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深拿眼睛看看皮皮,皮皮隨即叫,幹娘。這時候陳深手中的剪子停住,突然說,唐山海恐怕走不出55號了。一陣靜默。徐碧城像是沒有聽到這句話一般,依然微笑著哼曲。陳深手中停頓的剪子終於又喀嚓了一下,在這清脆的鐵器的聲音裏,一縷黑色頭發紛揚著落下,同時落下的是徐碧城的一串兒眼淚。


    拾伍


    有很長時間,李小男沒有來55號院子找陳深。陳深有時候會悵然若失,他覺得李小男本身就像是一場遼闊而虛無的夢境。


    蘇三省卻經常開車出現在李小男的樓下。他送李小男去片場,有時候李小男這樣的小角色在片場等上一天才會在黃昏的時候輪到一場戲。但是這也讓蘇三省相信了,這個來自鹽城的大大咧咧的女人,果然是明星公司的演員。當然,蘇三省不會相信李小男說的《十字街頭》白楊飾演的角色本來是屬於她的。


    李小男最佩服的是那個叫周璿的常州人。有一次她在夜排檔呼啦呼啦吃熱餛飩時這樣告訴過蘇三省。夜色深沉,路燈暗黃的光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餛飩的熱氣很快裹住了李小男。蘇三省看過去,李小男就是一個熱氣騰騰的人。李小男誇張地說,周璿簡直不是人,周璿就是一隻鳥。


    那天晚上蘇三省把李小男送回家。李小男甩著包歪歪扭扭晃蕩著往樓道走,蘇三省說我扶你上去吧。李小男打了一個飽滿的酒嗝說,我有的是腳。那天蘇三省看到李小男的身影被樓道的黑暗吞噬,然後他關掉了車燈,長時間地陷在車裏想著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李小男胃痛送醫院時,一直有他的兩名手下在場。55號院子裏,所有人都沒有離開過半步。那麽為什麽軍統組織的人,能夠全線從大方旅社撤離?


    那天晚上,陳深出現在李小男的房間裏。陳深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像一個陌生的客人。他看到李小男就窩在沙發上織一塊紅色的毛線圍巾,顯然李小男織圍巾的樣子是笨拙的,她始終沒有抬頭看陳深一眼。在這個漫長的夜裏,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後來陳深終於說話了,陳深說,你這圍巾,是給蘇三省織的嗎?


    李小男說,是,他缺一塊圍巾,他圍圍巾的樣子應該不錯。他瘦。你的眼力不行。


    我眼力怎麽就不行了。蘇三省不適合你,他就是一個混混、人渣。那誰適合我?


    你會後悔的。李小男笑笑說,不怕後悔,就怕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


    那天晚上陳深在李小男的屋子裏坐得很晚,盡管他們並沒有說什麽話。他給了李小男一支櫻桃牌香煙,他們就在一起吞雲吐霧地抽著煙。他們的身邊很快浮起了一層煙霧。接著陳深起身走了,他打開了門,就有一股風迅速地衝進來。這股風衝散了煙霧,而且讓李小男感到了一絲涼意。李小男在沙發上緊了緊自己的身子,她看到門又合上了。陳深消失了。


    李小男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她將那塊還沒有織好的紅色圍巾扔在一邊,然後她突然覺得胃真的開始疼起來了。她抱緊了自己的胃部,身子慢慢歪倒下去,臉就貼著沙發的絨麵。她睜著眼呆呆地看著慘白的燈光均勻地分布和擠滿了整個房間,一隻壁虎一動不動地潛伏在牆上。


    第二天中午,李小男懶洋洋地走下公寓樓的時候,看到蘇三省突然從法國梧桐樹蔭下的一輛車裏鑽出來。蘇三省手裏拎著一長串紙包的中藥。陽光射下來,被一堵牆擋住了一半,所以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把那串藥高高提起。他得意地說,我一定要治好你的胃病。


    唐山海被處決以前,陳深帶著理發剪子去了關押唐山海的優待室。門被打開的時候,唐山海背對著他站在臉盆大小的一扇小窗前,光影投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身材看上去挺拔而修長,像一棵鬆樹。他轉過身來的時候,陳深發現他的胡子刮得青青的,臉容整潔,身上穿著的西裝幹淨而筆挺。他衝陳深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那天陳深為唐山海理了一個發。其實唐山海的頭發並不長,但還是十分高興地讓陳深替他剪了頭。有那麽一瞬,陳深看到唐山海的眼角有水沁出來,但是他很快地用手指頭拈掉了。唐山海說,這沙眼是老毛病了。


    陳深知道這是唐山海在掩飾。那天陳深十分細心地為唐山海撣去了圍單上的碎發,然後拉著唐山海站起來。他們微笑著,麵對麵卻不說話。陳深看著唐山海點著了最後一支雪茄,抽到一半的時候,唐山海把雪茄掐滅了,認真地拉過陳深的手把雪茄放在陳深的手心裏,輕聲說,要抽就抽亨牌的雪茄。陳深把手合攏,然後他走出了優待室的鐵門。他知道唐山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後背上,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後背,有些許的灼熱。


    在小樹林,畢忠良親自監刑。那天他穿著一件長皮大衣,戴了一副墨鏡。陳深覺得隔著這副墨鏡,自己和畢忠良之間的距離是那麽遙遠。埋唐山海的坑已經挖好了,黑而深地對著天空敞開著,仿佛一隻凝視天空的眼睛。唐山海卻沒有往坑裏走。唐山海說,我要等他來。


    他果然就來了。他是蘇三省。蘇三省是匆匆趕來的,他的額頭上還冒著汗珠。他熱氣騰騰地站在唐山海的麵前,像一個剛出籠的包子。唐山海笑了,說你真像一個包子。那天唐山海說,兄弟一場,我有話要說。他先是緊緊地抱住了陳深,他的嘴唇就在陳深的耳邊,所以他十分輕地夢囈一般和陳深說,其實我知道你姓共,你一定要幫我做一件事。


    陳深一言不發。唐山海接著說,你要幫我照顧徐碧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愛她。陳深仍然一言不發。唐山海輕聲說,我知道你不方便說話,如果行,你就一會兒當著我的麵抽一支煙。然後唐山海又走到蘇三省的身邊。蘇三省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唐山海笑了,張開雙臂。同樣的唐山海緊緊抱住了蘇三省,唐山海拍著蘇三省的後背輕聲說,你會有報應的。


    蘇三省悲涼地說,我也知道會報應的,在有報應之前,我送你先走。唐山海微笑著,繼續拍著蘇三省的後背說,那我在那邊等你。那天畢忠良一直把手插在口袋裏,緊抿著嘴一言不發。本來行刑任務是由陳深下達的,那天蘇三省像是突然爆發似的,猛地推開唐山海大吼起來,可以開始了,讓他走!


    陳深望著唐山海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個深挖的坑,走得十分從容,仿佛是走向可以散步的林蔭道或者一處公園。唐山海在坑裏站定,他的目光像飛鳥一般在眾人麵前掠過,然後仰望著頭頂的樹葉。那些樹葉的間隙裏,漏下一些細碎的光影,有些光影斑駁地落在了唐山海的臉上。同時落在他臉上的,還有那一鍬一鍬落下來的黑土。


    這時候陳深掏出煙來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唐山海隨即笑了,他開始唱歌,他唱的是萬裏長城萬裏長,長城外麵是故鄉……唐山海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然後隨著泥土沒到他的胸口,他已經被壓迫得發不出聲音了。泥土落到脖子處的時候,唐山海的臉因為血液都往上趕的緣故,已經脹得通紅。畢忠良這時候手插在皮大衣口袋裏大步流星地走了,緊緊跟著他的是陳深。


    陳深不知道小樹林裏後來發生了什麽。一切都是扁頭告訴他的,蘇三省對著唐山海的頭狠狠地踢了一腳,那時候一道積聚在唐山海頭部的本就將要迸發的血光衝天而起。蘇三省緊咬著的嘴唇卻始終沒有放鬆,他仿佛對唐山海無比怨恨,像是唐山海害了他一生一樣。那天晚上李小男突然造訪了福煦村三樓的一間民居。那時候徐碧城正撲在陳深的懷裏淚如雨下,她哭得無比延綿,那發出的聲音簡直就是十裏長山的山脊,時高時低。有時候,她緊緊咬住陳深肩上的肉不放,陳深感到了疼痛,等她鬆開嘴的時候肩膀上已經濕漉漉的一片。徐碧城不知道,此時李小男跟著陳深來到了這兒。透過窗縫,李小男看到徐碧城在陳深的懷裏不停地嗚咽。


    你們是假夫妻吧?陳深問。徐碧城仿佛警惕地抬起頭,誰說的?我猜的。


    徐碧城說,也不完全是。他一直都對我很好,是我沒有答應他。你應該答應他的。


    現在說這些,答不答應還有什麽兩樣嗎?答應他,他會走得更幸福一些。徐碧城沉默了良久,輕聲說,我知道你是共產黨。陳深不再說話,他側過頭斜眼看了看自己肩頭那黑濕的一片說,不過你答不答應他,他都會要求我照顧你。徐碧城說,我說我知道你是共產黨。


    陳深仍然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我隻是在救自己的國家。我們不能沒有國家,我們的孩子也不能沒有國家。


    那天,徐碧城看到了陳深胸前掛著的白金殼懷表,但是她沒有看到門外李小男流著眼淚離開。很久以後,陳深才輕輕推開了徐碧城說,以後讓我照顧你吧。剛才……有個人剛剛離開你的門口。


    徐碧城的臉色隨即白了。陳深說,沒關係,她不會傷害你。


    拾陸


    不久,萬念俱灰的徐碧城信了上帝。在她的要求下,陳深把她的頭發剪得更短了。她說落發是對唐山海的一種紀念。禮拜天的時候,徐碧城會帶上一本聖經匆匆地去鴻德堂做禮拜。每次做禮拜的時候,她都在想自己十分短的一生,就怎麽會卷進那麽多的暗戰中。她把唐山海犧牲的消息傳到了重慶,重慶的回複十分簡單:繼續戰鬥!


    接到重慶回複的時候,徐碧城的雙腳不由自主地緊緊靠了一下,她覺得自己在替唐山海完成任務。這樣的使命感,讓她的心中又升起了力量。


    有一天陳深又出現在她的麵前,她正蹲在地上鼓搗幾個瓶子和灰色的藥粉,以及一些小小的碎鐵片。


    陳深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她忙碌。徐碧城頭也不抬地說,千萬別抽煙。陳深說,我又不傻。


    陳深接著又說,你在配炸藥。你這種炸藥威力不大,炸魚都未必炸得死。徐碧城仍然頭也不抬地說,我做的炸藥威力用不著大。陳深離開福煦村某個租住房三樓的時候,徐碧城沒有抬頭也沒有說再見,她隻是呆呆地望著麵前地上的那個已經成形的簡易炸彈。好長時間以後,陳深的腳步聲已經完全消失了,這時候她的眼淚才流了下來。她突然這樣想,也許自己其實是愛著唐山海的,對於自己想愛而不能愛的陳深而言,唐山海又有哪點不好?


    陳深踩著這個冬天的柏油路麵,走到了上海冬天的最深處。他在竇樂路的郵筒裏投進了一封信。他一直擔心,在郵筒裏傳遞情報會不會不安全。他是想要請示醫生,自己收留了一名軍統人員,在國共合作期間是否觸犯紀律。


    投下信後他就大步離開了,自己什麽時候被捕,甚至有可能是被畢忠良或蘇三省捕獲,都不是沒可能的事。所以有時候他就在想,如果自己被抓了,最擔心他的會是誰?想了好久以後,結果令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覺得擔心他的,可能是嫂子,也就是畢忠良的夫人劉蘭芝。


    三天後,醫生在海報牆上給陳深下達的指令是急催歸零計劃,對於陳深詢問的關於收留或照顧軍統人員的問題閉口不談。陳深有些泄氣,他覺得組織上有些不近人情。陳深一直都沒能拿到歸零計劃,而隊部的幾次會議中,卻越來越明確了76號特工總部下達給行動隊的命令:盡一切力量,加強搜查、搜捕一名代號叫麻雀的中共分子。盡管近期麻雀並沒有什麽活動,但是從情報係統得來的消息,在此前一年的時間裏,這位名叫麻雀的中共特工拿到了汪精衛政府的十八份情報,其中一份甚至是絕密會議紀要。


    與此同時,蘇三省卻在梅機關和特工總部紅得發紫,而且東亞研究所的經費也一加再加,這讓畢忠良很不舒服卻又無可奈何。蘇三省在自己租的辦公地點辦公,偶爾地也來一下畢忠良的辦公室作簡要匯報。看上去他風塵仆仆,比畢忠良都要忙好多。有時候他會出現在李小男家的樓下,他糾纏李小男,經常開車帶她去法租界逸園賽狗場看賽狗。這令陳深很厭惡,他說賽狗有什麽好看的,賽狗有賽人好看嗎?而李小男卻不想讓陳深管這事,李小男說,你管得太寬了,我爹從來不管我這些。


    陳深說,你爹幹嗎的?李小男搖了搖頭說,死了。這些年我像一棵草一樣自己長大,我在黎錦暉主辦的中華專科舞蹈學校畢業後去了明月歌舞團,唱歌跳舞養自己,好不容易進了明星電影公司。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深說,明白。李小男說,什麽意思?


    陳深說,你終歸是要找一個歸宿的。那天在李小男的屋子裏。陳深在沙發上坐下來,沒有像以往一樣和李小男殺一盤,而是把一些撲克牌隨意地發在桌麵上。他隻要看撲克牌的背麵,就能記住每一張撲克牌代表的點數,然後他很快地收了起來,動作麻利得像一名長期浸泡在賭館裏的賭徒。


    陳深說,你想學下棋,還是想學打牌?你將來當遊手好閑的太太的時候用得著。


    李小男說,我都不想學,太累。陳深想了想說,那還是下棋吧。


    李小男是陳深見過的最臭的臭棋簍子。圍棋擺在了桌麵上,陳深讓了她五子,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李小男下著棋,更多的時間裏,他在翻看著報紙。李小男托著腮,長久地盯著棋盤看,看上去她的黑子已經把陳深的白子圍得死死的了。陳深看到了窗外的夕陽,從很遠的地方滾動跳躍著漫過來,直接穿過玻璃窗落在棋盤上,使得棋盤上看上去鍍了一層觸目驚心的紅。


    陳深想,傍晚說來就來了。然後陳深伸出手去,用兩隻手指夾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盤裏。李小男一下子就愣了,她這時候才發現,隻這一顆棋子就讓她死路一條。陳深站了起來,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說,你要懂得步步為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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