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春輕聲對阿六說,真不牢靠,共產黨的交通站怎麽老是出問題?當蘇響請來牧師馬吉,在漁陽裏31號三樓的一個房間裏為魯叔做禱告的時候,蘇響眼前仍然晃蕩著魯叔的目光。那個短暫的三秒鍾目光交匯中,魯叔有很多話和她說,她無法轉述但是她明白魯叔的意思。這令程大棟感到奇怪。那天在馬吉做完禱告的時候,程大棟十分認真地對蘇響說,你是一個奇怪的人。


    蘇響卻慘淡地說,你不如說這是一個悲慘的世界。程大棟說,你要是給報館寫文章的話肯定很好,說的話就像詩。蘇響說,我寫不好文章。我拉手風琴不錯。第二天清晨,程大棟送蘇響去火車站。他們坐在有軌電車上,車子劃破了清晨的寧靜。那天的風很大,把斜雨送進了車窗。蘇響十分喜歡這樣的清涼,任由斜雨把她的半邊身子打濕。她抱著那個包著白布的木盒說,加南,咱們回家了。


    在搖晃的車廂裏程大棟說,魯叔的兩個兒子都死了。前年,交通站被破壞。程大棟說這些的時候像是在自言自語,甚至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但是蘇響聽進去了,她一直在微笑著,臉上是那種仿佛深陷在甜蜜回憶中才會有的表情。電車叮叮叮地一路響著,晃蕩著行進在上海的清晨。在車子停下來以前,蘇響轉過頭十分認真地對程大棟說,如果我說我想留下來,你會不會覺得我奇怪。


    程大棟也認真地看著蘇響說,為什麽要留下來?蘇響說,魯叔比我家多死了兩個人,這對魯叔不公平。程大棟笑了。他的嘴咧開來,露出一顆金燦燦的牙齒。


    6


    程大棟幫蘇響找到了西愛鹹斯路的一幢公寓樓,蘇響很快搬了過去。那天晚上,程大棟帶來了一個發福的女人。女人穿著月白色的旗袍,還燙了頭發,把頭發弄成了一個卷心菜的模樣。她看上去已經有四十多歲了,眼睛下麵有了明顯的眼袋,臉上的皮膚也鬆垮垮的。她叼著一支小金鼠香煙,不時噴出的煙霧讓蘇響對這個女人十分討厭。女人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她居高臨下地緊盯著蘇響看。程大棟說,這是梅娘。蘇響微笑著,但沒有吱聲。


    梅娘說,你看我像大戶人家的小姐嗎?我家是書香門第,在老家有一百多畝山地和竹林,五百多畝水田……蘇響說,你吹的吧。梅娘不高興了,眼神中掠過一絲無奈。不是吹的,是現在沒有了。那是我爺爺手上的事。蘇響說,那還是等於沒你的事。


    蘇響邊說邊飛快地織著一件線衣。這是一件暗紅的織了一半的線衣,本來蘇響是為盧加南織的。現在盧加南不在了,她還是想把它織完。看著蘇響上下翻飛的手指頭和毛線針,梅娘的目光沒有再離開。


    你的手很巧。梅娘說,指頭很長,不胖不瘦。可惜了。怎麽可惜了?打毛衣可惜了,你可以做其他的,比如彈鋼琴。你盛產山地和竹林的老家也有鋼琴?


    笑話我?我沒那麽多力氣來笑話你。我會拉手風琴,是小學音樂老師。梅娘笑了,那就好。


    那天梅娘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而程大棟把窗戶關得緊緊的,厚重的窗簾也拉上了。濃重的煙霧熏得蘇響差一點暈過去。一直到梅娘離開,蘇響也沒有起身,她不願意和這個女人多說話,而是十分認真地織著毛衣。她拿毛衣在程大棟的身上比劃了一下說,你和加南差不多身高,我比照一下。


    幾天以後梅娘又來了,這一次她穿著一件幹淨的素色陰丹士林旗袍。她在沙發上坐下以後,把一包小金鼠牌香煙放在桌上,隨即抽出一支,邊用打火機點煙邊說,我想和你談談。


    蘇響沒有接話,她的目光長久地投在煙盒上。煙盒上站著一個穿格子旗袍的女人,披著金色鬥篷,戴著白色手套,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蘇響突然覺得,如果梅娘再瘦一點,倒和煙盒上的女人很相像。那天梅娘照例是程大棟陪著一起來的,後來程大棟就像一個影子一樣沒有插進來一句話。大部分的時間裏,都是梅娘在說話。梅娘主要是在陳述著她年輕的時候有多少風光,蘇響一直認為,這個討厭的女人是一個吹牛不要命的人,她怎麽會是一個共產黨地下交通小組的頭目?


    梅娘離開公寓房之前,蘇響盯著梅娘臃腫的臉認真地說,讓我為盧加南活下去。


    梅娘看了她好久,她手指頭夾著的香煙在無聲地燃燒,那越來越長的一截白灰很像是一粒蟲子在緩慢爬行。一截煙灰掉落地麵的時候梅娘說,你願意隨時死嗎?


    蘇響摸著肚子說,我有孩子。梅娘突然咬著牙怒喝,那你沒有資格為盧加南活下去!你隻能為你自己活下去!


    蘇響望著憤怒的梅娘有些愣了,後來她歎了口氣說,我願意的,但我更是一個孩子的媽。


    梅娘緊繃的臉終於慢慢鬆弛了,她把煙灰彈在一隻碎器碗裏說,你們結婚吧。


    梅娘接著又說,你的代號,黑鴨子。那天晚上蘇響一直看著梅娘肥胖的身影一扭一扭地消失,她清楚地看到梅娘穿的陰丹士林旗袍有一個線頭脫開了,像一根卷發一樣垂在旗袍的開衩處。蘇響對程大棟說,梅娘是不是受過什麽刺激?程大棟說,沒有。蘇響說,那她和我說話的時候怎麽像個仇人似的。


    程大棟笑了,說她對仇人從來都不願說話,她和你說了那麽多話,是把你當成親人了。


    7


    程大棟帶著蘇響去了威海路三十八號。蘇響看到了店門口的一塊牌子:華聲無線電修配公司。這是程大棟開的店,後來蘇響才知道,程大棟畢業於南洋無線電學校。


    那天蘇響在店裏看到了一大堆待修的無線電,她仿佛陷進了無線電的海洋裏。她的耳朵裏不時灌進呼嘯的聲音,有時候像海浪撲岸,有時候像樹枝在風中搖曳。那時候蘇響覺得,自己的耳朵裏灌進了那麽多的聲音,是不是自己的人生從此不安靜了。這時候肚子裏的孩子狠狠地踢了蘇響一腳,她這才想起她現在是程大棟的假妻子,孩子的真媽媽,盧加南的遺孀。


    程大棟和蘇響住在了一起。他們互不幹擾又相互關心,有時候蘇響覺得她和程大棟之間更像是兄妹。她把那張盧加南和她的合影照片剪下來,放進一隻懷表的盒蓋裏,懷表的時針就一直在她的胸前走動。這讓蘇響覺得盧加南還活著,至少活在她心房裏。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懷表走動的聲音讓她覺得那是盧加南的心跳。這樣的夜晚,偶爾會有日本人或者76號的巡邏車拉著警報飛馳而過,十分的淒厲,像是鬼在哭的聲音。


    蘇響覺得日子好像一下子平靜了下來。有時候她會想想瘦骨嶙峋的蘇東籬,也會想想咫尺天涯的龔放。她覺得這樣的日子十分滑稽,她怎麽可以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老婆。睡不著覺的晚上,她會光著腳起身敲開程大棟的房間,叫醒程大棟和程大棟一起坐在床沿上說話。


    蘇響說,我能不能叫你哥?程大棟說,不行,你必須叫我老公。你要是習慣了叫哥,你改不了口。


    改不了口,那就十分危險。蘇響說,那加南的孩子生下來,他該叫你什麽。程大棟慢條斯理地說,叫我爸爸。


    程大棟其實是很在意她的。他十分照顧著她,吃的喝的全放在她的房間裏,教給她須注意的事項。最主要的是程大棟教會她收發電報,她的手指太靈巧了,聽力又那麽敏銳,所以程大棟有一天告訴她,你要捕捉到的是稍縱即逝的風。那時候上海的天空中,除了鉛灰色的雲以外,有許多商業電台的網絡。那些奇怪的看不見的聲音,就在雲層裏穿梭。蘇響總是會想象這樣的場景,信號就像是不停往前鑽的一條箭魚,而黑夜無疑就是墨綠色的深海。信號在深海裏一縱而過,連波紋都不曾留下,那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事情。


    蘇響覺得地下工作實在是一件平常得有些乏味的事,平常得把日子都能過得十分舒鬆和慵懶。電碼是程大棟譯的,蘇響隻負責收發電報。而那個神秘的交通員,蘇響一次也沒有見過麵。在這樣的慵懶中,她生下了盧加南的女兒。為了紀念故鄉揚州,她給女兒取名盧揚。但是在這時候她隻能叫孩子程揚。她反複地告訴程大棟,孩子其實叫盧揚。


    因為跑前跑後照顧蘇響,因為在醫院裏太過忙累,程大棟的下巴一下子瘦削了許多。這時候蘇響才發現,程大棟在短短幾天內就變得那麽清瘦了。看上去程大棟是十分地熱愛著這個孩子,他抱著小得像一隻老鼠的孩子,緊緊地貼在胸前說,盧揚。


    就在那一刻,蘇響決定和程大棟真結婚。她沒有愛上程大棟別的,就是覺得程大棟會對盧揚好。對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而言,在重新擇偶的過程中,誰對自己的孩子好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蘇響頭上搭著一塊毛巾,她顯然並不虛弱,甚至還有些許發胖。她望著抱著孩子的程大棟說,我要嫁給你。


    程大棟愣了一下說,你本來就嫁給我的。蘇響說,我要真的嫁給你。我會向組織上打報告。程大棟突然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他說在老家紹興有一個小酒廠,他家裏並沒有多少錢。父親好不容易湊足了錢讓他讀大學,結果讀了大學他就參加了革命。現在經費緊張,他把自己開無線電修理公司的錢全部貼補了進去。他希望蘇響三思後行,但是蘇響看出來,程大棟其實是喜歡她的。因為他看到了程大棟眼睛裏,有星星點點的光在跳躍。


    蘇響說,我是經過三思的。程大棟咧開嘴笑了,再一次露出那顆閃著暗淡光芒的金牙。程大棟成了一個有孩子的父親。他把和蘇響的結婚申請書放在梅娘麵前的時候,梅娘剛吃了一碗辣肉麵。她剔著牙不屑地掃了一眼申請書說,你要三思而後行。


    程大棟說,我三思了,蘇響也三思了。梅娘說,你們在找累。程大棟搓著雙手局促地說,做人本來就是累的。


    梅娘點了一支小金鼠,她收起申請書,重重地抽了一口煙說,我要開一家書場。以後可以到書場來找我。你走吧。


    程大棟那天看出梅娘有些不太高興。但是程大棟不去理會這些,他完全沉浸在甜蜜中。果然沒幾天組織回複,同意結婚。蘇響不知道程大棟其實偷偷地燒了三炷香,打開窗戶對著夜空說,加南兄,我不會虧待蘇響的,也不會虧待盧揚的。蘇響永遠都會記得那個春天的茂盛。她在春天裏發報,用黑布罩著台燈,嘀嘀答答的聲音裏那些風聲在瘋狂穿梭。它們呼嘯著集束鑽進蘇響的耳膜,讓蘇響因此而生出許多激動來。情報源源不斷地傳了出去,對交通員一直都充滿著好奇的蘇響終於在一個春夜裏問抱著孩子的程大棟,交通員是誰?


    程大棟本來堆著笑的一張臉,隨即收起了笑容,他說你不能知道。你以後也不要再問了。程大棟補充了一句,這是紀律。蘇響望著嚴肅的程大棟說,那我可以說說其他的嗎?程大棟說,可以。


    蘇響說,我肚裏有孩子了。你的。程大棟在愣了片刻後才回過神來,他差一點就要哭出聲來。蘇響久久地看著程大棟的表情,她沒有多少的激動,但是她內心還是蕩漾著甜蜜。她有一個十分簡單的評判法則,愛孩子的男人不會壞到哪兒去。


    蘇響不知道交通員是一個在四川路上馬迪汽車公司開車的少年。後來她才知道,這少年其實是梅娘的娘家侄子。他是個孤兒,十分害羞的一個人,喜歡戴一頂車行的製服帽。此刻他就孤單地坐在車裏,車子就停在白爾部路漁陽裏31號公寓樓樓下不遠處的陰影裏。少年抬頭望著三樓窗口映出程大棟抱著孩子的剪影,想起了父母突然消失的那個夜晚。那天以後的一個清晨,梅娘對他說,以後你不用叫我姨娘了。你叫我媽。


    8


    暖風密集地灌進蘇響的身體,她的整個身體就完全地打開和酥化了。她抱著盧揚去梅娘開的梅廬書場聽評書,腳步輕快地越過了一條條街道,然後她看到台上有人彈著三弦在唱《三笑》。蘇響喜歡這種蘇州腔調,帶著綿軟的糯滋滋的聲音。這讓她想起了家鄉,她想起家鄉揚州有一個瘦弱的湖,還有成片的油菜花,以及濃烈的南方味道。


    蘇響在一間小包廂裏見到了梅娘。梅娘一個人在抽煙,她躺在一把藤椅裏,把光腳丫擱在一張長條凳上,稠密的煙霧已經布滿了整個包廂。蘇響皺了皺眉頭,她看到梅娘懶洋洋的,十分像一隻初夏陽光下眯著眼的貓。梅娘說,你覺得這兒接頭方便嗎?


    蘇響想了想說,我又不是交通員。梅娘說,你不是,不能說明別人也不是。蘇響回過頭看著書場裏那一大群頭顱,不能分清這批陌生人的身份。蘇響笑了說,果然方便的。但是你要小心,有人在戲院裏演唱抗日歌曲,被76號的人逮進去不少。


    梅娘說,你怎麽知道的?蘇響說,報紙上看來的。梅娘想了想說,你聽書吧,不要錢。蘇響說,我沒想過要給錢。


    蘇響的身體裏一直有一個歡快的聲音在唱歌。她抱著盧揚走出包廂的時候順手把門帶上,把那層層的煙霧和微胖的梅娘關在了屋子裏。這一天書場遇到例檢,蘇響看到一批穿黑衣的人衝了進來,手裏都拿著槍,大聲地叫嚷著,例檢例檢。聽書的人大概是習慣了例檢,他們坐在位置上不動聲色,台上的演員也沒有停下來。這時候蘇響看到了一個反背雙手,臉色蒼白的男人出現在書場裏。他的身邊簇擁著幾名黑衣人,他的目光在書場裏迅速地掠過,很像捕魚的翠鳥迅捷地在水麵上掠過。接著他看到了蘇響。當他一步一步穿過人群走向蘇響的時候,蘇響想,其實龔放的瘦弱與舉手投足,都是有著蘇東籬的影子的。他們的血是一條連在一起的河,可是龔放一直把父親蘇東籬當成敵人。


    龔放穿著一件黑西裝,腳上套了一雙鋥亮的皮鞋。他走到蘇響麵前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過來。但是龔放旁若無人地用手在盧揚的臉上摸了一把說,她叫什麽名字?


    蘇響說,程揚。龔放說,她住哪兒?蘇響說,住西愛鹹斯路7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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