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曼麗麗挽著陶大春的手和陳淮安、蘇響碰到的時候,是他們一連跳了七支舞以後。他們跳完一曲走向座位,陳淮安和蘇響顯然才剛剛趕到舞廳,差一點還撞了滿懷。蘇響看到陶大春一身西裝,知道陶大春大概又是在執行什麽任務。陳曼麗麗把頭昂了起來,這一次她像是對陳淮安示威般的,緊緊地挽住了陶大春的手。陶大春拍拍陳曼麗麗的手對陳淮安說,謝謝你以前對陳曼麗麗的關照。


    四人相對,有些尷尬。陳淮安無法接陶大春的話,他不知道該怎麽接。隻有陶大春是從容的,他微笑著,根本就不像一個吳淞口碼頭貨場的記賬員,也不像是黃包車夫。他就像一個留連舞廳的歡場裏的公子。


    陶大春說,要不是你現在找的女人是我喜歡的女人,我一定出錢讓斧頭幫的馮二把你給卸了。


    陳淮安也笑了說,你就不怕法律的製裁嗎?在國家都沒有的時候,法律是個屁。你究竟想說什麽?


    陶大春笑了,拍拍陳淮安的肩說,我隻想說一句,你對蘇響必須得好一些。陶大春話還沒有說完,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向陶大春走來,他一邊走一邊脫著禮帽。陶大春看到他的動作,知道他要找的接頭人來了。而此時從樓梯上奔下來五六名漢子,他們撞到了一張桌子,迅速地向陶大春和禮帽靠攏。陶大春和禮帽撒腿就跑,尖叫聲中舞場內隨即亂了起來。一名漢子手中揮起的刀迅速劈向了禮帽,一條胳膊隨即被卸了下來。那條帶血的胳膊死氣沉沉地就躺在蘇響、陳曼麗麗和陳淮安的腳邊,跳舞的男人女人和陳淮安一樣,都嚇得往後直退。在舞客們劇烈的如同潮水退潮一般的喧嘩聲中,蘇響和陳曼麗麗卻反應平靜。


    蘇響說,你挽錯了男人的胳膊了。陳曼麗麗話中有話地說,我從來都沒有挽對過男人的胳膊。此刻從舞廳裏追出來的五六名漢子站在舞廳門口,望著路上的行人、燈光與車輛,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手中都握了一把刀,愣愣地四下張望著。那時候一輛電車正響著叮叮的聲音,緩慢如蛇行般向這邊寂寞地駛來,而陶大春和禮帽顯然已經不見了蹤影。蘇響不知道,此刻在二樓的包廂裏坐著她同父異母的哥哥龔放。他穿著黑色的風衣,正在十分專注地品一壺普洱茶。他的懷裏就抱著那個可愛的布娃娃,他甚至舉起布娃娃親了一下。剛才他站在二樓護欄邊讓五六名特工奔下樓的時候,已經看到了妹妹蘇響挽著陳淮安的手站在舞廳裏。他果斷地揮了一下手後,就又走進了包廂喝茶。


    一會兒一名漢子匆匆進來,垂手站在龔放的麵前說,隊長,人跑了,砍下一隻手來。


    龔放喝了一口普洱茶,抬起頭來用陌生的目光望著這名漢子:手有什麽用?又不是火腿!


    龔放說完又埋下頭去喝茶,他吸了吸鼻子,仿佛是要吸淨普洱的香味。當漢子們陸續回到了包廂的時候,龔放平靜地說,一群廢物。


    龔放又聞了聞茶水,喝了一口說,好茶。


    14


    蘇響拿著喜帖坐在龔放辦公室的沙發上。看上去龔放白淨的臉上沒有血色,在昏暗的屋子裏,龔放一步步踱過來,拿起喜帖認真地看了一眼說,你長大了。


    蘇響說,人總是要長大的。龔放說,可惜我長不大。


    龔放一邊說一邊指了指窗口。簾布被風掀起,蘇響隱約可以看到插在窗台上的幾隻紙風車,在風裏呼啦啦地轉著。蘇響笑了,她認為哥哥太率性了,率性得根本不像一個行動隊的隊長。蘇響仿佛聽到了從遙遠的地方奔來的風的腳步聲,她身上的血就不由自主地歡叫了一下。龔放把一隻小布袋放在蘇響的麵前說,我剛立了功,端了軍統在上海的一個分站,日本梅機關獎了三十條小黃魚。我們一人一半,算是我給你的賀禮。蘇響說,你幹嗎出那麽重的禮?龔放說,我主要是想讓你結婚後盡早出去,中國太亂了。蘇響說,過幾年以後中國會不亂的。


    龔放說,你太自信了。蘇響說,那你自己為什麽不出去?


    龔放說,我能出得去嗎?我的命不是我的!軍統一直在盯著我,戴笠下令讓軍統鋤殺漢奸,傅筱庵是怎麽死的你總知道吧。跟了他三十年的廚師殺了他,拿了賞金走了。


    龔放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揮舞雙手開始大聲說話,並且唾沫四濺:76號捕殺軍統和中共地下黨員,軍統鋤奸也想要捕殺我。對我來說,在上海灘過一天算一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兩者必居其一。


    蘇響平靜地聽著龔放激動地說話。龔放終於漸漸平息下來,但是他仍然在不停地喘息。


    蘇響站起身來說,九月初八那天你一定要來,這事我沒有告訴爸爸,是希望你不會在婚禮上碰到他。


    蘇響說完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又加了一句話:我隻有一個哥哥。


    九月初八龔放一直躲在辦公室裏,唯一的一盞燈掛在一張精巧的茶幾上方,茶幾上放著幾個冷菜和兩瓶紹興老酒。燈光就藏在燈罩下,可以照到龔放的身體卻照不到他的臉。龔放的身邊站著行動中隊隊員阿燦和阿乙,龔放擰開酒瓶蓋的時候說,不能驚動酒席上的人,去吧。


    阿燦和阿乙走了,他們像影子一樣飄出龔放的辦公室。沉重的防彈鋼門合上了,屋子裏十分安靜,安靜得龔放能聽到燈泡發亮時電流運行的聲音,安靜得甚至能聽到他自己的呼吸聲。龔放把酒倒在一隻陶瓷酒杯中,然後他舉起杯說,蘇響,新婚快樂。


    龔放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一個人的喜酒,他把自己喝得有些多了。他的腦子裏像電影院裏播放的默片一樣,播放著一格一格的鏡頭。遠而近的蘇家大院裏,院子裏的樹上有鳥鳴的聲音跌落下來,瘦而威嚴的父親蘇東籬穿著皺巴巴的長衫,他一共娶了三房妻子。蘇東籬一直對大太太不好,這讓蘇放對蘇東籬無比憎恨,直到有一天晚上蘇放和蘇東籬一場大吵。而蘇放離開家鄉揚州江都邵伯鎮的季節是乍暖還寒的春天。他穿著單薄的衣衫,沒有和任何人告別,在一個清晨突然消失。他把名字改為龔放,把所有的一切關係就此斬斷。


    而蘇東籬得到的信息是:有同鄉人告訴他,你兒子在上海極司菲爾路76號當官。


    蘇東籬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喝茶,他把茶葉也慢慢嚼碎了,然後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我兒子早就死了。


    現在這個在父親心中已經死去的兒子是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男人,他隻對76號頭子李士群負責,他也隻為李士群殺人。但他從來沒有親自殺過人,他是一個書法特別好的人,所以他隻會在手下送他閱處的文件上,用他喜歡的草書寫下一個龍飛鳳舞的字:斃!


    他喜歡草書是因為人生太潦草了。阿燦和阿乙一直在榮順館對麵老校場路的海記小酒館裏喝酒,他們已經喝了差不多有一錫壺的酒了。又當廚師又當小二的老海將一盤醃過的豬頭肉放在兩人麵前時,看到了阿燦腰間鼓出來的一大塊,那分明是一把槍。老海抬起老花眼,他看到了對麵燈火通明的榮順館,大律師陳淮安在這個專做上海菜的著名菜館裏辦喜宴。而在大飯店和小酒館之間的這條老校場路街麵上,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飄起了細雨。這些細雨發出蠶咬桑葉般的沙沙聲,均勻地和路燈光混合在一起,柔和地鋪在了街麵上。


    老海歎了一口氣,巍顫顫地進入了廚房。阿燦和阿乙又各倒了一杯酒,他們的口袋裏藏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那個男人的五官,已經深深地刻進他們的腦海裏。這個男人他們必須在今晚除去,因為這個男人太想除去阿燦和阿乙的上司龔放。


    榮順館裏蘇響站在一堆嘈雜的聲音裏,她穿著老蘇州旗袍行裏定做的旗袍,在大堆人群裏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味道。陳淮安很得體地在招呼著客人,看上去喝了一點兒酒的他精力很旺盛,有時候還會發出巨大的難抑喜悅的笑聲。蘇響的麵前彌漫著霧氣,這些霧氣和菜香、人聲糾結交纏,像一道屏障一般把她和這一場喜宴隔開。她十分清楚地知道,此刻程大棟在江西一座不知名的山上,說不定正在擦槍;盧揚和程三思在梅娘家裏;龔放沒有來,那就一定待在極司菲爾路76號;自己的父親蘇東籬一定坐在太師椅上,坐成一幅肖像畫的樣子……然後她隔著熱鬧的人群看到了陶大春和陳曼麗麗,他們坐在喝喜酒的人群中,看上去他們已經像一對情侶了。但是她能清楚地看到陳曼麗麗的目光越過了眾人,一直都像一隻飛累的小鳥一樣,長久地棲息在看上去意氣風發的陳淮安身上。


    蘇響知道,陳曼麗麗這一生,大概隻會愛陳淮安一個男人。那天陶大春喝醉了,他在陳曼麗麗的攙扶下一次次去衛生間裏嘔吐。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喝醉了,後來他就一直趴在飯桌上睡覺。散席的時候,陳曼麗麗扶著他搖搖晃晃地向飯店門口走去,陶大春把整個身體都伏在了陳曼麗麗的身上。陳曼麗麗站立不穩,陶大春就像爛泥一樣癱軟在地上。這時候蘇響一步步向這邊走來,站在了陳曼麗麗的麵前。


    陳曼麗麗看了一眼地上軟成一團的陶大春,她不再理會他,而是望向遠處的陳淮安。陳曼麗麗像是對著空氣在說話,她說我能為他死,你能嗎?


    蘇響猶豫了半天,她能說假話的,但是此刻她不想說假話。陳曼麗麗就笑了,說,你不能。陳曼麗麗轉過身的時候,蘇響發現她的眼圈紅了。她努力地把陶大春拖了起來,再把陶大春的右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飯店門口走去,像一對患難與共的夫妻。走到門口的時候,陶大春竟然轉過身來,大著舌頭努力地發出一組含混不清的音節:白頭偕老,早生貴子。然後他打了一個悠長的酒嗝。蘇響久久地站在原地,看著陳曼麗麗扶著陶大春出了店門。站在榮順館門口的一堆光影裏,秋天的風一陣陣地吹來,讓陶大春差點就吐了。陳曼麗麗叫了一輛黃包車,她努力地把醉成爛泥的陶大春扔上車,然後車子就消失在上海白亮的黑夜裏。


    街頭空無一人,顯得寂廖而漫長,仿佛通向神秘的世界的盡頭。一些路燈孤零零地站著,發出慘淡的光。一輛黃包車從後麵跟了上來,車上坐著阿燦和阿乙,他們都戴著墨鏡,在他們的視線裏上海的黑夜就更黑了。前麵陶大春的黃包車拐入一條弄堂的時候,阿燦公鴨一樣的嗓子輕輕響了起來,他說給老子追上去。


    陳曼麗麗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後麵跟著一輛黃包車,她隻是看到了陶大春黑夜中的眼睛突然睜開,閃著精光,而一隻手已經摸在了腰間。在哢嚓的鋼鐵之音中,陶大春已經將手槍子彈上膛,並且將陳曼麗麗壓在了身下。陳曼麗麗的心髒狂亂地跳了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她意識到兩件事情:一,危險就在前頭;二,陶大春根本就沒有醉。


    就在同時,阿燦和阿乙的黃包車越過了陶大春的黃包車,阿燦和阿乙從車上躍下,向陶大春開槍的同時,陶大春突然從座位上躍起,連開了兩槍,一槍擊中了阿燦的前胸,另一槍擊在了電線杆上冒出火花。而一顆子彈穿過秋天的風,迅速地鑽進了陳曼麗麗的手臂。陳曼麗麗覺得手臂上微熱了一下,轉頭的時候已經看到胳膊上開出了一個美麗如花的小洞。陳曼麗麗的尖叫聲響起的時候,車夫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像一截木頭一樣筆直倒下了,一顆親切的子彈鑽進了他的胸膛。而陶大春也一槍擱到了阿乙,阿乙仰天倒了下去,和地上的阿燦組成十字形。陶大春笑了,他一步步走過去,把手槍裏的子彈全部射進兩個人的身體,然後劃了個十字說,阿門。


    那天晚上陶大春肩膀上扛起了受傷的陳曼麗麗,把她帶回了租來的亭子間。他用一把煨過火的小刀割開陳曼麗麗的皮肉,動作嫻熟地替她取出彈頭。陳曼麗麗痛得昏死過去,差點把銜在嘴裏的毛巾給咬爛了。與此同時在陳淮安和蘇響座落在福開森路的新洋房裏,蘇響要把陳曼麗麗和陶大春送的賀禮給扔了,那是一口法國產的落地鍾,蘇響認為這是一件不吉利的東西。陳淮安沒有扔,陳淮安說,我欠了陳曼麗麗的,她怎麽做都不過份。


    那天晚上蘇響把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了陳淮安,上麵寫著約法三章,其中一章是如果蘇響不願意,陳淮安不能要求蘇響過夫妻生活。蘇響的意思是她害怕這事,陳淮安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望著蘇響那不容討價還價的目光和蘇響手中的那支派克金筆,最後還是接過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當他把紙交還給蘇響時,蘇響說,對不起。


    陳淮安擠出了一個十分難看的笑容說,是我太失敗了。那天晚上蘇響在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卸去新娘妝的時候,對著窗外黑如濃墨的天空輕聲說,程大棟你這個天殺的,為什麽還不給我滾回來。而第二天早晨,陳淮安坐在床邊頭發蓬亂,眼睛紅得像要殺人。


    蘇響醒來的時候定定地看著他,她把手插進了陳淮安的頭發裏,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15


    蘇響和陳淮安的婚姻很平靜。她按組織的要求,從公共租界警務處保出了好多共產黨地下黨員。陶大春也經常來,他以舅爺的名義有事沒事就來送雲南茶葉。他以喝茶為名來碰陳淮安,然後讓陳淮安幫忙周旋,從租界警務處也保出了許多朋友。隻有蘇響十分清楚,陶大春保出的一定是軍統上海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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