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的縱身一撲。那一刻,她肆無忌憚的眼淚。}


    南方城市的冬天總是格外漫長,春節已過,天氣依舊不見回暖,一倒春寒,氣溫更低。這樣的天氣裏,極易流感。林小柔開頭隻是喉嚨發癢、幹澀,咳嗽幾句,她沒在意,開年工作極忙,她加班到很晚,回家倒頭就睡,第二天早上在頭痛欲裂中醒過來,嗓子已經發炎得說不出話來,隻得打電話請了假。她手頭緊急的工作便由南風接了下來。


    南風抬眼,看了看桌子上的日曆,還有十天,便可離開了。這一個月,真是無比漫長。


    下班時,她拿起筆,在今天的日期上,斜斜劃了一筆。收拾好包,正準備走人,一直緊閉的總裁室的門被打開,傅希境挽著大衣走出來,經過她桌前時,腳步微頓,問她:“城北金沙開發案的資料都準備完了嗎?”


    南風站起來,答道:“都準備好了。”這個案子是公司今年第一個case,也是今年的重頭,公司從去年年底便一直在籌備,一直是林小柔負責,已經到了尾聲,這兩天她請病假,南風負責將資料整合,收尾。


    傅希境點點頭,說:“林特助病得厲害,沒法參加明天的一審會議。你代替她去,把資料好好再看一遍。明早八點到公司,一起過去。”


    “好的。”南風聲音清朗淡然,答話時連頭都沒抬。


    傅希境離開時,目光忽然掃向她桌上那本畫滿了斜線的日曆,眉頭微皺,嘴唇蠕動了下,最終什麽都沒說,沉著臉,離開了。


    城北金沙區臨江,世代居住的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漁民,以前那一塊是郊外的小漁村,後來城市擴建,將之納入了城區。但凡臨水的地方,都是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城市規劃局早就動了開發之心,想打造成沿江風光帶度假村,無奈當地居民齊心協力抗議,僵持了好多年,直至去年,才終於有所鬆動。


    城建局對外招標公告一出,麵對這樣一塊肥肉,各大地產公司自然趨之若鶩,爭相奮力一博。


    南風沒想到,會在城建局的一審會議上,見到白睿安。


    她跟在傅希境身後,在會議室的門口與從裏麵走出來的白睿安迎麵相碰。


    “傅總,早啊!”白睿安勾唇。


    “白總,早!”傅希境唇角帶笑。


    白睿安伸出手:“好運!”


    傅希境接住,晃了晃:“好運!”


    南風低頭,望著腳尖,嘴角也勾出一抹嘲諷的笑,這兩個人,真是虛偽!


    白睿安與她擦肩而過,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冷而利,刺得南風身體一僵。


    她對他,有厭惡,有痛恨,更有一種深深的恐懼。


    參加一審會議的地產公司有八家,是初次篩選後留下來的,都是海城本地實力不錯的公司,南風這才知道,原來白睿安年前也在海城成立了分公司。她掃了眼傅希境,又掃了眼白睿安,這兩個人,天生對手,是不是傅希境走到哪兒,他都要來參合一腳?


    這會議開了整整一上午,雖然各家公司都有備而來,但實力懸殊很快可見,會議結束,八家公司砍掉了一半,留下包括恒盛與利誠在內的四家,接下來還有二審會議。


    南風輕輕呼一口氣,埋頭收拾筆記本。


    傅希境手機響起,走出去接電話。


    所有東西收拾齊全,她拉上電腦包的拉鏈,忽覺眼前一暗,她動作微頓,卻沒有抬頭。


    “小風,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白睿安涼涼的聲音響在她耳邊,語調裏帶著笑。


    她提起電腦包,又側身將自己的包包提起,轉身欲走,那帶笑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知道你有多久沒去看你爸爸了呢?”


    南風身體一僵。


    “哦,你媽媽可好?”


    握著包包的手指緊握成拳,南風猛然抬頭,眸中怒意翻滾,嘴角微顫。


    那人神色未變,嘴角依舊噙著笑,嘲諷的、憐憫的笑。


    她抬手,掄起包就朝他臉上砸過去,他像是早有預料,一把截住,用力一推,南風便被他推得踉蹌後退,撞在椅子上,腰間一疼,眼見就要摔倒,身體忽然被人從後麵托住,那人手臂一撈,將她撈在了懷裏,穩穩當當地站住。


    傅希境眯了眯眼:“白總,今天你又沒輸,這氣又是哪兒來的?朝我助理身上撒?”他冷笑一聲:“還是你預見自己要輸了?可是就算輸了,對個女人撒氣,未免失了氣度!”他聲音故意提高,會議室裏的人還沒走完,正埋頭收拾東西的眾人目光紛紛投遞過來。


    白睿安幹笑一聲:“嗬嗬,誤會。剛剛季小姐崴了腳,我想扶,沒扶著。”


    說完,他往門口走,與傅希鏡擦肩而過時腳步微頓,輕笑了一聲:“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走著瞧!”


    傅希境低頭望了眼一直被他攬在懷裏的人,柔聲問:“沒事吧?”


    南風推開他,搖搖頭,走了出去。


    他快步追上,拎過她手中電腦包,似責怪似歎息地說:“傻子,你跟他動手,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


    南風不做聲,疾步下樓。


    “讓人痛,有很多種方式,其中最輕的方式就是扇他一巴掌,還弄痛自己的手……”


    “傅總!”南風停下來,側頭看著他:“我自己打車回公司,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不等他答,她轉身就走。


    他一把拉住她:“工作還沒結束呢!”


    南風轉頭,掙脫他的手,蹙眉:“會議不是開完了?”


    傅希境說:“等會去翠銘園工地看看進度,正好回程要路過那裏。我們先去吃飯。”


    翠銘園是恒盛開發的第一個樓盤,精品單身公寓,是當初從禾一地產接過來的項目。


    下了樓,南風伸手一指馬路斜對麵的一家牛肉麵館:“我們去那裏吃吧。”


    她實在沒辦法跟他坐在幽靜的西餐廳或者咖啡館之類的地方用餐。


    傅希境望了眼那家麵館,門店舊而小,正是午餐時間,擠滿了人。他眉頭蹙了蹙,轉而平複,說:“好。”


    過斑馬線時,他將她拉到自己的右手邊,如同從前每次一起過馬路時那樣,手臂下意識便去攬她的肩,她仿佛被驚著了般,猛地移開幾分。


    他手指僵在空中,那種無力感又湧上心頭。她將自己的心關閉,將他隔離在外,怎樣努力,都進不去。


    他朝她靠近幾步,抬手,卻沒有再攬上她肩膀,隻放在空中,圍繞成一個保護的姿勢。


    他們運氣不錯,正好有人吃完騰出了一張餐桌,南風趕緊過去霸占了,喊了老板將桌麵收拾了幹淨,自己又用紙擦拭了一遍桌椅,才讓傅希境坐下來。


    “你吃什麽碼的?”她問。


    “牛肉。”他說。


    南風揚聲對煮麵的老板娘說:“兩碗牛肉麵,一碗不要香菜,一碗不要蔥花。”


    轉頭,就對上傅希境炙熱的眼神,嘴角微微翹起,似是十分愉快。


    她以為自己臉上有東西,下意識伸手去摸,卻見他唇邊笑意越來越大,她手指微頓,有什麽從腦海裏一閃而過。她微微低下頭,長睫顫了顫,在心底歎了口氣。


    他從不吃香菜。


    記憶太強大,無孔不入,令人防不勝防。


    “南風,你撒謊。”他雙手撐在桌子上,完全不在意名貴羊毛大衣與油膩的桌子的碰觸,傾身靠近她,他們這一桌是最裏麵,她背後便是牆壁,她退無可退,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臉愈來愈近,他伸手,捧住她的臉,不讓她低頭回避,“那些我們在一起的時光,你分明就沒有忘記。你連我討厭香菜這種小事都記得,你還敢說,你不愛我?嗯?” 他聲音低低的,麵館喧鬧,那低沉磁性的聲音卻一字不漏地灌進她的耳裏,他深黑眼眸霎也不霎地凝視著她,仿佛催眠,令她怔怔的,半晌無法反應。


    手機鈴聲響得正是時候。


    南風晃神,推開傅希境的手,慌亂在包裏摸到了手機,看都沒看來電顯示,便接了起來。


    傅希境微微後退,坐直了身子。


    謝飛飛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話筒那端傳來:“南風……救我!我真的真的要被姓顧的那塊牛皮糖給搞死了。”


    “……”


    “你快給我想辦法!都是你招來的!”謝飛飛怒吼。


    “……”


    南風默,我能有什麽辦法啊!與顧恒止交往不深,但對那個人,多少有點了解,男人一旦豁出去,不要臉,無恥,還把那種無恥發揮成大眾女性眼中淋漓盡致的男性魅力,那殺傷力不是一般大啊,豈是輕易可以拍走的?


    南風猜到了顧恒止會打謝飛飛的主意,但沒想到那麽快,購完車第二天,他竟然開著謝飛飛選的那輛對女人來說很拉風對男人來說絕對娘炮的紅色mini,直接殺到了她公司,美名其曰送貨上門,五星級服務。真夠五星的,副駕上擱了束開得熱烈的白玫瑰,抱著那花姿態優雅地靠在車上,等待佳人赴約。


    車子正停在設計事務所的門口,公司上下三層,全是落地窗,他這樣一個惹眼造型杵在那,頓時引得眾人圍觀,女人們嘖嘖驚呼一片,謝飛飛冷著一張臉在驚呼豔羨聲中走出來,隻想快點拿了鑰匙趕緊把這花蝴蝶打發走。


    可哪有那麽容易!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顧恒止一張臉永遠盈滿笑意,一雙招人的桃花眼微眯,開口懶洋洋卻讓人無法拒絕,哦,小飛飛,我千裏迢迢給你送車來呢,你不請我吃頓飯嗎?


    小飛飛……


    謝飛飛抖了抖,抖掉一身雞皮疙瘩。


    到底還是請他吃了頓飯,以表謝意。這一請,便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嘍!


    “你別搭理他就是了。”南風也覺得頭痛。


    “我從來就沒有搭理過他好不好!”謝飛飛尖叫。


    除了那頓表示謝意的晚餐,後來她就沒給過他好臉色,可他總是花樣百出,窮追不舍,就跟打不死的小強似的,搞得她崩潰!


    謝飛飛又抱怨痛訴了兩句,然後掛掉了電話。


    麵已經送上來了,味道似乎不錯,傅希境吃得很享受,他隨口一問:“有什麽為難的事?”


    南風挑了挑麵,頭也不抬地說:“沒事。”


    她那層堅硬的防護殼,又豎了起來,將他試圖靠近的心,狠狠彈了回去。


    傅希境的車一直駛進翠銘園工地,工人們剛吃完飯回到崗位作業,忙碌的機器聲此起彼伏。工地負責人劉凱一見到他的車子遠遠地跑過來,有點詫異地說:“傅總,您怎麽來了?”


    傅希境望了眼他有點泛紅的臉,他的呼吸裏有淡淡的酒氣,他皺了皺眉:“喝酒了?”


    劉凱心下一沉,公司明文規定,工作時間內絕對不能喝酒,真倒黴,第一次喝就被這位逮了個正著,臉上卻陪著笑,忐忑地說:“就喝了一杯,就一杯,今天有個工友過生,大家開心。”說著豎起手掌,信誓旦旦的模樣:“傅總,我保證,以後大家絕對滴酒不沾!”


    傅希境抬眸掃視了一眼工地,陰沉沉的天氣,寒氣逼人,視線所及,塵土飛揚,心裏麵也跟著灰蒙蒙的。劉凱雖然麵孔微紅,但酒氣確實不濃,他臉色稍霽,說:“下不為例!”


    劉凱狠狠地舒了一口氣。


    “拿兩隻安全帽來,我們去轉轉。”傅希境說。


    “好嘞!”


    傅希境將一隻安全帽扣在南風頭頂,瞥了眼她腳上的高跟鞋:“方便嗎?要不你在車上等我?”


    南風係上安全帽的扣子:“不礙事。”


    翠銘園這個樓盤,在開發伊始,便大受關注,除了是海城占地麵積最廣的單身公寓外,更是請到了目前國內最負盛名的建築設計師金堯加盟,打著開發本城單身精品公寓新概念的旗號,南風自然不想錯過近身參觀一番的機會。


    劉凱陪同他們一起,邊走邊介紹工程進度。翠銘園分了三期,一期開工了八棟,每一棟都是三十五層,同步動工作業,目前主體已修到第十八層。


    才轉完三棟,有人匆匆跑過來找劉凱,劉凱歉意地對傅希境說了聲,便隨來人走了。


    他們走向下一棟樓。


    南風邊走邊仰頭,樓層外都是支架,作業的機器聲轟隆隆,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特別之處。


    傅希境的手機響起來,他站在原地接聽電話,似是什麽麻煩的事,聽了兩句,濃眉便微微蹙起,說話的聲音也嚴厲冰冷了幾分。


    南風往前走了幾步,轉了轉目光,四處看了看區域空間規劃,心裏嘀咕,似乎也沒什麽特別之處啊!


    傅希境握著手機,轉了個身,視線撞上南風的身影。


    這時,一聲驚恐的尖叫聲在機器聲與敲敲打打的聲音中響起,傅希境眉一挑,眼光掠過上空,刹那間,瞳孔劇縮,心口一窒,握在手中的手機跌落的瞬間,驚呼聲脫口而出:“南風!”話落人已迅疾朝她的身影猛撲過去。


    沉在自我思緒裏的南風隻覺一陣猛烈勁風朝自己撲過來,伴隨著驚呼聲,下一刻,她被人惡狠狠地撲倒在地,那人又快速將她推了出去,天旋地轉中,耳畔傳來重物狠狠墜落的聲響以及一聲痛苦的悶哼。


    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快得她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驚魂未定地坐起來,目光在碰觸到先前自己站的那個位置時,怔住。


    空氣中有血腥味慢慢彌漫開來,越來越濃,可那樣濃的味道,卻刺不醒傻傻怔住的她。


    她像是被人點了穴道般,維持著最先的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唯有盛滿震驚與恐懼的眼眸中,滾滾而下的淚珠肆無忌憚地爬滿臉頰,證明她還有生氣。


    那一刻,天地間所有聲音都消失殆盡。她坐在那片莫大的寂靜中,隔著幾步之遙,與地上躺著的那人,相望。霧氣朦朧中,那人臉色慘白慘白,俊容因巨大痛疼微微扭曲,頭部鮮血直流,從安全帽裏滑到了臉頰,可他朝她望過來的眼神裏,竟帶著一絲慶幸。


    心,狠狠地一抽,淚,落得更凶了。


    由遠及近匆匆而來的腳步聲與驚呼聲,轟隆一聲,終於將那片巨大的寂靜衝破,南風屏在心口好長時間的一口氣,呼啦一聲重重泄下來,她僵硬的肩膀一鬆,手腳並用,從地上爬到他身邊,“傅希境……傅希境……”她伸手想要抱起他,卻怎麽也抱不動。


    這個時刻,他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張了張嘴,聲音低不可聞:“好痛,幸好不是你……”頭部的血流到了眼角,他微微閉眼,重重的昏眩感一波強過一波襲擊過來,終於,不堪負重,沉沉睡了過去。


    她的淚重重砸在他臉上,氳開了他臉頰上的鮮血。


    工地的人都湧了過來,有人將壓在傅希境頭上的泥沙袋挪開,有人去搬他腿上的泥沙袋,有人在打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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