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那種噬心的痛毫無辦法,隻能以人類最原始的方式來宣泄。}


    南風曾以為那一年的記憶此生都無法開口言說,對任何人,都不想訴說。而潛意識裏,這些年她始終在避開那段記憶,直至與傅希境重逢。就算如此,她也沒有打算對他坦誠,若不是白睿安的忽然出現。


    這世界看似遼闊,有時候卻又那樣狹小,命運對她,總是這樣殘忍,不想見的人,紛呈而來,他們像是寒冬裏的冷風,又似鋒利的毒劍,惡狠狠地劈開她從未結痂隻是掩藏起來的傷口。


    都說時間是最好良藥,過去五年,這麽漫長的一段年歲,她心底的傷口卻從沒有愈合過,隻要一想到躺在醫院裏不省人事的媽媽,白睿安的話便時時卷土重來,像是最惡毒的咒語,日夜拷問她的心,他說得對,這些年,她活著,比死去更痛苦。


    想愛的人不能愛,想恨的人不能恨。


    再沒有比愛恨交織日日噬心更嚴苛的懲罰。


    她以為,那一年的記憶,就算講出來,也是一段特別長的故事,然而事實是,她隻用了短短半小時,最簡單直白的語言,便將她有生之年最重要最艱難的一年說完了。


    她歪在沙發裏,隻覺得無比疲累,閉上眼,片刻,又睜開,對抱著抱枕在沙發前走來走去的謝飛飛求饒道:“拜托,你別晃了好不好!你想罵想打請隨意,我無話可說!”


    她是她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在她最落魄時雪中送炭,對她更是毫無保留沒有秘密,可自己卻對她有所隱瞞,如今對她坦白,也是因為有求於她,她生氣也是應當的。


    一切袒露,她再也無法與傅希境共事,她決定了,年後上班便去辭職。她所有的存款也不夠違約賠償金,猶豫了一整夜,還是決定向謝飛飛開口。


    謝飛飛又繞著沙發走了兩圈,一邊走一邊用手指扇風,仿佛很熱似的。


    她終於停了下來,望著南風,大聲說:“我靠,季南風,你咋活得這麽狗血!簡直跟一八點檔電視劇似的!你就是那苦逼女主呀!”


    “……”


    望著謝飛飛一臉正兒八經的激動,心情再低落南風也忍不住笑了,“是啊,我就是那苦逼女主,你以後可要對我好點啊!”


    她感激謝飛飛,沒有說一些安慰的話,也沒有因她的隱瞞而責怪,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奇異地安撫了她。


    真正令她頭痛的是傅希境,他不是謝飛飛,不會這樣輕易地放過她。


    那個夜晚,當真相赤裸裸地披露出來,他們坐在車內,彼此都沉默,很久很久。


    她一動不動,也不敢側頭去看他的表情。


    那樣靜謐的空間裏,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得十分緩慢,那絕對是一種煎熬,就在她抵擋不住那種沉默時,他終於開口了。


    像是失語很久的人忽然開口說話,聲音啞得厲害,還帶著微微的顫音,他說:“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愛過我嗎?”


    不管他們之間有怎樣的開始,如果愛,那麽一切都不再重要。


    她知道他正看著她,霎也不霎地看著她,她甚至感覺得到,他此刻屏住了呼吸,仿佛一個賭徒押注了他最後的僅有的籌碼,在等她的回答,宣判他是生抑或是死。


    她心口一窒,卻不敢動彈,也不敢泄露一絲一毫的情緒在臉上,她悄悄地握緊右手,指甲掐進肉裏,以手心的疼痛來抵擋心髒的痛,隻有這樣,她才有力氣轉回頭,迎視他,一臉冷靜漠然地回答他。


    “沒有,從來沒有。”


    話落,她從他眸中看到星光隕落時死寂般的黯淡,以及一抹濃得化不開的痛楚,刺得她胸口快要無法呼吸。


    沒有哪一刻,她是如此憎恨命運的殘忍無情。


    “下車!”他轉頭,不再看她,冷冷地說。


    她像是傻了般,沒有動彈。


    他重複道,語調已低沉到極致,咬牙切齒:“下車!”


    如果再跟她同處一室,他怕自己抑製不住想要掐死她的衝動。


    她手腳終於恢複知覺,打開車門,下車。


    撲麵而來的寒風,令她渾身一顫。


    他的車如狂風,從她身邊呼嘯而去,直至消失在街角,她才終於渾身一軟,癱坐在冰涼的地上。


    她彎著腰,手指緊緊按著胸口,嘴微張,大口大口喘氣,卻還是呼吸困難,她用手一下一下捶著胸口,怎麽會這麽痛?像是有一把無形鋒利的尖刀,在肋骨經脈裏攪動,一下又一下,永無止境。


    她閉了閉眼,一顆淚珠隨著微闔的眼皮輕輕滾落,多久了,多久沒有流過淚了,她以為自己此生的眼淚都在五年前那個春天的夜晚流盡了,卻原來,還沒有。


    淚珠越來越多,很快便蜿蜒爬滿了臉龐,肆無忌憚。為什麽要哭?她問自己。到底為什麽要哭?她也不知道,她隻知道,實在太痛了,她拿那種噬心的痛毫無辦法,隻能以人類最原始的方式來宣泄。


    她寧願如同自己對他冷漠所說的那樣,我不愛你,從沒有愛過你。


    她騙得過他,卻終究騙不了自己一顆心。


    她以為過去這麽多年,自己可以將那份愛連同那份記憶,一起埋藏,可這世間一切太過深刻的東西,任憑時間再強大,也終是無法磨滅。


    如她心中對父母的愧疚與悔恨,如她對他的愛。


    如果我不愛你,我不會如此痛苦。


    任何一種情感,如果是純粹的,便會簡單得多,偏偏他們之間,夾雜著太多。


    愛情裏,最痛苦莫過於,我分明愛你,卻不能愛你。


    謝飛飛半分都沒遲疑,就答應了南風那筆給公司的賠償金她來搞定。十萬塊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南風之所以考慮了一整晚才同謝飛飛開口,就是怕她為難。謝飛飛念了兩年研究生才出來上班,工作才兩年時間,ny設計雖然是個大公司,但她之前做小設計師,薪水也不見得很高,她雖不用拿錢給父母補貼家用,但她吃穿用度從不肯虧待自己,衣櫃裏衣褲鞋子包包無一不是品牌,她開的車也不是自己買的,是謝長明送她的生日禮物。南風知道,謝飛飛存款應該不多。


    她猜得沒錯,謝飛飛所有存款才四萬塊不到,差得不止一點點,她其實可以開口同父母借的,可南風堅決不想謝家父母知道這件事。


    謝飛飛想了想,大手一揮:“別擔心,這年頭,錢能解決的事那真不叫事!”豪氣得跟個暴發戶似的。


    南風抱了抱她:“謝謝。”


    “見外了啊!”謝飛飛嬌嗔地推了她一下,問她:“今年還是不跟我們一起過年?”


    南風點點頭:“等會陪我去買點東西給你爸媽,然後我們一起回你家,下午你送我去醫院吧。”


    這五年,每一年的春節,南風都在醫院裏陪趙芸一起過年,平時她工作忙,一年中,也隻有這十來天,是陪伴媽媽最多的日子。


    到了謝家,羅素蓉見南風手中大包小包的,照例說了她一通,南風笑應著,心裏知道她是心疼她的錢,但再缺錢,該有的禮數她從來不少。


    還沒到除夕,謝家年味已經很濃了,門口貼著紅火的對聯,掛著紅燈籠,糖果瓜子水果,擺滿了茶幾。謝長明喜歡喝茶,桌子上擺了套精致的茶具,嫋嫋熱氣升騰,茶香撲鼻,南風接過他遞過來的小杯子,深吸一口,皺皺鼻子,說:“我爸爸也愛喝茶,他最愛龍井。”


    謝長明說:“我倒是最喜歡鐵觀音。”


    謝飛飛在剝柚子,頭也不抬地說:“爸,你少喝點濃茶!”


    羅素蓉挽起頭發,穿著圍裙在廚房忙活,做了好多菜,南風去廚房要幫忙,被她推了出來。


    這樣家常卻溫馨的畫麵,每一個正常的普通家庭都有,她也曾享受過,卻再也不能享受了。


    飯桌上,羅素蓉如往年一樣邀請南風跟他們一起過年,就連一向與南風不多交談的謝長明也勸說了幾句,南風心裏暖洋洋的,卻還是拒絕。


    醫院裏是冷清,沒有年味,可她絕對不會丟下媽媽一個人在那裏孤零零地迎接新的一年。


    吃完飯,再坐了一會,謝飛飛便開車送南風去醫院。羅素蓉一直送她們上車,她手裏提了好多東西,水果、糖果、堅果以及一些零食,還有一隻保溫瓶,是她特意盛出來的雞湯。


    “瞧你瘦的,要多補補!晚上喝,這瓶子很保溫,不用熱。”羅素蓉一臉心疼地摸了摸南風的臉頰。


    南風接過保溫瓶,摟在懷裏,心裏濕濕的:“謝謝幹媽!”


    她知道,羅素蓉是愛屋及烏,因為愛謝飛飛,所以疼愛她。她時常想,老天到底是垂憐她的,她何其幸運,此生能認識謝飛飛。


    謝飛飛在病房待了很久,跟南風一起幫著趙芸做了全身按摩,又幫她洗了頭發、擦了身子,然後換上了南風給她新買的睡衣。睡衣是淡紫色的,上麵有著大朵美麗的花朵,麵料柔軟親肌。謝飛飛陪她去選的,這個牌子的睡衣很貴,南風卻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刷卡。


    她說,我媽媽啊,最喜歡這家的睡衣,她最愛的顏色就是淡紫了,比我還愛俏呢!


    她說,她常年躺在病房裏,再華麗好看的衣服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睡衣是她唯一能穿的。我要滿足她。雖然她昏睡著,可我知道她其實心裏清楚的,她穿著這麽漂亮的睡衣,一定很開心的,對吧?


    送謝飛飛離開醫院時,在樓梯上碰見走上來的陸江川,南風同他打招呼,又介紹了謝飛飛,說完衝他眨了眨眼,他意會,同謝飛飛握手時忍不住笑了:“謝小姐,幸會!”


    可不就是幸會,兜兜轉轉,還是會遇見。緣分就是這麽奇妙。


    謝飛飛不淡定了,陸江川一離開,她就一臉八卦地拷問南風:“陸醫生?我家老太太給我介紹你去相親的那個陸醫生?心外科醫生?他怎麽在這裏?你們一直有聯係?天呐季小姐,我怎麽覺得你渾身上下都是秘密啊!”她驚呼。


    南風捂住她的嘴:“小姐,這是醫院!”


    謝飛飛掰開她的手,將她拽出醫院,雙手叉腰,凶巴巴地說:“坦白從寬,抗拒打死!”


    南風挨過去抱著她手臂撒嬌:“好啦好啦,是我不對,不該瞞著你。其實也不是瞞著,隻是我跟陸醫生就見了兩三次,沒什麽大不了的呀……”


    在謝飛飛如刀的眼神裏,她舉手投降,簡單地將與陸江川的淵源交代了一遍。


    謝飛飛聽完,最後矯情兮兮地總結了一句:“哦,緣,妙不可言!”


    南風將她推上車:“快走,天快黑了,開車小心!”


    謝飛飛從車內探出頭,眨眨眼:“醫生不錯!近水樓台先得月,把握機會喔!”頓了頓,正色說:“南風,不要把自己困死在一條路上。”


    南風傾了傾嘴角,想說,那你自己怎麽一根筋栽到底?卻終究什麽都沒說,無力地揮揮手:“再見!”


    謝飛飛問過她,那你愛傅希境嗎?在她沉默的片刻,她已得出結論,攬著她的肩膀長歎一聲,得了,完蛋了!轉而又勸她,不要逼自己,如果不能愛,就放下吧。


    人真奇怪,知道勸別人,同樣的狀況,到了自己身上,反而無法自救。


    知易行難。


    南風轉身上樓,愈近除夕,除了一些重病患者,住院的病人極少,住院部冷冷清清的,空曠的醫院長廊,隻有她一人的腳步聲,踢踏踢踏。白晃晃的燈光,照得人一陣恍惚,孤寂感輕而易舉襲上心頭。


    回到病房,南風將衛生打掃一遍,房間小,一下子就弄完了。停下來,安靜的病房,除了儀器細微的聲音,便再也沒有其他。那種空蕩靜謐感,令人心裏發空。但這些年來,她習慣了。


    她擰開壁燈,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書,她不愛看小說之類,手中又厚又重的大塊頭是謝飛飛從公司拿給她的建築類專業書,抱了整整一紙箱子過來,供她打發醫院裏漫長無聊的時光,也讓她學習。謝飛飛始終覺得她放棄建築太遺憾,雖然沒有條件去學院進修,但南風心裏對建築的熱愛從未泯滅,她認真想過了,也決定了,一切重頭再來。那曾是她的夢想。她才二十五歲,就算重新來過,也不算太晚。


    輕巧的叩門聲響起,南風從圖冊中抬頭,望了眼窗外,才發覺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


    門外,是陸江川。


    “打擾你了嗎?”他還穿著白袍,一隻手插在口袋裏,並沒有跨進病房。


    南風微笑搖頭:“請進。”


    他側身進來,走到趙芸的病床前,查看了下她的情況。他不是第一次來看趙芸,同她一起來過,聽寧大姐說,隻要他在醫院,每天都會過來看一看。寧大姐還說,陸醫生還特別拜托了趙芸的主治醫生,讓他多多關照與費心。


    這些,他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


    陸江川轉身,看了看腕表:“你吃過飯了嗎?”


    南風搖頭,看書看入迷了,竟不覺得餓。


    “我也沒吃,一起如何?”陸江川說。


    南風說:“這個時候食堂應該關門了吧?”而醫院外麵的幾家小飯館,小年過後就都歇業了。


    陸江川揚起手,手中捏著串鑰匙,晃了晃:“我今晚有台手術,所以找食堂阿姨拿了鑰匙。”


    南風驚訝:“阿姨給你留了飯菜?”


    他不答,眨了眨眼:“跟我來。”


    南風走了幾步,又轉身,將桌子上的那瓶雞湯拎上。


    醫院食堂不大,但因著桌椅全采用了木頭材質,雖陳舊,卻有一種溫暖感。南風最喜歡這裏的食堂,打飯的阿姨很和善,見誰都是一張笑吟吟的臉,讓病人或者家屬看了,總覺得在這充滿死亡與冰冷的醫院裏,有一絲暖意。


    當陸江川拎出一隻電火鍋來時,南風更驚訝了,“我們要吃火鍋?”


    陸江川插上電,拎過開水瓶往鍋裏注上熱水,笑說:“今晚特別想吃火鍋,這大過年的,一個人吃難免有點孤單,真幸運,有你陪我。”


    南風挽起袖子幫忙,鍋底與下鍋的菜陸江川早就托食堂阿姨備好了,是牛油鍋底,大片牛肉做主料,各種青菜、蘑菇、豆腐、冬瓜等蔬菜分門別類擺在籃子裏,好不熱鬧。


    注的是開水,很快便熱氣蒸騰,一團團白霧蒸汽飄散在空中,直飄到頭頂暖黃的大燈泡上,層層繞繞,屋子裏一團溫暖,小菜下下去,片刻便可以入口,南風吃得滿頭大汗,在這樣一個寒冷孤清的夜,有人一起對桌而坐,吃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她覺得真暖和啊。


    兩個人都好食欲,一頓飯吃了一個多小時,所有菜都消滅掉。


    結果吃撐了,陸江川提議到花園裏走一走,消食。夜已深,寒風呼呼,卻因為吃飽了渾身暖和,南風也不覺得冷。


    “以前留學的時候,春節很多同學沒有回家,便聚在一起,自己煮火鍋,包餃子,分工合作,十分熱鬧。”陸江川說,語氣裏不免有點懷念。


    南風微微笑說:“每到過年,我們家餐桌上幾乎每一頓都會備一隻火鍋,我跟爸爸都愛吃,我媽卻不太喜歡,她覺得火鍋味大,吃完衣服頭發上全沾了那氣味。但是因為我跟爸爸喜歡,所以媽媽還是會備著。”


    陸江川轉移了話題,問她:“過年你都待在醫院裏陪媽媽?”


    南風點頭:“嗯。”又問他:“你呢?春節也沒有休假嗎?”


    陸江川苦笑搖頭:“科室裏除了我,其他醫生都是外地的,總不能讓他們留下來值班吧?我離家畢竟近,除夕夜還是能跟家人團圓的。”


    南風遲疑了下,還是問了一個她一直挺好奇的問題:“以你的資曆與條件,應該可以去更大更好的醫院,怎麽會選擇來這裏?”


    陸江川輕輕一笑,絲毫沒有猶豫地回答說:“因為這裏更需要我。”


    南風仰頭,望著住院部樓房裏透露出來的星星點點的燈光,每一個房間裏的每一盞燈,都是一盞希望。


    一陣風吹來,南風微微瑟縮了下,路燈雖暗,陸江川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他體貼地說:“我送你回病房吧。”


    南風搖搖頭,“不用了,你早點回家,開車小心。我先上樓了,再見。”她走了幾步,又回頭,發覺他還站在小徑上,目送她。


    “謝謝你,陸醫生。”她微笑,不等他答話,便轉身疾步離開了。


    謝謝你溫暖的火鍋。


    謝謝你陪我說話。


    謝謝你,在這個過分安靜清冷的夜晚,讓我覺得沒那麽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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