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有心


    回到嶽府,一頭栽在床上,再也不想動。


    一直到晚上,嶽清音也沒有到客房來看上一看。渾渾噩噩又是一夜過去,次日醒來,啟窗向院外一望,卻見合府上下早已忙成一片。


    綠水幾個丫頭圍坐在桌前剪喜字,歡喜兒也被臨時叫去幫著在府裏各處掛紅燈籠,滿院的仆人有忙著打掃的,有忙著掛彩絛的,有忙著貼喜字的,還有忙著布置桌椅用來招待前來道喜的娘家親戚的。


    聽丫頭們說嶽明皎和季燕然都已被朝廷準了假,各自在家籌備婚禮事宜,嶽清音自也不必再去衙門。由於季燕然府中下人太少,嶽清音從嶽府調了近一半的仆人過去季府幫忙,如今兩府裏隻怕除了我人人都忙得腳不沾地。


    一個人出了府門,沿著街慢慢地走,走過虞淵河,走過歸墟湖,走過每一處大盜曾經出現過的地方,而後出了北城門,來到那間曾與他相處過的土地廟。推開廟門,裏麵一切如故。靜靜地在供桌上坐了許久,重新出得廟來,行至官道,攔了輛空馬車,讓車夫帶我前往未央村。


    沒有驚動村裏的任何人,我悄悄地進了李老太太的那間廢棄的房子,房內滿積了厚厚的塵土,可見自我和大盜離開之後,這裏便再也沒有人來過。


    我本還想去大盜曾帶我去過的那個無人山穀,可惜那時因害怕一路上都閉著眼睛,因此根本不知道路在何方。我也想去大盜掉崖的地方看上一看,也因同樣不知路徑隻好作罷。


    拽過一把破爛不堪的椅子吹去塵土坐下,就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裏靜靜地待著,在心裏細細地將所有的話說給冥冥中的大盜聽。


    大盜……後天,後天我就要出嫁了,如果你也為我感到高興,就請今晚入夢來吧……讓我,再見你最後一麵。


    伏於桌上沉沉睡去,次日清晨醒來時,竟是一個夢也未做。


    從未央村出來,徒步走出山區,依舊乘馬車回到太平城嶽府內。才一進暫居的那間客房門,便見綠水幾人撲過來慌張道:“小姐昨夜去了何處,可把小婢們急死了!”


    “對不起,又讓你們跟著著急了。”我輕聲地道,“我隻是臨時起意去了附近的寺裏上香請願,由於天晚了,擔心路上不安全,便在寺裏女客房暫住了一夜。老爺他……不知道此事罷?”


    綠水揩了下眼角淚花,道:“老爺昨天去了季大人府上幫忙,未在家中,隻是……少爺他昨天下午讓長樂過來請小姐搬回原來的院子,見小姐未在,便……便……”


    “便什麽?”我望著她。


    “長樂回去複命後,少爺便一個人騎馬出了府,到現在還未回來。”綠水囁嚅著答道。


    “知道了……”我虛弱地點了下頭,“收拾一下這就搬回院子去罷。”


    綠水幾個開始收拾東西,我則獨自上了嶽清音的小樓,推開了他的書房門,坐到小榻上等他回來。


    恍恍惚惚地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直到那清瘦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前,我才終於能費力地扯回自己的一絲靈智。


    站起身想要說些什麽,還沒開口,突覺一陣天眩地轉,想是起得太急了,眼前一黑便往地上倒去,未等摔下就被一雙大手接住,攔腰抱起輕輕地放在榻上。


    忍住頭暈欲嘔的不適感,我咬牙推開他伸來要為我把脈的手,被他強行拉過胳膊去,我掙紮著想要抽回,拚命地推他,卻聽得他輕聲斥道:“又耍什麽小孩子脾氣!身體虛成這個樣子,還要鬧麽!”


    “你怎麽還來管我?你不是不認我了麽?你不是不理我了麽?你不是眼中再也看不到我了麽?我不是嶽靈歌!我隻是個陌生人!你可以盡情無視我的存在!盡情輕視我的情感!我什麽都不是!我什麽都不是!”我狠狠地捶著他的肩,顫抖著身子,哆嗦著嘴唇,嘶啞著聲音,心痛如絞。


    嶽清音不閃不避,任由我歇斯底裏地發泄著,直到我用盡了力氣,一手支撐在榻上重重地喘息,抬起頭來想要望住他,卻突然發現眼前一片模糊,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觸手處竟是滿麵的淚痕。


    我竟然——我竟然——竟然哭了?自從穿來——不,自從有了記憶,我幾乎沒有再掉過眼淚,可現在——我竟然會哭?


    我飛快地用袖子在臉上擦了一把,翻身下了小榻,欲跑出房門去,才剛站起,便被嶽清音一把攥住手腕拽住,硬是扯得坐回榻上,掙脫不得。


    我偏過頭去不讓他看到我的臉,他卻伸手過來替我揩臉上殘留的淚漬,我將身子擰得背對著他以躲避他的手,他便索性雙手扳住我的肩膀,硬要我扭回身子來與他相對。


    “傻丫頭……”他望著我,用指尖輕輕勾去我眼角的淚痕,“成日胡思亂想……”


    “以後不會再想了,”我啞聲道,“明天你就可以解脫了,再沒有人來煩你氣你給你惹麻煩——唔……”


    他伸出手指輕輕地捏住我的兩瓣嘴唇,阻止我再說下去。一對清眸望定我,低聲地慢慢道:“靈歌,這一次……是為兄錯了。為兄不該說那不認你的話,莫再氣了,原諒為兄可好?”


    我望了他一眼,垂下頭,他便同我一起默默坐著,許久才重新抬起頭來,啞著聲音道:“哥哥餓了麽?”


    嶽清音伸手輕輕揉了揉我腦後的發絲,隨後手指搭上我的手腕號了片刻,皺起眉頭望住我道:“你幾日沒吃東西了?身體虛成這個樣子!明日成親如何能撐住?”


    “哥哥這幾日不也沒吃好沒睡好麽。”我低頭,輕輕握住他的大手。


    “在這裏坐著。”嶽清音令了一聲,起身出了書房。不一刻手中端了藥碗回來,道:“先把藥喝了再去吃飯。”


    我伸手接過,拿了勺子舀碗裏的藥汁,然而手抖得厲害,舀一勺灑半勺,幾乎湊不到嘴邊。嶽清音便將碗和勺子拿過去,舀了一勺藥,吹得溫了,喂到我的唇畔,看我咽下後再舀第二勺。


    吃罷藥,嶽清音喚丫頭將飯菜擺到書房來,搬上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我和他就在這裏吃了。由於這幾天我幾乎沒怎麽進食,他便不讓我吃油膩的東西,隻喝了碗粥,吃了些青菜,他自己也沒有多吃。


    吃畢收去碗碟,他又拿了針替我針灸,說是因明日我就要出嫁,來不及用藥物調理,隻好用針灸應急,暫時將狀態恢複得精神一些,針灸完就強令我立刻回房睡覺。


    我便問他:“哥哥還要去忙麽?還有什麽沒準備好的?”


    “大致都好了,我還需再檢查一遍,看看可有疏漏之處,你就不用操心了。”嶽清音說著就要拉我去睡。


    我握住他的大手,輕聲道:“哥哥,明日我就要去那邊,往後再不能和哥哥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現在我隻想寸步不離地陪著哥哥,別趕我走好麽?”


    “傻丫頭……”嶽清音望著我隻說了這麽一句,半晌方接著道:“也罷,你就在這榻上暫睡一會兒,檢查的事為兄交給嶽管家去做。”


    “我不想睡……”我望著他。


    “出嫁前還要惹為兄生氣麽?”嶽清音沉聲斥著,眼睛裏卻沒有絲毫惱怒,隻有掩飾不住的無奈的寵溺。


    於是隻好躺到榻上,蓋了件他的袍子,待他將事情交待給嶽管家後回來坐到幾案旁拿了本書看,便定定地望著他的麵龐,直到眼皮漸沉,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睡到不知何時,聽得他在耳畔輕聲叫我,睜開眼來,見他坐在榻沿,屋內漆黑,竟已是晚上。


    “起來吃些東西,回房沐浴後就早些睡,明日卯時正便需起床準備的。”嶽清音說著便要起身去點燈,被我扯住了袖子。


    “哥哥,明天一早你還去幫我準備麽?”我問。


    “傻丫頭,今晚過了子時,為兄便不能再進你的屋子了。”嶽清音拍拍我扯著他袖子的手。


    “我臨上轎前呢?上轎前都不能再看到哥哥了麽?”我促聲追問。


    “那時你便蓋了紅蓋頭,自然看不到為兄。”嶽清音笑了笑。


    “哥哥——你,你也要去季府的對麽?”我從榻上下來,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


    “為兄要負責送親,自然會去——你這小腦瓜裏又在亂想些什麽?”嶽清音低下頭來望住我,黑色的眸子深而又深,沉而又沉。


    “就是說——我在季府可以見到哥哥?”我仰臉牢牢地盯著他問。


    “你這丫頭!前幾日我讓劉嬤嬤給你講的規矩都記到哪裏去了?”嶽清音滿是無奈地伸手捏了捏我的鼻尖,“到了季府拜過天地之後,你會被直接送入新房,而為兄做為送親去的娘家人則要在前廳接受款待,同眾賓客一同用喜宴,待宴席散了便會回家來的……”


    “就是說,即便哥哥跟去了季府,我也見不到是麽?”我盯著他,“那我要何時才能再見到你?”


    “第三日回門,那時燕然會和你一同回來的。”嶽清音又是一笑。


    “然後呢?嫁出去後是不是就不能總往娘家跑,以免被人誤會說閑話?於是從今以後我就很難再見到哥哥和爹了?”我硬著聲道。


    “你想說什麽?”嶽清音好笑地問。


    “我想說——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我——我不嫁了!”我狠狠地用雙手攥著他的胳膊。


    “又胡鬧,這些事你早該知道的,卻為何現在又拿這個來糾纏不清?”嶽清音邊輕斥邊去撥我的手。


    “這些事平日說說無所謂,事到臨頭才覺得可怕了!——哥哥,要不——你去跟季大人商量商量,讓他——讓他入贅,做個倒插門兒的可好?”我急著求道。


    “胡說八道!”嶽清音終於惱了,拍開我的手,瞪著我道:“立刻給我回房去準備!不許再胡思亂想!”


    我定定地望著他不再作聲,他也微皺了眉望著我,兩人像木樁一般戳在原地對視了良久,正當他準備轉身去點幾案上的燈時,我再也忍耐不住地衝上兩步去撲進了他的懷裏,緊緊地抱住他的腰身,渾身隻是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嶽清音怔了一怔,動也不動地待了片刻,終於慢慢地伸了雙臂,將我輕輕地擁住。


    夜色漸深,月兒仿佛能勘透人的心思,透過窗紙將清愁般地淡淡月光灑在身上。由三月煙花到翌年的臘月隆冬,我與此生的至親竟不能相處滿兩年的時光,從此後生命中的主角變成了另一個男人,而我甚至還未來得及回報這個給予我最濃最深最暖的幸福的人。


    “傻丫頭……”良久之後,他輕聲開口,大手溫柔地撫著我腦後的發絲,“莫再亂想,燕然會比為兄更好地照顧你,不會委屈你的……”


    “那麽誰來照顧哥哥?”我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悶聲地問,“我雖然沒有能力像你照顧我那樣照顧你,可至少我每天可以親眼看著你平平安安地出門進門吃飯看書。若我走後,一天看不到你一天便會擔心,到那時,誰還能天天看著你出門進門?誰還能陪著你吃飯看書?誰給你織綬帶?誰……誰來惹你生氣?”


    嶽清音被說得哧地一笑,捏了我的下巴讓我抬起臉來,望住我道:“這一年多來你讓我生過的氣,已足夠我消受一輩子的了,難不成你還想讓為兄下輩子也被你氣著麽?”


    “如果有下輩子,哥哥還想同我做兄妹麽?”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嶽清音垂眸望進我的眼中來,卻笑而不答。


    回到我那院中時已近子夜,牆壁早已被粉刷一新,舊家具也都換掉了,外間的桌上放著喜字,隻等到了時辰便由丫頭嬤嬤們貼到門窗上去。


    綠水幾人為我燒了洗澡水,還撒了極昂貴的百花精油在水裏。沐浴過後,上次那給我講成親注意事項的劉嬤嬤又來了,拉著我的手坐到床邊,笑著低聲道:“小姐啊,這成親是人生大事,隻可惜夫人去得早,有些……女人當知道的私密之事,也隻好老奴逾矩來說與小姐聽了。咱們女人嫁給男人,圖的就是一輩子有個著落,男人們在外掙錢養家糊口,女人呢便要盡力伺候好男人,夫妻之間相得益彰,水乳交融,這方是天地之根本哪!”


    我輕聲地道:“嬤嬤有話便直說罷,我有些困了。”


    劉嬤嬤掩口笑道:“好,好,老奴便直接說正題了……因府裏老爺和少爺皆是男人,這成親洞房時如何取悅丈夫……原應是做娘的在女兒出嫁前一晚說與女兒知曉的,如今也隻好老奴教小姐……”


    “嬤嬤,”我打斷她的話,“這些東西我不想聽,您還是去休息罷,我也想睡了。”


    “噯噯,咱家小姐害羞了呢!”劉嬤嬤笑個不住,“無妨無妨,待嫁的新娘子都是這樣,這沒什麽可羞的,男女之間陰陽交匯是天經地義、因循天道之事,若不如此,又如何傳宗接代呢?老奴看那季大官人是個很懂禮的人,相信頭一次定會對小姐溫柔有加……”


    “噗——咳咳咳!”我原本沉悶的心情被這嬤嬤幾句話說得立刻五味混雜哭笑不得,才含到嘴裏的一口茶水全噴在了地上,嗆得連連咳嗽。


    劉嬤嬤連忙幫我捶背,道:“小姐莫怕,小姐莫怕,雖然第一次會有些疼痛,但是老奴教給小姐如何放鬆、如何迎合,隻要小姐照做,屆時疼痛感自會減輕……”


    “嬤嬤——嬤嬤——”我連連擺手,“您回去睡罷,這些事您不必教了……”


    “這怎麽成?到時若惹姑爺他不開心,豈不是要說咱們這些做下人的沒盡好本份?”劉嬤嬤在府裏資曆最老,連嶽明皎都敬她三分,因此才敢衝我瞪眼睛。


    “您老放心……”我哭笑不得地道,“您姑爺他不敢不開心的,這事兒您就甭操心了……”


    “老奴不替小姐操心怎麽行?”劉嬤嬤依舊瞪眼,隨即又滿臉擔心地壓低了聲音道:“老奴聽說那季大官人在府裏連個伺候的丫頭都沒有,更莫說通房丫頭了,對敦倫之事定也是個一竅不通的雛兒,再加上年輕人第一次難免衝動莽撞,老奴怕他弄疼了小姐!——洞房新婚夜,那可是女人一輩子最美的經曆啊!老奴怎能讓小姐留下個痛苦的回憶呢……”


    我帶了感動地拉住她的手,輕聲道:“謝謝嬤嬤對我這麽好,您大可放心,季大人他是飽學之士,那周公之禮……想必在書上也有的,相信他不會……莽撞……衝動……”我說著不由自己也紅了臉,“——總之,您放心就是了!靈歌真的困了,若再耗下去隻怕明天要沒精神的,咱們都睡下罷,好不?”


    不等劉嬤嬤繼續說話,我喚來綠水青煙硬是把老人家請了出去。轉身躺回床上,心中一時思緒紛亂,或甜蜜或緊張或憧憬或害怕,輾轉反側難以心靜。才翻了個身麵向床外,卻突地驚覺燈影裏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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