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跟一個朋友吃飯,他說自己有一台哈蘇相機,很得意的樣子。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黃昏,我和鄧麗君一起在洛杉磯的海灘邊,看著夕陽慢慢往海平麵跌落。她說,這實在太美了,我們應該把它拍下來。那時我剛好買了一台哈蘇相機,趕緊把它拿出來,手忙腳亂地上膠卷,那個機器很複雜,等我把膠卷弄好,太陽已經落下去不見了。我們兩個人在海邊笑了很久。


    有時候我常常會想,如果有這樣一種可能,或那樣一種可能,我們倆會不會最終走在一起。不過生活就是這樣,它不會給你那麽多種可能。你的人生早已被你的性格決定。


    那是剛到美國的時候,日子過得很苦悶。白天學英文,晚上就關在酒店看電視。偶爾會去外麵學習滑旱冰,為了新片《殺手壕》進行練習。有一次休息,我跟一幫從香港來的朋友去迪士尼,大家一路走一路聊得很開心。這時候我聽到周圍有人在講漢語,也是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抬頭一看,迎麵走來的竟然是鄧麗君,身邊也有好幾個朋友一起,有男有女。我們一對看,真是特別意外。我說,怎麽你也在這裏?她也愣了,當時我們還不熟,身邊又都有朋友,簡單打了招呼,就先說拜拜了,各走各的,也沒留電話。


    過了兩天,我在westwood看戲,又碰到她。當時我進戲院,她出戲院,兩人又碰到,覺得很驚喜。我要看的電影還沒開場,兩個人就站在那邊聊天。那天她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我進去看電影為的是要學英文,估計她也是這樣。聊起來之後,就知道她住的跟我特別近,大概就在三個block之外而已。那天就彼此留了電話。


    這真的是緣分,我們倆在國內沒見過麵,居然會在美國連續碰到。後來就約她吃飯、聊天。當時她媽媽跟她一起在美國,有時候她媽媽還會煮湯給我喝。她知道我在練習滑旱冰,說自己剛好也在學,我說那正好我教你啊。


    有天我幹脆踩了個滑輪鞋就去找她了。她那時候滑得還不熟練,我要一直扶著她。你想想,那時候成龍和鄧麗君,在洛杉磯的路邊滑旱冰,完全沒人認識我們,多好,多開心。


    那之後的一段時間,是我第一次去美國時最開心的日子。我們倆經常一起學英文,去海邊散步,拍照,一起去吃螃蟹,去中國城吃中餐,我開車去接她,兩個人還在半路迷路……


    那段日子想起來很好玩,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談戀愛。當時公司沒有給我任何一個工作人員在身邊,我在那裏也沒有認識的中國人,她是唯一一個跟我講中文的人。每天看到她,是當時唯一開心的事情。她可能也有這樣的感覺。


    可惜不久以後,我的電影要在聖安東尼奧開機。臨別時,她也要回台灣了,我跟她說,拍完戲我就去台灣找你。


    《殺手壕》賣得很差,我很沮喪地回到香港,一心想著重整旗鼓再拍一部電影挽回麵子,並且很快就組建了新電影的班底,先是去韓國聊劇本就聊了3個月,那個時代都是香港韓國合作的,在韓國拍攝會有投資補助。當時我們籌備的那部片,組成了韓國有史以來最龐大的香港外景團隊,比如燈光師就有12個,連木工都有16個,前後大概去了四五個月。可惜正式開工沒兩天,就鳴金收兵了。因為我們當時是冬天拍夏天的戲,零下15度,太冷了,大家都扛不住。到第3天的時候,我說,收工了,要是這樣拍下去我會拍個爛戲出來。回到酒店,大家都縮在我的房間一起烤暖氣。那時候已經花了大概200萬港幣,以當時的環境來講,這是很多錢了。


    當時我打給何冠昌商量這件事,他先是關心我和大家有沒有凍壞,然後放下一句話,不拍就不拍。就是這麽一句話,真的是能“買”到人心。我和大隊一起回到香港,把劇本改掉。這時候我就想,去哪裏拍呢?


    台灣。


    當時我認為自己是以電影為主的,說隻有台灣有戲裏需要的布景,我們很適合去那裏拍。現在想來,其實也是有私心想去找鄧麗君。


    到了台灣,除了看外景,就會跟她一起約著吃飯,兩個人都安安靜靜的。那時候我還曾經去看過她的表演。我是坐在特別的包廂裏麵,在樓上的地方,她唱歌的時候,除了會看台底下的觀眾,也會往上看,我知道她在看我。我就坐在那邊,看著台下的觀眾為她用力地鼓掌呐喊,心裏想,她是我的女朋友。當時外界並不知道我們在一起,看這場演出我也是沒有等到結束就離開,在當時的台灣,如果被人拍到我們在一起,會是爆炸性的新聞。


    後來我曾經想過,我們分開也許是最正確的決定,因為從一開始兩人性格就很不同,又無法為了對方妥協。換句話說,她太好了。


    她總是彬彬有禮,說話輕聲細語,我卻是個大老粗;她總是氣質優雅,而我剛從武行變成明星,終於可以享受大把花錢的奢侈生活,恨不得買一堆金鏈子掛在身上;她喜歡一個人出門,享受私人空間,但我總是愛熱鬧,喜歡那種有一群人跟隨的感覺,覺得自己像個老大,走到哪都有人畢恭畢敬地幫我拿衣服、拉椅子。


    記得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問能不能一起吃飯。我說,我不是每天都跟你一起吃飯嗎?她說,單獨吃飯。我說好吧。她就帶我到了一個法國餐廳,進了一個包廂。那時候的我,餐牌也不會看,紅酒也不會點,服務生把什麽都拿給我,我不懂,就有點尷尬。她就把餐牌拿過來,跟服務生點東西,說的話裏麵會穿插一些英文和法文。我那時候就像鬧小脾氣一樣,她說牛排五成熟好吃,我說,不要,我就要吃十成熟。她說要喝紅酒,我就說要啤酒。她拿著紅酒杯,細細地聞,我拿起酒杯一口就灌進去。她問我好不好喝,我說很難喝。湯上來了,我看她很優雅地用湯匙舀著喝,我就故意直接拿起來往嘴裏倒。牛排來了,她還沒吃完第一口,我已經把整塊肉都吃完了。西餐的規矩是那種兩個人不吃完,第二道菜不會上來,所以看我吃完,她也隻好說吃完了。最後那頓飯,我是撐死,她沒吃飽。人家吃頓法餐兩三個小時,我們不到半小時就吃完了。一出門我就跟她講,從今以後,永遠不要帶我到這個餐廳,現在我要回去開會了,然後轉身就走了。


    那時候,我做出這些奇怪的舉動,跟內心深處的自卑感有很大關係。從小就被有錢的小孩歧視,在戲劇學院的10年生活清苦,剛進社會的時候做最底層的工作,所以我打心眼裏討厭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瞧不起別人的樣子。他們越是擺出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模樣,我就越想跟這種人唱反調。這種心態影響了我和鄧麗君的相處,對她很不公平。


    有一天,我正在跟兄弟們聊劇本,她打了個電話來,說她要離開台灣一陣,今天想來見見我。我說好啊,來吧!她來的時候,門沒鎖,推門進來,我看她還穿著晚禮服和高跟鞋,應該是剛剛表演完,非常美麗。我旁邊所有的兄弟都驚呆了。


    我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麽神經,好像故意要在大家麵前顯得自己很拽,就隻說了一個字,坐。她就一個人坐在角落那裏,我就繼續跟大家聊劇本。我們一聊就是很久,差不多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我沒有跟她講一句話。一個多小時以後,她站起來說,jackie我先走了,我說好啊。


    她站起來轉身就走出了門。這時候我旁邊一個兄弟叫馮克安,他說,大哥,你是不是應該送一下人家?我想,對呀!禮貌上怎麽都要送一下。我趕緊站起來,走出門口,看到電梯已經關門了。我隻好回了房間,從八樓的窗戶往下看,看到她剛剛上了一輛凱迪拉克,車開走了。


    當時也沒覺得怎麽樣,就繼續跟大家聊劇本。不久,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聽到那邊是她的聲音,jackie,我看你並不需要我,你就跟你的兄弟們在一起吧。當時我也不知道怎麽回話,電話就掛了。


    第二天,她又打了個電話來,說給我留了一個東西,放在酒店的前台。我收工回到酒店,拿到的是一盒卡帶。“你心裏根本沒有我,把我的愛情還給我……”裏麵是她的那首歌,《把我的愛情還給我》。


    那時候我在台灣拍的是《龍少爺》,每天都很辛苦也很累,加上拍攝過程中很多人受傷,醫院裏躺滿了劇組的人,我每天想的都是怎麽把工作順利完成,幾乎焦頭爛額,哪有心情去談戀愛。就這樣,跟鄧麗君也一直沒再聯絡。


    幾個月之後,她在香港有個演唱會,我的經紀人去看了。演唱會完了之後,她們一起出去喝東西,她跟我的經紀人講,你知道嗎?我恨死他了。經紀人回來講給我聽,我才知道,原來我這麽壞,傷了人家的心,自己卻不知道。


    後來再跟她遇到,是一個頒獎典禮,林建嶽辦的。那時候他叫我去頒獎給鄧麗君,我心裏想的是,不要,因為我知道她應該還在恨我。林建嶽知道我和鄧麗君之間的事,我就問他,她知道我會頒獎給她嗎?林建嶽說,知道啊。我說,真的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就去給她頒獎,就當是有個機會可以表達抱歉,彌補一點我的不懂事。林建嶽還說,你可以想辦法在頒獎環節給她一個驚喜。


    當時她先是演唱一首歌,我就悄悄地躲在後台。等她剛剛唱到中間,有一個點是在間奏的時候,我就忽然走出去,拿著獎杯,她一轉身看到我,在台上轉身就走,我就隻好在台上追著她,她就繞著那個舞台一直走,一直不肯接受我給她的這個獎。我跟在她後麵,嘴裏一直講,不要這樣,teresa,不要這樣,很難看啊……後來她終於拿了這個獎,也沒有跟我握手,也沒有說謝謝,就轉身走掉了。氣得我回去就罵林建嶽,她根本就不知道是我要給她頒獎!


    我們這段情,就這樣裂掉了。


    幾年以後,在香格裏拉酒店的門口,我又看到過她一次。那時候她剛剛上電梯,我剛剛出電梯,就這麽巧。大家互相看一下,她笑了,我也笑了,沒有講話。當時她身邊有很多人,我身邊也有很多人。我轉頭目送她上電梯,電梯門關了,我跟她笑一下。就這樣子。


    1995年的5月,有一天我的助理dorothy接到一個電話,是從美國打來的,用手機。那邊說,我是鄧小姐,我想要找jackie。dorothy跟她說,大哥現在不在,過幾天才會回來。後來dorothy告訴我有這通電話,讓我打給她,我說好的,結果當時手邊有其他事情,一時忘掉了。


    沒想到,幾天之後,竟然聽到她去世的消息。我整個人呆掉了,一瞬間很多往事湧上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自那之後,隻要誰說讓我回電話,我都會馬上打回去。


    因為拍戲,我沒能去參加她的葬禮。


    2002年,我在內地發行的專輯中與她“合唱”了一首《我隻在乎你》,希望那首歌可以穿越時空,幫我帶去對她永遠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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