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他以前不喜歡住高樓的,現在選擇在最繁華的地段住這麽高的地方,到底算是遠離塵世,還是更深地墜入塵世呢?說到底,我們都不過是凡塵中的俗人,總是憑了自己的驕傲去愛或者恨,我們容不得傷害,卻在不經意間深深地傷害了對方,相見不如懷念於是不再見,於是我們就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想想我跟他的這場愛情,真是卑微得可憐,和他分開到現在,我竟然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找他,隻是守著自己的心在苦苦地等,所以我從不敢換掉家裏的電話,就是怕有一天他會找不到我,盡管他從未來找過我。其實他在星城有個工作室,隻要他願意,他可以製造很多機會跟我不期而遇,可是他沒有,跟我一樣按兵不動。我們到底在等待什麽,抑或是想遺忘什麽呢?


    事實是,在見到他的刹那,我就明白了這兩年的“遺忘”不過是自欺欺人,這份感情仿如一根刺,早就深深地紮在了我的身體裏,連著肉,拔不出來了。可恨的是他看透了我,所以才這麽霸道地在我麵前頤指氣使,他認定我逃不開他。他這人向來強勢,感情上尤甚,我不明白的是他的強勢到底是因為無法麵對失去,還是因為他是真的對我投入了感情呢?我們早就過了把愛情當信念來追求的年紀了,潛意識裏我們想去相信愛,可理智往往讓我們懷疑彼此,於是在我們相互不斷的猜測和傷害中愛情變得越發撲朔迷離,時至今日,我們還有能力愛嗎?


    “這一切不過是場遊戲。”我清楚地記得分手時他跟我說過的話。那他現在拽著我的手不肯鬆開是什麽意思?


    我覺得我慢慢變得麻木,從他握著我的那隻手,一直到我的大腦。我實在是疲憊不堪,腦袋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隻得趴在床沿上,什麽時候睡過去的我完全不知道。睜開眼睛的刹那,我嚇得從床上坐起,是床上,而不是椅子上!


    窗簾已經被完全拉開了,耿墨池正坐在旁邊的沙發椅上端著杯咖啡看報紙,是白天了嗎?他整個人都沐浴在陽光裏,而不是夕陽下,我頓時有些時光錯亂,惶恐地瞪視著他,“你,你怎麽在這裏?”


    他撲哧一聲笑了,“這是我的臥室,小姐。”他合上報紙,斜睨著我,“你可真能睡啊,瑾宜還說要你照看我,結果是我來照看你,你做什麽這麽累啊?”


    “我要走了!”我狼狽地掀開被子下床。


    他立即就嚷嚷起來:“哎,你睡了我的床,連聲謝謝都不說就走?”他的聲音洪亮,把我嚇了一跳。我疑惑地打量著他,這就是昨天那個半死不活的醉鬼?瞧他神采奕奕的,胡子剛剃過,臉上也像是剛擦了乳液,滋潤而有光澤,他是裝的吧?


    “看什麽看,是不是覺得我比較帥?”他又開始自戀了,拉過我的手,“去洗個澡吧,洗完澡陪我吃早餐,瑾宜剛送來雞絲香菇粥。”


    “她是你什麽人啊,對你這麽好?”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結果他就一句:“跟你無關。”


    說著又拉我,“趕緊去洗個澡,你看你這鬼樣子,還像個人不?”


    “我回酒店去洗!”我甩開他,跳下床找鞋子。


    “白考兒!”他叫我的名字,“我想我們該談談。”他像堵牆壁似的擋在我前麵,目光陡然又變得冷颼颼的了。


    “還有什麽好談的,你已經好了,我還待在這兒幹什麽。”我回避著他的目光,繞開他,光著腳朝門口走。他一把拽住我拖到他跟前,眉心蹙起,“你覺得你這樣逃避解決得了問題嗎?都兩年了,你怎麽還是這副鬼樣子,一點兒都沒變……”


    “我就是這個鬼樣子!耿墨池,我並不認為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好談的,兩年都過去了,我看你過得挺滋潤的,換了房子換了車,身邊美女如雲,事業如日中天,你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你還想跟我談什麽呀?談過去?我們誰也不欠誰!就像你說的,不過是一場遊戲,既然是遊戲就應該遵守遊戲的規則,你也不是玩不起的人,何必在我麵前展現你的優越?”


    “白考兒,你的腦袋裏到底裝的什麽東西?”耿墨池又是氣呼呼的了,瞅著我咬牙切齒,“我做什麽了,讓你這麽恨之入骨?遊戲?沒錯,我是說過那樣的話,但是你不能把兩個人吵架時氣頭上的話拿來當把柄攻擊我,我對你這些年的付出竟然抵不過一句氣頭上的話?你腦子是什麽做的啊?”


    “我是豬腦子行吧?全世界就你聰明,你永遠都是居高臨下,像我這樣的小螞蟻,你一腳就可以踩成泥巴,我在你眼裏算個什麽東西!你不就是習慣了無往不勝,你沒辦法接受你甩了的女人兩年不搭理你,你自信心受挫,所以想要尋找平衡,想要我哭著喊著黏著你、求你念念舊情談談後悔?告訴你,耿墨池,我白考兒不是這樣的人,如果你寄希望於在我身上找到平衡,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咣當”一聲,耿墨池將手中的咖啡朝浴室的玻璃隔牆上砸過去,玻璃沒裂,杯子卻粉碎。他下巴都開始哆嗦了,指著順著玻璃滑下來的褐色汙漬,“我就是那個杯子,你看清楚了沒,我就是那個杯子!你以為我堅不可摧,你以為我玩世不恭,你以為我對傷害可以一笑而過,其實我不過是個杯子,一點點的撞擊就會粉碎!”他拽住我的手往床那邊拖,拉開床頭櫃的抽屜,“你看,你自己看,這裏麵的藥有多少種,別人是吃飯活命,我是吃藥度命。原本我的身體沒這麽差,可就是因為你,因為該死的你,我像個神經病似的一天到晚不知道日子怎麽過,喝酒、抽煙、熬夜,我把自己往死裏作踐,結果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說著他又死命地按住我的肩膀,逼我與他對視,“你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我對你有沒有愛,我的眼睛裏全有……你這個白癡一樣的女人,折磨了我這麽久,居然還懷疑我對你的感情……我真不明白,我怎麽喜歡你這麽個莫名其妙反應遲鈍精神錯亂的女人。自從認識你我變得比你還神經錯亂,放著身邊大把的美女不理,天天像念經一樣的在心裏念你的名字。這兩年我從來沒有放棄過遺忘你,我以為我真的做到了,誰知在琴行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努力全白費了,你的出現讓我更加的神經錯亂,前天晚上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你打電話來我聽不到……我一直都是用以前的號碼,從來也不敢換,怕換了你再也找不到我……而我又不知道你住哪裏,於是一家酒店一家酒店地去查,從五星級查到四星級,最後查到了三星級,這座城裏有多少家三星級酒店你知道嗎?我的電話機都打得發燙,終於查到了你,當時天都快亮了,我又沒勇氣一個人跑過去,就拉上韋明倫他們壯膽,你說,你自己說,天底下還有我這樣的傻瓜嗎?”


    又是一個驕傲的瘋子!我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個時候我隻能感歎命運的不可捉摸,安排我們相識,又讓我們中間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本來一個電話就可以抹平這道鴻溝,卻被彼此的驕傲將距離拉得更遠。兩年了,隻要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稍稍讓點步,打個電話給對方,我們又怎會落到今天這種相逢不相認的悲涼境地。


    “你為什麽不說話?理虧了是吧?”他吼著。我的沉默讓他得寸進尺,他更用力地拽緊了我的身體,幾乎要把我提到半空,“你真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白考兒,兩年來我為了心中的這份愛日夜煎熬,原以為你會有所改變,沒想到你還是這麽頑固不化,你到底讓我怎麽辦?是殺了你,還是殺了我自己?說呀,給我指一條路,告訴我怎麽做才能讓你正視你我的感情……”


    他這麽說著,就要失去理智了,英俊的麵孔因衝動而變得猙獰,我在他的兩手間縮緊了身體,任由淚水洶湧而下,“你明知道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在這裏,耿墨池,那兩個死去的亡魂橫在我們中間,我沒辦法繞過他們,我原來以為我繞得過,可是現在我知道我做不到!我們都經受了那樣的背叛,我沒辦法再相信愛情相信你,因為我跟你之間的距離實在是太遙遠,我們的肉體可以融為一體,心卻隔著千山萬水,我愛你,或者你愛我都沒辦法填平這距離……”


    “隻要有愛,多遠的距離都填得平!你為什麽就不能相信自己也相信我一次呢?你不就是想說我當初跟你在一起是為了報複祁樹傑嗎?你怎麽這麽幼稚,為了個死去的人,我犯得著拿自己的感情去搏殺嗎?我對你的感情跟他們無關,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聽他這麽一說,這幾年鬱積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決堤般傾瀉而出,舊傷口生生被撕開了,我捂著臉痛哭起來,“你饒了我吧,放我走,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你就當是行行好,給我一條活路吧。你說得再多我也不想聽……”


    “那我問你,你還愛我嗎?或者,你有沒有愛過我?就像我愛你一樣,死心塌地,無怨無悔,你有過嗎?”


    “……”


    “你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你說你有沒有愛過我!”


    “沒有。”


    “你,再說一遍。”


    “沒有,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你!至於你有沒有愛過我,跟我沒有關係,兩年來我們沒有任何聯絡,不正說明了這點嗎?”


    “……”他終於放開了我,退後兩步,重新注目於我,像是不認識我了似的,指著門口,“你可以滾了。”


    我退出了他的房間。


    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踏進來,我錯了。


    兩天後,在機場,我跟馮客他們等候返程的航班。就在臨近登機的時候,我接到瑾宜的電話,她在電話裏號啕大哭:“你快來!白小姐,墨池現在在醫院裏,他不行了,你快來!……”


    我最終沒有踏上那趟航班。


    趕到醫院的時候,耿墨池剛剛由搶救室被推入重症監護室,瑾宜坐在外麵走廊的椅子上臉色蒼白。我問她出了什麽事,她抽泣著搖頭,“我也不知道,早上我去給他做檢查,發現他昏迷在臥室,滿房子都是煙,還有很多喝空了的啤酒瓶。聽他的助理小林說,這兩天他情緒很反常,也沒有去工作室,還交代小林任何人都不要去打攪他。”


    “他到底是什麽病?”除了焦急,我對他的病情很疑惑,以前一直覺得他身體挺好的,跟我吵起架來絲毫不相讓,怎麽會嚴重到要搶救,難道是喝酒?


    瑾宜對此有些閃爍其詞,“這個,也沒什麽,還是他自己跟你說吧。”說著她拉住我的手,眼中噙滿淚水,“白小姐,請你留在他身邊吧,他身邊不能沒有人照顧,這兩年他完全不把自己的身體當數,誰勸他都沒用。”


    “瑾宜,你叫我考兒好了。”


    “嗯,考兒,你願意留下來嗎?”


    “是他自己叫我滾的。”


    “他就這脾氣,你別跟他計較,有時候他像個孩子,很任性,其實內心很脆弱。”


    “你好像很了解他……”我好奇地打量瑾宜,她跟耿墨池到底是什麽關係?瑾宜想必也察覺到我的心思,笑了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就像是我的哥哥一樣,我父親跟他母親就是很好的朋友,他母親現在在國外,我是受他母親的囑托照顧他的。”


    原來是青梅竹馬……


    瑾宜的坦白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掩飾地站起身,走到重症監護室的玻璃隔窗前往裏看,隻見耿墨池靜靜地躺在一堆儀器間,閉著眼睛就像是睡著了。我忽然覺得很陌生,他此刻的虛弱與他平日的強勢,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他?他從未在我麵前表現過他“弱”的一麵,他是個哪怕睡著了也要霸占別人夢境的人,可是,他終究隻是一個人,他不是上帝,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也左右不了別人的命運。於是他最終讓自己躺進了這間布滿儀器的房間,而我雖然隻隔著一層玻璃窗,卻仿如隔著高山大海般,沒有勇氣走近他一步,隻有我自己知道,外表看似堅強的我其實懦弱得可悲,在這點上我們好似又是同類。


    耿墨池第二天早上被轉至vip病房,這表示他的情況已經穩定。我一直守在他身邊,趴在他床沿昏昏睡去,他什麽時候醒來的我並不是很清楚,因為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發現他正盯著我看。我以為他會要我滾,不想他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你……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局促地問他。


    他不吭聲,仍然隻是盯著我。


    我被他盯得心裏發毛,挪著步子往門口走,“你想吃什麽,我出去給你買。”剛走到門邊,他叫住我,“站住。”


    “我就到醫院對麵給你買點兒吃的。”我怕他不信,又說,“我也沒吃東西,很餓。”他瞅著我,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通融,“你要是敢離開這個房間,我就拔掉氧氣管。”


    我泄氣了,重又坐到床邊的椅子上。


    一直到耿墨池出院,我們都僵持著,他不大跟我說話,但我照顧他他也沒明顯抗拒,隻是還一如既往地挑三揀四,有時候甚至是故意找碴。我當然不能跟一個病人吵,隻能由著他,心想他出院了我就可以走了,電台那邊還一攤子事呢,我不能老請假。可是這個人根本不講道理,出院後的第二天我在客房收拾東西的時候,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客廳門口,當我拎著行李出來的時候,他蹺著二郎腿瞅著我說:“有本事你就過我這關,不然你休想踏出公寓半步。”


    “我單位還有事呢,你想讓我被開除啊。”我真是拿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辭職啊,這還不簡單嗎?”


    “沒工作我怎麽生活,我又不像你,含著金湯匙出生。”


    “你可以為我工作,我給你十倍的薪水。”


    “墨池!”我跺腳,機票都訂好了的,這下又泡湯了。最後當然是沒走成,耿墨池蠻橫不講理地要求我一直到他完全康複了才能走,原因是那日我的同事給他灌酒害他住院,我必須對他“負責”。我知道他這是找借口,他在醫院入住的病區是“心外科”,雖然我對他的病情一直沒搞太清楚,隻大致知道他心髒有問題,可喝酒能喝出心髒病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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