越換越虛,換到後來自己都厭了……”


    “高澎……”


    “考兒,你不覺得我們有很多地方相似嗎,都把愛給了另外一個人,毫無保留地給了對方,人被掏空了。我們需要彼此的安慰,是嗎?”


    我笑了笑,點頭。


    “你好可憐,還沒死就把自己囚禁在墳墓裏。”


    高澎自嘲地笑,“我們都差不多,雖然我們都有掙紮,但始終衝不出自己給自己築的墳墓,除非有一天真的躺進墳墓,否則我們誰也別想解脫。”


    “高澎……”我看著他突然心裏一陣狂跳,一個巨大的冒險念頭沒來由地在我腦子裏蹦了出來。


    “什麽事?”


    “你……敢不敢給我拍人體?”


    晚上回到雅蘭居,一進門小四就奔過來,遞給我一個精美的包裝袋。我打開一看,是個奢侈品牌的手提袋,最新款,雜誌上見過,售價不會低於三萬。我肝兒顫了,覺得不妥,這分明是讓我占他便宜,可是小四接著又遞給我一張信用卡,“是祁叔叔給你的。”


    我拿著卡和包就直奔近水樓台。


    這還是我第一次到他家,一進去,我才真正領會到什麽是實力,鋪天蓋地的豪華不遺餘力地向來訪者昭示著主人的富有。不過祁樹禮好像還比較有品位,沒把他的家裝飾成暴發戶的樣子,從色彩的搭配到家具的擺設,從餐廳高出兩個階梯的巧妙設計到客廳整麵牆的壁畫,祁樹禮的家豪華中透出寧靜和高貴,尤其是那鋪滿整個客廳的米色拉毛地毯,還有沙發對麵的歐式壁爐,以及客廳和餐廳之間起間隔作用的玻璃牆,讓我不得不佩服這別具一格的設計,但我並不佩服祁樹禮,他無非是拿錢來砸,我相信他沒這能耐設計出這樣的裝修風格。


    “坐啊,別站著,這可是你第一次來我家呢。”祁樹禮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他拉我到沙發上坐下,我的眼睛卻還在東張西望,他得意揚揚地說:“怎麽樣,還可以吧?”


    我仰著頭看著客廳的巨大水晶吊燈連連點頭,“嗯,是不錯。”


    “我設計的,還合你品位吧?”


    我驚得下巴都快磕到地上。他設計的?


    “我喜歡自己設計房子,別人設計得再好也難合我的意,”祁樹禮起身放音樂,是很好聽的輕音樂,然後他又坐回沙發緊挨著我說,“我在美國的房子有這房子的四個大,全是我親手設計裝修的,很漂亮,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你還有這愛好?”我把身子往旁邊移了移,感覺很不自在。


    “是啊,我很喜歡設計房子,我好多朋友的房子都是我幫忙設計的……也許是小時候太想住像樣的房子了,長大後又四海漂泊,更想有個舒適的家,所以我很熱衷於此,可是房子設計得再漂亮,沒有心愛的女人,一個人住又有什麽意思呢?”他又在旁敲側擊。我不想跟他瞎扯,直截了當地把信用卡和包放在茶幾上,“我不能要。”


    “為什麽不能要?”他並不意外,顯然早有準備,“你的那個包裏肯定還有錢或者手機什麽的吧,我這是正常的賠償,你別多想。”


    “你給我的那遝鈔票足夠彌補我的損失了,所以這卡和包我都不能要。”


    “你不喜歡錢嗎?”


    “我是良家女子。”


    他笑了起來,“還在生我的氣啊?開玩笑的,幹嗎那麽當真。”


    我沒理他,目光被沙發對麵壁爐上擺著的一個小銅人吸引住了,我認得,是希臘神話裏的愛神丘比特,歪著腦袋,撅著屁股,高高舉著愛之箭。那箭正對著我,栩栩如生,可愛極了。我站起身,大搖大擺地走過去拎丘比特的腦袋,“這小人我看上了,送我!”說完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你隻看上了丘比特嗎?”他在後麵問。


    “反正沒看上你。”我背對著朝他擺擺手,徑直出了門,擰著丘比特的腦袋感覺像擰著祁樹禮的腦袋一樣心情舒暢。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趟電台,跟老崔匯報去新疆采訪的諸多事宜,中午吃過午飯後就開始零零碎碎地收拾東西,準備兩天後飛烏魯木齊。因為那邊的天氣比這邊冷,我準備的大多是保暖用品,什麽大衣、羽絨服、帽子圍巾、毛衣毛褲、防凍霜等等,塞了滿滿的兩大箱子。但我老覺得心神不寧,心裏沒著沒落的,我還惦記著網上的那個帖子,心想都這麽些天了,事情該平息了吧。反正在本地報紙上我沒有看到相關事件的報道,以耿墨池幕後那幫人的公關能力,頂多也隻是讓造謠生事的人在網上鬧鬧吧,我想打電話問問瑾宜,電話都拿手裏了,還是放下了。


    可是讓我意外的是,中午的時候瑾宜竟然主動打電話過來了,我以為她會跟我說網上的事,結果她開口就問:“考兒,墨池有沒有去找你?”


    我嚇一跳,“他找我?沒有啊……”


    “哎呀,真是糟透了,墨池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裏,這幾天他本來應該來醫院做檢查的,我們都找不到他人。”


    “出什麽事了?”我嚇得從沙發上跳起來,“瑾宜,你慢點說,墨池他怎麽會不見了呢,這麽個大活人,他身邊還有助理,怎麽會不見了的……”


    “考兒,我也是沒辦法才給你打電話。我怕墨池是去找你了。這邊的事三兩句話跟你說不清楚,你千萬記得如果墨池去找你,你無論如何要勸他回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很糟糕,離不開藥的,天氣又這麽冷,我們很擔心他。”


    “到底出什麽事了,瑾宜!”


    “考兒,我現在沒法跟你說清楚,墨池他太可憐了……”我一嚷,瑾宜在電話裏哭了起來,“米蘭,都是米蘭害的,這個女人太壞了,她簡直要把墨池逼死。我跟你說實話吧,網上造謠的就是她,她就是那個‘知情人’,她還嚷嚷著要開記者招待會,向媒體公布這件事。考兒,我們都快被她逼瘋了,墨池都這樣了,她還不肯放過他。”


    我拿著手機走到露台上,看著湖對麵的空房子,忽然就冷靜了下來,“瑾宜,墨池是不是有什麽把柄落在米蘭的手裏?”


    瑾宜沒有吭聲,抽泣著,像是在思考怎麽回答。


    “你什麽也別說,我明白了,是有把柄的吧?”我在露台上踱著步子,“我這就去上海找米蘭,不管她有什麽把柄,她如果不就此打住我非撕了她的皮不可!”


    “考兒……”


    耿墨池所住的在水一方依然大門緊閉。自從他走後,我經常繞著湖邊散步到他門前,期望他能突然打開門,露出我夢寐以求的笑臉。但事實上,除了每周有鍾點工定期來打掃做清潔,這棟房子就一直空著。我曾試圖到房子裏麵去看看,但鍾點工不認識我,不讓我進去。跟瑾宜通完電話,我又來到他的門前,坐在花園的木椅子上發呆。已經是冬天了,雖然有太陽,但湖邊的風吹著很冷,我縮著身子,凍得手腳冰冷。


    我想去上海,但是我又怕去了上海耿墨池會跑過來找我,那我們豈不錯過了?我真是糾結,心裏貓抓似的難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晚上開始流鼻涕打噴嚏,顯然著涼了。本來以為隻是小感冒吃點藥就可以好,結果半夜發起燒,到第二天病情加重話都講不出來了,渾身跟個火炭似的,我不得不去醫院輸液。還好有小四給我煲湯熬粥,不然我不病死也得餓死,但小四到底還隻是個孩子,在醫院陪了我一個下午後就有些坐不住了,於是我要她自個兒先回家。至於去新疆的行程,看來隻能延期了。


    人在病中,虛弱的不單單是身體。那種從心底透出來的疲憊和無助感讓我覺得自己孱弱如一縷青煙,仿佛隨時都能隨風而去。思念,像一種潛伏的病毒,這時候反倒給了我些溫存的力量,當一個人在思念的時候,病痛和不適就會在思念的浸潤下有所緩解。而腦子裏始終渾渾噩噩,到最後隻剩了些黑白的影像,在無盡的苦澀中透出寂寞的流光來。心底千萬遍呼喚著的那個名字,此時已成了支撐著我的信念,我念經似的在心裏念著他的名字,想大哭一場,想對著窗外大聲呼喊,卻終究無力。隻有雨點沙沙地敲打著窗玻璃,轉過臉望去,窗外深淵一般的黑暗,讓人心生絕望。


    輸完液回到彼岸春天,已是華燈初上,小區花園中錯落有致的景觀燈透出的光沒有絲毫的暖意,這幾天氣溫驟降,寒風裹挾著細雨打在臉上仿佛針刺,我縮著身子一路小跑,正準備從湖邊岔路口拐彎回雅蘭居的時候,赫然發現湖對麵的在水一方有燈光透出來,頓覺心跳漏了半拍,我疑心自己看錯,揉揉眼睛,的確……亮著燈!


    “墨池!”我拔腿就朝湖對麵跑去,地上滿是積水,差點滑倒……


    有好一會兒,我站在門外喘著氣,不敢摁門鈴。


    是他嗎?會是他嗎?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寒氣沁骨。


    我站在門外雙手握成拳狀,牙齒打著戰,這時候我已經感覺不到冷,隻覺整個人像是站在懸崖邊上,狂風呼嘯的當口,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因為門已經開了。


    他像是正準備外出,站在門口,詫異地看著我。門口的燈光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嗅得到他的氣息,魂牽夢繞的氣息,排山倒海般瞬間湮沒了我。


    “考兒?”他遲疑著走下台階,屋內透出的燈光勾勒著他的身影,有一種奇妙的逆光效果,無數次,無數次夢中他就是這般走到我跟前,可是每次我在夢中觸摸到的隻是虛無的影像,夢中的絕望勝過現實的清醒,所以此刻我恍惚仍覺得是在夢中,抖抖索索地抬起手伸向他。而他已站到我跟前,凝視我片刻,終於伸出手臂將我圈入懷中。所有的堅持和意誌瞬間坍塌,我號啕大哭。


    “我正要去找你。”他摟著我說。


    我伏在他懷中,渾身戰栗,完全說不出話,隻能哭。他拍著我的肩背,像哄一個嬰孩,“乖,別哭了,我不是回來了嗎?”


    最後我幾乎是被他抱進了屋,屋內的暖氣開得很足,燈光柔和,他將我扶到沙發上坐好,然後上樓拿了幹毛巾給我擦頭發,暖氣讓我冰冷的血液慢慢回溫,我終於安靜下來。但我還是不放心,扯過他的毛巾丟到地上,抓住他的衣襟問:“你不會走了吧,告訴我,你不會再離開我了是不是?墨池,你說話,說話啊……”


    他什麽也沒說,再次抱緊我,聲音低沉喑啞,“考兒,我現在就屬於你。我不走,就在你的身邊……老天,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想我嗎?”


    “渾蛋!你渾蛋!”我又開始哭,抓他,踢他,揪著他身上的呢大衣又拉又扯。他放開我,幹脆脫了大衣,捧起我的臉不由分說就狠狠地吻了下來,我無法抗拒這吻,熱烈回吻著他,唇齒交纏,依依不舍,我感覺整個人都浮起來了,腦子裏似有過山車,一路呼嘯。


    我們吻得難分難舍,從樓下一直糾纏到樓上,一切都發生得那麽自然,仿佛是本能,沒有任何的猶豫和遲疑。他的床太軟,我跌進去的時候有些暈,感覺整個人像飄在雲端。暴風驟雨般的吻落在我的頸間,粗重的呼吸就在耳畔,他緊抱著我,似要將我嵌入生命。


    他在沉入我身體的刹那我猛地抓住他的背,感覺指尖摳進了他的皮肉。我吸著氣,太過突然的親昵讓我有些不適,身體其實是疼痛的,我咬著唇任淚水肆流,分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欣喜抑或悲傷,到後來我狠狠地咬住他肩背的時候,我覺得我是憤怒的。


    他明知我如此深愛他,卻拋下我不管,他說要我過自己的生活,卻從來不知道,對我來說最美好的生活就是和他在一起。我恨他,一點也不亞於我愛他!


    “你咬我!你竟然咬我!”他一連串激烈的衝撞,鉗製住我的雙手紅著眼眶狠狠地看著我說,“你以為我願意這樣?你以為我不痛?你以為真的能放得下?你一點都不為我想,我都要死了,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何至於把自己逼成這樣……”


    “耿墨池,我恨你!”我滿眶的淚水洶湧而瀉,嘴唇都咬出了血,“你最好弄死我,你現在就弄死我,否則你若再離開我半步,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停止動作,俯身貼近我的臉,咬牙切齒,“我寧願你殺了我,我寧願死在你手上,如果你不能殺了我,我哪天發瘋一定會弄死自己。考兒,我想死,我時時刻刻都想死!我現在是生不如死,我不想把這痛苦強加給你,所以才給你自由,你不體諒我還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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