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寒冷的冬天,陳深在直屬行動隊書記室門口走廊上替行動隊的兄弟們理發。他覺得在理完三個頭後,手腳已經完全放開了。所以他十分主動地提出要為柳美娜用燙發器燙一個小波浪。柳美娜正坐在書記室裏辦公,她在整理一份畢忠良急要的文件,但是她沒有拒絕陳深的邀請。她的內心深處,不僅僅是願意把頭發交到陳深手裏,他甚至願意把自己也交到陳深手裏。風就那麽急地奔跑過柳美娜濕漉漉的頭發,鋥亮的理發剪子喀嚓喀嚓地響著,柳美娜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了笑意。而在二層樓對麵的辦公室裏,臉色陰沉的畢忠良站在窗口望著對麵的二樓走廊。他聽到自己的心底發出了一聲歎息,除了會剃頭和跳舞,陳深真的是一個不太能扶得起來的阿鬥。已經有人在打陳深的小報告,認為陳深霸著一分隊隊長的職務,其實是十分不作為的。但是畢忠良不可能換掉陳深,換陳深,差不多比換掉老婆還難。因為陳深一直是他的左手,或者說右手。卸掉任何一隻手,無疑都是劇痛的。


    在陳深喀嚓喀嚓的剪發聲音中,柳美娜度過了美好的一天。這天晚上陳深還和柳美娜去了靜安寺路的大光明大戲院看電影,那是根據川島芳子為原型拍的《滿蒙建國的黎明》。在電影機投影的光線交錯穿過陳深的頭頂時,陳深不經意地聽到柳美娜說起了書記室裏的一些文件。歸零計劃的副本,因為55號不是直接責任單位,而且清鄉計劃已經接近尾聲,所以隻當作一般文件藏在書記室的保險櫃裏。


    那天陳深差不多興奮得要把上海的幾條馬路給踏破。他不知道電影究竟說了什麽,但是他還是趁機印下了書記室保險櫃的鑰匙模。他覺得差不多已經完成了一半的任務,所以他提出必須要送柳美娜回家。在柳美娜家的公寓樓樓下,陳深和柳美娜站定了,他們隔著冬天的空氣互相對視了好久以後,柳美娜說,要不上去坐坐吧。


    陳深笑了。陳深突然覺得,這個夜晚因此而變得美好。但是他沒有上樓,他能看到柳美娜眼裏一閃而過的火星,那火星如同瞬間淋了雨一般隨即熄滅,隻留下一縷青煙。陳深看到柳美娜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大步地向著樓道走去。陳深分明能看得出柳美娜背影裏的落寞與失望,然後柳美娜消失了,消失在樓道的黑洞裏。


    陳深那天買了一包糖炒栗子去李小男那兒。李小男一直坐在鋼管沙發上抽煙,她麵前茶幾上的煙灰缸裏,已經躺了好多的煙蒂。所以陳深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堆煙霧中的李小男,像成了仙一樣。陳深把裝栗子的紙袋放在李小男麵前,李小男抽了抽鼻子,然後吐出一口煙,看著陳深說,你和一個女人在一起。


    陳深說,你怎麽知道。李小男說,我聞到了孤獨女人的味。你少跟她在一起,我覺得她的味裏麵有殺氣,不周正。陳深眯著眼睛笑了,說,不要你管。


    拾壹


    陳深在書記室裏打開保險櫃之前,猛灌了酒。如果收拾一下陳深的零星記憶,在家裏花了半天時間車了一把鑰匙,毫不比白俄的萬能鑰匙遜色。接著陳深晃蕩著來到行動隊書記室,借故支開了柳美娜。然後陳深迅速地打開了保險櫃。為什麽會在白天打開了保險櫃,是因為他覺得白天比夜晚更安全。然後陳深開始快速地翻找著歸零計劃,他明明已經看到了歸零計劃的封麵,同時也看到了一隻敞開的鐵皮盒子裏一小堆零錢。就在陳深的手快觸到歸零計劃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此時的門口,一定已經站了一個人。陳深迅速地將歸零計劃放在原處,同時掏出了錢包裏的一遝鈔票,迅速抓在手上。此時門突然打開,畢忠良真切地看到,陳深的手裏抓了一把鈔票。


    畢忠良說,放回去!陳深隨手把錢扔在了小鐵盒裏,回過頭來朝畢忠良笑了。陳深說,要殺也行,要剮也行。畢忠良當然不願意殺剮陳深,但是他的語氣裏仍然表達了強烈的不滿。


    缺鈔票你可以問我拿,但你不可以拿隊裏的鈔票。主要是不值。這時候柳美娜悄悄地進來了,眼神躲閃著不敢看畢忠良的眼睛。畢忠良說,保險箱子忘鎖了。柳美娜的臉色隨即白了。忘鎖保險箱,等於忘拿武器上了戰場。她不知道一向嚴謹始終板著臉的畢忠良會如何拿她開刀。畢忠良拿起了手中卷成棍狀的一張報紙。用報紙勾起柳美娜的下巴。柳美娜的臉被抬了起來,眼瞼卻仍然低垂著。


    畢忠良慢條斯理地說,鈔票要放好。如果下次再忘鎖保險櫃,你會像水蒸氣一樣蒸發的。


    畢忠良說完轉身走了。柳美娜望著畢忠良遠去的背影,突然就感到自己像是被從水中撈起來似的,渾身乏軟全是汗水。她小心地把保險櫃門合上,有氣無力萎頓在椅子上說,以後缺鈔票你跟我說。


    拾貳


    唐山海喜歡坐在那把巨大的沙發上,一邊喝白蘭地,一邊抽雪茄。長久的時間裏,他都選擇一言不發,隻有不斷晃動的光線從高處的一個換氣圓孔裏斷下來。上海軍統站已經是全線摧毀,重慶方麵並沒有指責唐山海,但是唐山海認為是自己不力,沒有挽救整個上海站。唐山海抽雪茄的過程無比漫長,徐碧城無聲無息地把一杯熱咖啡放在了他麵前的茶幾上。當唐山海抽了半支雪茄後,用雪茄刀小心地剪滅了雪茄,然後他對徐碧城十分認真地說,不能再等重慶來人了。


    什麽意思?徐碧城認真地問。唐山海一邊整理著自己領口的領結,一邊站起身來說,曾樹和蘇三省得死,不然日本人和汪精衛以為黨國無人了。唐山海像一枚孤獨的釘子,釘在上海的最深處。在軍統新力量充實到上海之前,他僅有的力量是徐碧城,以及每人兩支手槍。唐山海沒有讓徐碧城參加行動。三天後在極司菲爾路附近的一條弄堂,他盯上了曾樹和蘇三省,看上去他們是在爭執著什麽。唐山海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遮住了整張臉。其實蘇三省早就察覺到有一個男人正從他們身邊經過,但是當他突然醒悟到天氣晴好的時候,黑色雨傘已經被唐山海掀起,他迅速地朝蘇三省和曾樹開槍。曾樹連中兩槍,蘇三省卻避開了子彈,猛地撞開了弄堂的一扇木門衝了進去。當他拔槍並使子彈上膛,從木門躍出回到弄堂時,弄堂已經空無一人。


    隻有曾樹躺在一小堆粘稠的血中,不停地像一隻被掐去腦袋的螞蚱一樣抽搐著。


    陳深正帶著扁頭和一幫隊員迅速地趕來。從弄堂狹長的上空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陳深從大街拐進弄堂之前,蘇三省蹲下身對著曾樹笑了。曾樹仍然在不停地抽搐,他聽到了遙遠的腳步聲,嗓子裏努力地翻滾出兩個字,救我。


    蘇三省認真地說,既然要我救你,那你為什麽占著站長的位置那麽多年?曾樹的嘴裏冒著血泡泡,他仍然竭盡全力地發出音節:救——我。蘇三省說,好的,我救你。然後蘇三省站直身子,一聲槍響,曾樹不再抽搐。一分鍾後,陳深疾奔著拐入了弄堂,他的身後跟著帶魚一樣的一串特工。陳深氣喘籲籲地站在蘇三省的麵前,扁頭迅速地蹲下身去探了一下曾樹的鼻息,然後站起身來對陳深搖了搖頭。


    蘇三省把槍插回腰間,對陳深說,軍統還有力量在上海。那天陳深在弄堂裏發現了一把黑色的雨傘。他突然想起了那個雨夜,他和唐山海站在沙遜大廈的樓下。那時候三輛篷布軍車已經在沙遜大廈門口待命,唐山海在雨中撐著的也是一柄黑色的雨傘。陳深向扁頭努了努嘴,立即有兩名特工迅速地拖走了曾樹,像拖走一棵被鋒利的斧子放倒的樹一樣,在路上留下一條發黑的血線。


    蘇三省跟著扁頭等人走出了弄堂,隻有陳深仍然在原地站著,他為自己點了一支煙。他倚著牆,目光卻一直望著那柄黑色的雨傘。抽完煙後,他把煙蒂在青磚牆上撳滅,撿起了那柄雨傘並收攏了。他拄著雨傘就像拄著拐杖似的,向一片白亮的弄堂口走去。陳深已經十分清晰地意識到,從重慶投誠過來的唐山海隻會是兩種身份之一,一種是軍統潛伏人員,一種是中共潛伏在特工總部的人員。但無論是哪種人員,在國共合作時期,都是友而不是敵。蘇三省受了一場虛驚。他在清剿國民黨軍統上海站的行動中立功的嘉獎令很快下來,同時在李士群的授意下,他被畢忠良提為直屬行動隊的二分隊隊長。沒過幾天,日本特務梅機關的機關長影佐禎昭少將特許,讓蘇三省在上海建立了東亞政治研究所。也就是說,蘇三省已經是一個有自己地盤的人了。畢忠良在上海飯店擺了三桌,請了直屬行動隊和76號總部幾個頭麵上的人物一起吃了飯,以示自己在為蘇三省慶功。他搖晃著酒杯十分感慨,希望直屬行動隊能多出幾位像蘇三省這樣的人物,同時又由衷地表達了為蘇三省的升遷感到高興的心情。那天畢忠良顯然喝得有點兒多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但是所有的說辭都是滴水不漏的。陳深一直扶著他。蘇三省離開後,畢忠良讓陳深扶著他進了一間包房。


    在這間漆黑的沒有開燈的包房裏,畢忠良抽了生平第一次煙。煙是他問陳深要的,陳深為他點上了火,然後兩個火星就在黑暗之中明明滅滅。畢忠良並沒有醉,他恢複了常態,十分冷靜地說,冊那,我們這是在刀口上舔血啊!畢忠良讓陳深留意蘇三省的動向,他十分害怕蘇三省平步青雲,風頭蓋過了自己,說不定自己就會被總部直接擼下。畢忠良又讓陳深盯緊唐山海,盡管總部首腦李士群認為唐山海是真心投誠,且是帶著見麵禮來到特工總部的,但是畢忠良仍然覺得唐山海是個不能全信的人物。畢忠良告訴陳深,因為害怕重慶派人鋤殺蘇三省,總部已經同意讓蘇三省在外麵租房辦公。那是一處隱秘的,對畢忠良也保密的紅磚房民居。但在畢忠良看來,這一切都是蘇三省隨時會被重用的信號。


    此刻的蘇三省,坐在一輛黑色的別克車裏,在另一輛車子的護衛下像兩條水中潛行的魚一樣消失在夜幕中。幾乎是從那個時刻開始,蘇三省更喜歡從黑暗中觀察夜上海了。他仿佛給自己打了一支強心針,用一雙烏亮充血的眼睛,緊盯著上海的每一寸夜色中的空氣。他提醒自己要開始一種深居簡出的生活。軍統組織被全線摧毀,卻還有力量可以對曾樹和自己下手。他決定從第二天開始,就摸查這隱藏在黑暗中的幕後凶手。這個凶手會是誰?蘇三省的腦海裏迅速地浮起幾個人的臉,其中一個無疑是唐山海。他對唐山海印象深刻,那天在沙遜大廈,當他像一隻哈巴狗一樣濕漉漉地堆著笑站在唐山海麵前時,唐山海像一個貴族一樣,叼著雪茄溫文爾雅地噴著煙。蘇三省在黑暗之中無聲地笑了,他覺得唐山海當初的那種氣勢,令他十分得不舒服。


    拾叁


    蘇三省就此在畢忠良和陳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在幹什麽,直到有一天他帶著一輛車子來到55號直屬行動隊。那天李小男剛好順道拐進直屬行動隊來看陳深,她和陳深站在二樓陽台上吞雲吐霧地抽著煙,並且聊著電影明星胡蝶的發型。從二樓陽台往下看,車門打開,蘇三省烏亮的皮鞋從嶄新的黑色別克車裏邁出來,然後出現了他同樣烏亮的頭發。他抬頭仰望了一下小樓,那些刺眼的陽光從屋簷滾落下來,直接撲進他的懷中。所以他笑了。他對手下一名為他打開車門的特工說,告訴畢隊長,二分隊要求馬上開會。


    那天在直屬行動隊狹長的會議室裏,隻有四個人參加了會議。蘇三省、畢忠良、陳深和書記員柳美娜,坐在一起像是一盤象棋殘局中的幾粒棋子。蘇三省一直在一張1932年的上海地圖上不停地比劃著,很像是一位軍事指揮家的樣子。蘇三省後來講得口渴了,他把一枚圖釘釘在了大方旅社的標記上,然後讓人倒來一杯水。他坐了下來,眼光賊亮地在各人的臉上閃過。


    蘇三省說,我要講的就這麽多,究竟該怎麽做,我聽畢隊長的。


    陳深的手指頭不停地敲擊著桌麵,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張地圖上。地圖上的各種方塊圖案,迅速在他的想象中成了弄堂、街道、商店、旅社和民居,那些隱藏其中的殺機四伏,讓他的精神高度緊張起來。他突然之間想到,蘇三省已經自作主張把這鍋饅頭給蒸熟了,然後再來問大家,是吃掉還是扔掉。陳深最後把目光移向了畢忠良,騎虎難下的畢忠良幹咳了一聲說,傍晚六點吧。


    蘇三省看了一下表慢條斯理地說,現在是下午三點。在傍晚六點以前,行動隊所有人員都隻準進入不準離開。所有電話全部停用。誰用了電話,或者誰離開了,就有通敵嫌疑。


    畢忠良對蘇三省的咄咄逼人很不滿意,他認為蘇三省完全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但是他還是認同了蘇三省的方案。畢忠良也希望蘇三省能夠把這件事幹得漂亮利落一些,說到底蘇三省的功勞,就等於是直屬行動隊的功勞。但是畢忠良已經開始盤算下一步,如果說蘇三省這把斧頭能把唐山海這棵樹放倒,那麽,有朝一日也能把他畢忠良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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