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桃花


    就仿佛經曆了幾生幾世一般地久,小路的盡頭處大步地走來兩個人。一個是修眉俊目,一個是英氣逼人。


    我衝上前去,卻又驀地刹住腳步,呆呆地看著二人快步地走近直到麵前。


    “他……他呢……”我幾乎不敢發出聲音地問,“大盜他……為什麽沒有同你們一起回來?”


    “傻丫頭……”季燕然輕輕將我拉過擁入懷中,“他回懸浮峰去了。”


    我腿一軟癱在他的臂彎裏……謝天謝地!大盜他沒事太好了他沒事!我的神經都險些嚇斷!真是……太好了!


    “事情怎麽樣?”一時難以平複情緒,聲音顫抖著問。


    “妥了。”季燕然笑著低下頸來,用他暖暖的臉頰貼住我冰涼的臉頰。


    妥了。簡簡單單地兩個字是如此從容淡定,誰又能想像得到這其中有著怎樣的風險與考驗。


    緊緊擁住他的腰背,滄海桑田的滋味溢滿心頭。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喂”田幽宇沒好氣地聲音從旁邊傳來,“要親熱回家親熱去!我可沒精神陪你們在這兒灌冷風!”


    季燕然笑著將我放開,我便問向田幽宇道:“賀蘭慕雪呢?”


    “心口插著我的箭見閻王去了。”田幽宇冷笑著道。


    “好樣的,宇哥哥!你真是我心中的當世大英雄呢!”我豎起大拇指伸到他眼前。


    “少拍馬屁。”田幽宇哧笑著拍開我的手,看向季燕然道:“步九霄說由他來安排善後事宜,的確可信麽?”


    “不會有假。九龍穀已淹,他再做什麽也是於事無補,又何苦非要置我們於死地呢?何況他也不能確定此事若被上頭知道了會如何處理,倘若是誅九族的話,他們一家也脫不了幹係。”季燕然淡淡笑著道。


    “既如此,這件事就這麽了了罷。你們打算幾時回京?”田幽宇問道。


    “原定了正月十六動身,然而靈歌連日來受了不少苦,加上清音重傷在身,隻怕要耽擱一陣子。我打算獨自先行回京,靈歌你就留在江南,待清音的傷養得好了再一同回京,可好?”季燕然說著望向我。


    知道他二月初二還要去衙門上班,不便在江南多留,隻好點頭,望向田幽宇道:“宇哥哥就同燕然哥哥一齊回京,正好順路,還可搭個便車,怎樣?”


    田幽宇大手一伸捏住我的鼻子,笑道:“你這丫頭!又變著法兒的想讓我當他的護衛呢,對不?”


    “哎呀,好心當成驢肝肺!”我扯開他的手道,“讓你搭便車還說三道四的到底同不同意?”


    “既如此,田某就多謝嶽大小姐行此方便嘍!”田幽宇好笑地道。


    “時候不早,我們需盡快找個地方落腳,待天亮再做安排。”季燕然道,走到嶽清音身旁,看了看他的麵色,“清音可還能撐上片刻?”


    嶽清音起身,淡淡道:“走罷,出了此山有座土地廟,來時我乘的那輛馬車就等在那裏。”


    於是不再耽擱,四人動身沿著羊腸小道繼續南行。


    走在最後,回頭望望雲霧深處,仿佛能看到誰正立在月下深深凝望著我們的方向。心中暗暗向他道別,抹了抹眼角,轉身跟上前麵三人,望著其中那高大修挺的背影,忽然想起玄機公子送他的詩來:


    鏡花水月皆虛幻,


    海闊天空是桃源。


    堪透無常隨心去,


    一任瀟灑到絕巔。


    ……原來如此。鏡花水月指的不就是九龍穀湖底的冥宮麽?海闊天空指的不就是那座懸浮的磁峰麽?看破生死隨著自己的心意去行事,這才是真正的瀟灑,真正地立於世界之巔啊!玄機公子他做到了,他也希望自己的兒女女婿能做到這一點。他之所以一步步地引導著我們從石塔陣開始,到湖底冥宮,到孤峰,到懸浮峰,而不是直接讓我們從秘徑上到懸浮峰去,就是為了能讓我們逐漸了解並體會生死無常,從而最終放下執念與煩惱,做個真正瀟灑逍遙之人!


    季大狗兒啊,你的嶽丈大人送你的哪裏隻是區區四句話呢!他送給你的,是一座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的心靈桃源啊!


    身與心霎時間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小跑著跟上去撲到某人的背上,他便頭也不回地蹲下身將我背起,揪了揪他的耳朵,他會意地放慢了腳步,待那兩人漸漸走遠,我方附到他的耳邊,用極輕極輕地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對他道:“燕然哥哥,我真的,好愛你。”


    ……


    午後的日頭暖暖地曬在高腳幾上的那隻冒著嫋嫋青煙的小香爐上,滿園的桃花透過新綠紗窗將如雲似霧的嫣紅色染在牆上的一幅黑白寫意上。畫兒上的女子有著一對靈動傳神的美眸,笑意盈盈地同賞畫之人兩兩相望。作畫的時間是十七年前的某月某日,落款兒隻有一個“音”字。


    收回目光,拿起案頭一本雜書來才要翻上幾頁,就聽得有人輕輕地叩門,道了聲“進來”,推門而入的是江南望城府衙的邢總捕頭,行至麵前抱拳行禮,口中恭然叫了聲“大人。”


    “邢頭兒辛苦了,”放下手中書,望著邢總捕微笑,“命案現場是個什麽情形?”


    “回大人,”邢總捕雖然年近不惑,對麵前這位才剛一十七歲就已名滿江南的少年知府卻是恭敬有加,絲毫不敢怠慢,“屬下一行前往死者張銅匠家中查看,見其被縛於廳柱之上,口中塞有布條,頸部受生牛皮絛纏繞而導致窒息死亡。據仵作檢驗過後認定,死亡時間應是在巳時三刻左右。命案發生於張銅匠用來鍛銅的那間屋中,凶嫌已經當場抓獲……”


    少年知府挑了挑修眉,微笑著截住邢總捕的話尾,道:“且慢……邢頭兒說凶嫌當場抓獲?若本府未曾記錯的話,就方才前來報案的張銅匠的妻子張氏所言,其是在為張銅匠送午飯時發現了凶手一名女子正在張銅匠的房中,因而才跑到衙門來報的案,為何邢頭兒你們趕過去之後,那凶手仍在死者房中不曾逃掉,反遭當場抓獲了呢?”


    邢總捕見問,臉上掛了個略帶古怪的表情,回稟道:“說到那女凶嫌……其行為實在是……令人費解。且先說屬下推斷其為殺人凶手的依據昨夜下了近半宿的雨,那張銅匠鍛銅的屋子是獨立的一間,與他家裏其它的房間並未相連,屋子的四周皆是泥地,且又背陰,直到屬下回來複命之時那泥地仍未幹透,若踩上去勢必會留下足跡,因此無論凶手是誰,若想進得該房間殺掉張銅匠都無可避免地要經過那泥地從而印下腳印。屬下在進得那屋子之前特意先行查看過了,屋子的四周除了張氏的兩串腳印之外就隻有該女凶嫌的一串腳印了。”


    “這張氏是近午給張銅匠送飯去的時候發現屋內的屍體及凶嫌的,而後匆匆跑來報官,再回去時屬下為了保護現場,一直未讓她再入那屋子去,且觀那足跡也確是才剛踩上去不久,一來一回兩串腳印時間相隔並不大。兼之張氏又有人可證明巳時至近午時這段時間她並未在家中,因而已基本能夠排除她是凶手的嫌疑。但這麽一來就隻有同樣是在張銅匠死亡前後的時間裏進入屋中的那女子嫌疑最重了,屬下仔細看過地上足跡,張氏的腳印確乎是壓在女凶嫌的腳印之上的,因而可見女凶嫌是在張氏進入屋中之前便已在內了。”邢總捕說著,臉上那甚覺稀奇的表情更加濃重了,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屬下等進入屋中後將該女抓獲,她卻不肯承認自己殺了張銅匠,隻說是張銅匠的客戶,前兩天在他這裏訂做了工具,今日約好過來取成品的,誰知才一進屋便發現了張銅匠的屍體,她與張銅匠無怨無仇,沒有理由殺人。”


    “屬下便問她,既然沒有殺人,為何還要留在此處盤桓不去?誰想她……她卻笑著答道:若我就此離去,豈不反而加重了自己的嫌疑?屋外地上統共隻有兩個人的腳印,除了銅匠妻子的便是我的,因此我還是留在這裏等著洗清自己的嫌疑為好。”邢總捕邊說邊拿眼瞟向麵前的這位頂頭上司,似是想看看他對於那言行大膽的女凶嫌的表現會是怎樣的一個反應。


    “唔……有趣兒,”少年老成的知府大人從幾案後站起身,一手摸了下巴,雙眼微眯,帶著略感興趣的神情踱步至窗前,偏了頭去看牆上那畫中的女子,口中則淡淡地笑道:“通常凶嫌留在案發現場的目的一是為了反證自己的無辜,一是為了銷毀作案線索。凶嫌將自己歸為第一點也是正常,邢頭兒可有就第二點進行了調查麽?”


    “調查過了,”邢總捕答道,“屋內並無扭打、翻找或移動物品的痕跡,凶器牛皮絛仍縛於死者頸部,而用來鍛銅的爐子仍然燃著,爐膛裏並未發現異物。”


    “喔……這麽說來,若以屋外的足印為物證、張氏目擊為人證的話,似乎這女子是凶手的嫌疑已確鑿了呢。”知府大人輕輕笑著,伸出手去小心地拭了拭本已保養得很幹淨的畫軸。


    “屬下亦是這麽想的,因此便將那女凶嫌帶回了衙門,請大人開堂審理此案。”邢總捕恭聲道。


    “且先不急,在此之前本府還想知道……”知府大人慢慢轉過身來,輕揚著唇角,黑黑的眸子裏除了些許的期待之外還有著異樣的神采,“那女凶嫌既然說了要為自己洗脫嫌疑,那麽她可當場進行申辯了呢?”


    邢總捕點頭,方要回答,卻又見這位英俊的知府眨著慧黠的眼睛笑道:“本府不妨先來說說關於此案的種種疑點罷其一,張銅匠日日鍛銅,幹的是練力氣的活兒,莫說是普通男子,就是咱們衙門裏的捕快同他掰起腕子來也未見得贏得過他,試問一介弱柳女子,如何能夠做到不在屋內留下任何扭打痕跡的情況下將張銅匠捆在柱子上勒死的?”


    邢總捕一怔,連忙應道:“屬下已派人去調查此女子與張銅匠是否相識以及是否有過嫌隙了,待……”


    知府大人輕笑一聲,擺了擺手,繼續說道:“其二,張氏進屋後發現張銅匠被縛於柱,可曾確認過他是否還活著?女凶嫌那時尚在屋中,若按常理來講,身為人妻的不大可能會扔下自己丈夫的屍體同那凶手在一室之中,而自己跑來衙門報官罷?起碼也該高聲喚來左鄰右舍先將凶嫌扣壓當場再托人來報官才是。”


    “關於此點屬下也問過那張氏了,”邢總捕忙接了話道,“張氏說她當時因見張銅匠被縛於柱,凶手雖是女子,但若她連張銅匠都能製住,恐自己更不是對手,所以驚慌之下也沒顧得近前細看張銅匠是否還活著,又不敢高聲叫喊恐凶手惱急成怒追上來害她,隻好自己跑到衙門前來報案。”


    “唔,這樣解釋倒也不無道理,”年輕的知府負起手來,窗影裏那襲鮮亮的大紅官袍熱烈卻不乏柔和,朝氣又不失沉穩,“其三既然凶手選擇了扼頸的方式殺人,又何苦費力氣先將張銅匠綁在柱子上呢?究竟凶手是先綁再勒,還是先勒再綁?那堵了張銅匠口的布條又究竟是綁前堵的還是綁後堵的?顯然這其中堵綁勒這一順序是最不能成立的,張銅匠不是傻子,不可能任由凶手堵住自己的嘴而不做任何反抗,從而再被凶手綁在柱上而綁堵勒這一順序也不能成立,凶手在綁的過程中張銅匠一樣會發出聲音求救。因此勒,必然是第一步。”


    少年知府的眸中閃著奪人心魄的神采,足以令周圍的一切失去原有的顏色。他繼續條理分明地分析道:“而若勒是第一步,直接勒死的話,堵與綁就完全沒了必要,所以由此可以得知,凶手最初並未將張銅匠置於死地,隻是將其勒至難以發出聲音的程度後,堵住其口,再縛於柱上,這其間也許兩人有過什麽對話,之後凶手出於某種目的將張銅匠勒死,便造成了案發現場所見的情形。”


    “但無論勒、堵、綁這三步是怎樣的一種順序,凶手都不大可能會是一介弱質女子,本府更傾向於凶手其實是張銅匠所熟悉之人,隻有熟悉之人下手,才更容易令張銅匠猝不及防著了道兒。不知邢頭兒以為如何?”知府大人說罷,笑微微地望著麵前這位認真有餘、機靈不足的捕頭大叔。


    捕頭大叔瞠目結舌地呆在當場,半晌沒有說出話來,然而知府大人知道這位在職多年的總捕頭斷不會因為他對案情的一番分析便驚歎至此,於是揚起漂亮眉毛,不無好笑地問道:“邢頭兒似是有話要說?”


    邢捕頭咽了咽口水,臉上仍帶著瞠目的神色,又驚奇又詫異地道:“這個……大人,這話不知要、要怎說才是……大人方才對案情所作的分析,正是那、那位女凶嫌的自我申辯之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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