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摩德納,已經進入了雨季,連綿陰雨不絕。灰撲撲的天空,濕漉漉的空氣,讓人無端心生厭惡,情緒低沉。


    甘甜甜倚著背後的牆壁,在安安靜靜的實驗室裏,套著身白大褂,目光渙散地盯著身前實驗台上的培養基,心不在焉地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她一到雨天就犯困,這會兒眼皮已經漸漸往一塊兒黏,頭一點一點,像是隻在啄米的小雞。


    喬托受她感染,不由得張嘴也滑出個哈欠,口齒不清地說:“你回去睡覺吧,剩下的我來。”


    甘甜甜點點頭,困乏得整個人都快軟成了一團棉花。她軟著胳膊,將無菌實驗服脫下來遞給喬托,迷迷瞪瞪地繞過長條實驗桌,連連打著哈欠出了門,兩個眼眶裏全是眼淚。


    甘甜甜回家用了不過半個小時,就撲倒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起來已經到了中午。香味兒透過門縫飄了進來,她躺在床上吸了吸鼻子,分辨出是她室友在煎魚排。


    她踩著拖鞋開門去廚房,茱莉亞又跟男友去約會了,艾米麗正圍著圍裙站在灶台前,腳下窩著不住喵喵叫的kiwi。


    “今天吃什麽?”甘甜甜拉開一張椅子坐進去,kiwi自覺地跳上她的膝頭,探著爪子收了指甲,軟綿綿地給了她胸口一下。甘甜甜淡定自若地把它的爪子攏著抱住。


    甘甜甜剛搬進來那兩天,一直懷疑這貓是不是穿越的。艾米麗之前告訴她,kiwi特別喜歡跟女人玩,尤其喜歡偷襲人家的胸跟大腿,跟個好色的男人似的。甘甜甜一直以為是在開玩笑,結果等她被kiwi逮著機會占盡了便宜的時候,終於明白了貓大爺真的是天賦異稟。


    “蔬菜雜湯跟煎魚排,主食是意大利麵。”艾米麗將煎好的魚排盛進盤子裏遞給她,笑著說,“有你的份。”


    “謝謝。”甘甜甜也不客氣,探手接過。她這幾天忙得生物鍾顛倒,熱情的艾米麗便連帶著將她的午餐一起包了,西班牙人熱情起來,便是連意大利人都比不上。


    外國人不懂得客套那一說,甘甜甜便連客套也免了,晚上時不時炒幾個菜,招呼艾米麗跟茱莉亞一起吃,一屋人倒也和睦。


    甘甜甜已經開始嚐試適應意大利人的口味,她在艾米麗遞給她的意大利麵上撒了厚厚一層奶酪粉,邊吃邊用簡單的意大利語磕磕絆絆地跟艾米麗交談,比手畫腳地,艾米麗不停地給她糾正錯誤。


    這門語言難啊,甘甜甜自覺說話簡直就是狗屁不通,沒堅持將意大利麵吃完,她就自動切換了英語,艾米麗哈哈大笑。


    艾米麗將碗盤泡進水池裏,甘甜甜正好煮好咖啡。


    甘甜甜剛將兩個咖啡杯放到餐桌上,手機就在臥房裏響了。甘甜甜對艾米麗說了聲抱歉,跑進房間裏接電話。


    電話是老板娘打來的,讓她晚上六點去龍城酒家吃飯。


    甘甜甜自打搬了新家,學業忙得分身乏術,一直沒再給老板娘聯係。老板娘說今天是她兒子生日,也打算幾個人聚聚湊個熱鬧,甘甜甜揉著肚子答應了。


    於是,甘甜甜午飯還沒消化完,又跑到了下一家準備吃晚飯。


    甘甜甜到的時候,一眾人都在後麵幫廚,她左右都幫不上忙,便把在路上隨手買的禮物給了老板娘的兒子之後,坐在他對麵逗他說話。


    老板娘的兒子是個挺粉嫩的小正太,乖巧可愛,就是有點兒膽怯,見著甘甜甜,訥訥地叫了聲“姐姐”,接了禮物之後又說了聲“謝謝”後,便縮在自己的座位裏不再說話。


    小正太早慧,就是太過內向,甘甜甜逗著讓他給她教意大利語。甘甜甜手托著腮看他,聽他劈裏啪啦一串一串地往外吐意大利語,小孩子說話總帶著點兒含混,舌尖蜷在口腔裏,語調軟軟糯糯的,讓她不由得想起那人字裏行間溫柔繾綣的味道。


    那人叫盧卡,甘甜甜坦然地想,luca di maggio。


    她又突然間想起他來,這不是個好兆頭。畢竟,他們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聯係,盧卡承諾要教她意大利語,如今也成了一張空頭支票。


    上個月兵荒馬亂,甘甜甜每天在學校實驗室跟語言學校之間來回跑,晚上回了家還要複習功課,忙得一個頭兩個大,連盧卡是誰都能給忙忘了,現在得了閑,倒是隨便一個情況下都能想到他。


    想起來又能怎麽樣呢?她在腦海裏衝他拜了三拜,思忖著謝謝人家之前的幫忙就行了。


    “姐姐,”小正太自言自語說了半天,不見她應答,又訥訥地小聲喚她,掀著眼皮小心翼翼地瞅著她,“姐姐,你不開心了?”


    “沒有。”甘甜甜回神,笑著伸了個懶腰,半真半假地抱怨,“意大利語對我來說太難啦。”


    小正太這才又嘟著嘴笑了,學得像個小大人,語重心長地教育她:“你要交很多的意大利朋友,多說話,才能學好意大利語。”


    甘甜甜微笑著一拳把在腦海中隱隱又想冒頭的某人的臉擊飛,強硬地換上了茱莉亞跟艾米麗的臉。


    等熱熱鬧鬧吃完飯已經晚上九點,通往郊區的公交車線路已基本停運,所有人便全部擠上了老板娘的菲亞特。甘甜甜抱著小正太坐在副駕駛,其他人擠在後排。


    小正太窩在甘甜甜懷裏打瞌睡,老板娘將車開過沒十分鍾,就將其他員工送到了家。


    甘甜甜隔著車窗跟下車的小琪他們揮手告別。


    路燈昏黃,甘甜甜隱約瞧見,小琪轉身與一道頗為熟悉的身影擦身而過。


    那人身材頎長,他從夜色中走來,停在甘甜甜的車窗前,微微弓著腰,與她隔著一層車窗對視。


    窗外那張臉,五官精致深邃,一天之內被她在腦海中拍飛兩次,現在真真實實地貼在她的窗口外,她又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甘甜甜怔忡半晌,也沒個反應,老板娘偏頭疑惑地瞧了他倆幾眼,一臉曖昧的神色,推了推甘甜甜的後背,這才把她喚醒。


    “怎麽了?”甘甜甜回頭,眨著眼睛,反應還有點兒慢。


    “我能怎麽?”老板娘揶揄地衝她擠眉弄眼,示意她窗外有人在等,“你快把小林放下出去吧,我看今晚我也不用送你回去了。這就是那個……弗蘭科?”


    甘甜甜尷尬地笑了笑,沒承認也沒否認,她低頭瞧了瞧懷裏的小正太,又轉頭瞥了眼窗外耐心等待的盧卡,歎了口氣,伸手開了門鎖。


    老板娘腳踩在油門上,在車啟動前還壓低脖子給她做了個“加油”的口型。


    甘甜甜窘迫地立在道路旁,直到眼瞅著老板娘的車燈消失在了拐彎處,這才轉身仰頭看向身後的人。


    “晚上好啊。”甘甜甜故作輕鬆,用意大利語慢慢笑著說,“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盧卡低頭瞧著她,驚訝了一瞬後,神情遺憾:“看來我錯過了一段很美好的時光,我以為我會是你的第一任意大利語老師。”


    甘甜甜短促地笑了聲,又換回了英語跟他交流:“開個玩笑,我就隻會說這麽幾句意大利語而已。”


    盧卡眼神複雜地點點頭,欲言又止。


    甘甜甜等了他片刻,見他眉頭糾結,覺得氣氛甚是尷尬,甚至是有些生疏,夜色濃重,路上又沒有行人,隻他們兩人在路燈下站成兩根筆直的電線杆,也頗為不自主。


    甘甜甜沒話找話:“你來找我?”


    盧卡點點頭,他往前邁了一步,他個子高甘甜甜將近一個頭,垂首彎腰,鼻子都快擦著甘甜甜的腦門了。


    甘甜甜盯著他近在咫尺的,在夜色中越顯深邃的雙眸,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


    盧卡瞬間就直起了腰,歎了口氣。


    “有話就說,”甘甜甜嘖聲道,“你歎什麽氣?”


    盧卡怔了怔,眨眨眼睫,似乎表情中有種被冒犯了的驚訝。


    甘甜甜察言觀色,思忖是不是對意大利人不能這麽說話?於是,她又特地情真意切地凝視著他雙眼,補了句:evuoi(你隨意)。”


    這話貌似用的語境又出了錯,盧卡哭笑不得。甘甜甜聳了聳肩,氣氛倒是突然就緩和了不少。


    “我,”盧卡說,“我想你應該搬了家,但是又不知道你搬去了哪裏。本來想今天來問問你的朋友,很好運,我直接遇到了你。”


    “你找我不會打電話?”甘甜甜問道,“電話你總有吧?”


    “我的電話……”盧卡簡單地解釋道,“工作原因,停用了,並且,我被限製呼叫任何人,除了個別的工作夥伴。”


    “嗯。”甘甜甜漫不經心應道,“那你找我做什麽?”


    “教你意大利語啊。”盧卡理所當然地說,說完頓了頓又問她,“是你忘了,還是覺得我之前在開玩笑?”


    兩者皆有,甘甜甜撇嘴鼓了鼓腮幫,理虧,沒回答。


    “我們意大利人很重視承諾的!”盧卡堅定地說,“你要相信我。”


    狗屁!甘甜甜暗自翻了個白眼,心道你們意大利人什麽德行,剛來一天我不懂,這都一個月了你還當我不知道嗎?


    “雖然我覺得,”盧卡情緒莫名低沉,“你應該有了一位很負責的意大利語老師。”


    昏黃路燈下,安靜的馬路旁,盧卡像是在賣黯然銷魂飯的周大爺般神傷,眼神卻透著股違和的灼然,像是在不停地催促她“快否認啊快否認”。


    甘甜甜摸著耳垂,歎了口氣,她揪住了盧卡的袖口,拖著他往前走:“我家搬到醫學院對麵的樓上了,離得遠,現在不通車了,你送我回家吧,我陪你聊天!”


    “好!”盧卡眼裏蘊滿了笑,“現在開始,我們說意大利語?”


    甘甜甜腳步頓了頓,將他袖口甩下:“謝謝,我還是自己回去吧。”


    大晚上的咱能不能不找虐?


    盧卡在她身後哈哈大笑。


    甘甜甜在前麵走,盧卡在後麵笑眯眯地跟著,時不時吐出一個意大利語簡單問句,誘哄甘甜甜回答了,他再給她糾正語病跟發音。


    意大利夜晚的路燈並不是很亮,外加店鋪打烊時間早,他們一路走來,路線越來越偏,途經一片市民花園時,基本就跟摸黑沒兩樣了。


    盧卡故意在甘甜甜身後放輕腳步,甘甜甜在前麵走了兩步覺得不對,回頭卻被他近在咫尺的臉嚇了一跳:“我靠!”


    甘甜甜直接條件反射用中文罵道:“你不知道自己臉白得嚇人啊!”


    大半夜的,黑種人隱身了,白種人能嚇死人,還是黃種人給人的視覺效果緩和些。


    “你說什麽?”盧卡摸了摸下巴,眼神探究,用英語問她,“我覺得你在罵我。”


    “luca di maggio!”甘甜甜也用英語,仰頭道,“你猜對了!”


    深秋的夜風涼意中帶著潮濕,吹動滿院樹葉簌簌作響。


    “你叫我的名字了。”盧卡笑眯著眼睛,舉著右手拇指示意,“第一次。”


    夜太黑,分辨表情太累,甘甜甜眼神變了變,轉身邊走邊說:“等到第十一次,我看你怎麽把腳拇指從鞋裏伸出來。”


    盧卡立在原地爽朗大笑。


    甘甜甜走出沒幾步又頓住,她不是發現盧卡沒有跟上,而是驚覺身後風聲不對!


    她還來不及回頭,緊接著便聽到兩聲肉體碰撞在一起的悶響。


    她猛地轉身,隻見她身後幾步遠處,一道相對身材嬌小的身影,正攻擊著盧卡,招招狠辣!


    攻擊盧卡的是個身材瘦削的女人,她一身束身黑衣裹出過於纖細的腰身跟腿,頭發盤在腦後,手上戴著黑色的露指手套,老辣利落得像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暗殺者。


    那女人迅捷詭譎,出人意料的是盧卡竟也不遜色,他防守中又帶著強攻,反應極快,動作帶出簌簌風聲,躲避得恰到好處。


    盧卡用的是西方的搏擊,出手幹淨利落,又不失敏捷,蘊滿了陽剛的力量,大開大合的招式,像是一位功力深厚的書法家筆下的毛筆字,一撇一捺全都舒展到了它該在的地方。


    盧卡似乎是有所保留,不欲傷人,仗著身高胳膊腿長,將那女人一次次推遠到她近身難以觸及的位置後,再長腿飛踢封住她欲上前攻擊的招式。


    身手不錯啊,腦子也挺好使,甘甜甜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思忖盧卡的職業恐怕不是軍就是警,沒有懸念地與這兩者脫不開幹係了。


    這場交手突如其來得讓她莫名其妙,甘甜甜不知道她應不應該出手幫人,目前看來盧卡也算是遊刃有餘,她便安安心心地在一旁觀戰。


    甘甜甜在原地觀察了半晌,終於眯著眼睛篤定了這位殺手姐姐,是一位國人同胞,瞧這具有代表性的我國本土招式,四兩撥千斤都有啊!嘖嘖,就是運用得還不夠純熟。


    甘甜甜冷眼旁觀,不由得熱血沸騰心癢難耐。


    片刻後,那人也貌似摸清了盧卡的心思,越加將近身的貼纏黏打發揮到了極致,在黑夜中迅疾騰挪,身影猶如鬼魅。


    盧卡的回防越來越受限,而他的攻擊卻總是能被準確識破,他似乎急於脫身,卻苦於那女人的近身纏鬥脫不開身。


    看來是要小爺出場了,甘甜甜自我打趣兒道:不然等盧卡萬一在這小花園裏遇難了,她可就沒意大利語老師了。


    甘甜甜暗自活動了下手腳,瞅準那女人抬腿下劈盧卡失敗後,扭身側踢下落,進步上前貼身,外加手上變招三指做虎鉗狀時,連招不夠流暢停滯出的那細微的時間偏差之中,迅速躥上前去插入戰局。


    甘甜甜本欲從側後方攔截她的進攻,一腳飛踢截住她手去勢,再趁其不備從側方視線盲點處出招,結果誰知那人竟像是背後長了眼睛,先是恰到好處地斜身避開甘甜甜的飛踢,再膝下一曲,矮身避過甘甜甜的肘擊。


    甘甜甜一拳一腳皆落了空,站在攻擊圈外頓時眼冒精光:這都行?!


    甘甜甜繞到正麵,瞄準時機將盧卡一把推了出去,自己正麵迎敵。打穴敲關節,甘家人也擅長,甘甜甜跟那人身材相仿,招式相似,電光石火間已交上了手。


    兩人一來一往地出招拆招,兩雙手臂時不時纏在一起又分開,腳下步伐交錯,在黑暗中讓人難以捕捉。


    盧卡站在外圍,一手捂住胸口喘著粗氣,一手狠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又從褲子口袋中摸出了一個塑料小袋兒,從裏麵倒了兩顆藥片出來湊在唇邊,喉頭一動硬生生幹咽了下去。


    他將藥瓶塞回褲兜,矮身下蹲,手摸進寬鬆的休閑褲角裏,緩緩抽出了一把匕首,始終不離開甘甜甜的眼眸中,眸光閃爍,手握著刀柄皺眉踟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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