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崖·履約


    事情的真相既簡單又令人發指。常夏兮、孫淺喜、牛若輝和池楓,於三年前的賞雪小宴聚會中,酒醉後在泡溫泉時獸性大發地輪暴了那位苦命的歐陽小山姑娘。


    小山姑娘是一戶沒落富豪的遺孤,因家中遭變,帶著貼身丫頭淚兒流落市井,險遭人販子賣入青樓,正被凶手遇見救下,而這位凶手,正是有能力操控這一次賞雪小宴抽簽結果的、對虹館周圍環境相當熟悉的、可以拿到客房鑰匙交給淚兒的——世子小王爺。


    世子與小山兩情相悅,將她帶至虹館來見淳王,希圖淳王準他娶小山為妻,然而淳王對此事遲遲不置可否,世子隻好讓小山暫住在館內,令下人將其當小姐伺候——這就是為什麽小山衣冠塚內的衣料很高檔的原因。


    三年前的那次賞雪宴時,世子恰被派去外省執行公務,未在山上。那日淚兒有病在身,不能伺候赴宴賓客,因虹館內下人人手過少,缺一人便忙得捉襟見肘,是以與她情同姐妹的主子小山姑娘便臨時替她擔起了端茶遞水的活兒。


    小山生得天姿國色,在她將茶水送至男溫泉口處時,被大醉的常夏兮糾纏住,硬是拖進了溫泉去……於是便發生了那令人發指的獸行,孫淺喜的命根子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拚命掙紮的小山踢壞了的。


    小山遭此汙辱,憤而投崖。唯一知道當時情形的是一位聽見了小山呼救聲趕去現場卻又被所見景象嚇呆了的小侍女,她遲遲未敢將真相告知旁人,直到小山死後覺得良心上過意不去,這才悄悄告訴了淚兒,據說這位可憐的小侍女被知道真相後暴怒的世子賜死,做了小山姑娘的陪葬。


    世子雖貴為皇親國戚,然在當時年紀尚輕的情況下隻有官銜而無品階,即是說他沒有一丁點兒的權利來處置害死小山的這四個禽獸,何況歐陽小山在朝廷眼中不過是螻蟻般的一介平民,若因她而一下子廢了朝中四臣,實在是得不償失。


    之後未等世子想出辦法來報仇,就又被皇上派往了外省公幹,一走就是三年,直到這一次調回京來,正趕上再次到了賞雪小宴的日子,便做了一番縝密的計劃布局,夥同淚兒一起實施他的報複。


    常夏兮本也是他的目標,但由於孫淺喜搶先一步下了手,他也樂得順手推舟。再加上北廳的門早早便會上鎖,他正好可以給自己製造最完美的無法由走廊進入被害者房間的證明,從而將自己先排除在了嫌疑人之外。


    之所以會邀請季燕然來,一是因為這是淳王的意思,有心替朝廷拉攏拉攏這位有為官員,另一方麵也是年輕氣盛的世子小王爺意欲與季燕然一較高下,最終導致完敗。


    隻怕淳王也已知道了自己兒子的殺人計劃,所以在常夏兮死後便一直以身體不好為借口,令所有賓客以散席的方式用餐以掩飾少了一人的現象,而他不許季燕然將夏之死列為凶殺,估計也是出於保護自己兒子的私心。


    難怪嶽清音會在方才去替淳王看病,並說什麽輕易不會醒來等語,想來是季燕然授意他將淳王弄得昏睡過去,以免橫生枝節,毀了這一次誘出真凶的計劃。


    而說到這一計劃,不得不佩服季大狗官的心思——倘若在今天晚飯時他直接指出了凶手是世子,一來未必有人肯信,二來搞不好會被淳王的護犢之心反噬,三來世子也可抵死狡賴——人家是皇親,說到皇上麵前去當然是占有優勢的一方。


    因此季燕然才謊稱池楓是凶手,設下這麽一個圈套,等著世子自己跳進來,一旦被當場抓個現形,他就是長了一萬張嘴也沒有辦法再狡辯了。


    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惡人。聽罷世子的訴說,我無法對他殺人報複的行為產生憎惡,也無法對被殺的那三人產生同情,除了唏噓,隻有遺憾。


    便聽得屋內季燕然沉聲說道:“國有國法,身為國之一民,理當依法行事——此道理世子應是心知肚明,無須下官再多說罷?”


    世子滿是蒼涼地大笑了幾聲,道:“從我下定決心實施報複時起,便沒打算逃脫什麽法網。季大人你不必擔心,我不會逃,待天一亮便跟你回太平府衙門聽憑發落,你若信不過我,大可將我手腳縛了並找人看守,我隻有一個請求……父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我怕他禁受不起這打擊,還望季大人在他下山之前能暫時不透露此事,不知可行?”


    季燕然道:“好。如此隻好委屈世子暫時在這間屋裏待至天亮了。柳統領,煩勞你亦在此陪同世子,本官一早再來。池大人,請隨本官走罷。”


    剛聽及此,我便被嶽清音拉著退回了方才的房間,且將門輕輕掩好。緊接著便聽見對麵門響,季燕然同池楓的腳步聲漸行遠去。


    這件連續殺人案至此終告了結,我不由鬆了口氣,放下懸著的一顆心。見嶽清音至窗前桌邊將油燈點亮,轉而推門進了裏間,我正好奇這房間是誰的,便也跟著進去,卻見他略一抱拳向迎上來的那人道:“打擾段公子了。”


    呃,原來這是段慈的房間……難怪嶽清音能放心“征用”。想是段慈方才為了不妨礙嶽清音行事,一直守在裏間沒敢出來,因此也不知道我在外間,正要回禮客套,乍一看見我,立刻便呆在了當場,口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我隻向他點了點頭以示禮貌,垂下眸子不看他,腳下挪了半步躲到嶽清音的身後,聽嶽清音道:“段公子若無事,敝兄妹便告辭了。”


    段慈回過神,連忙拱手回禮道:“小生無事……嶽、公子、小姐……請慢走……”


    跟了嶽清音轉身出門,將門輕輕在身後關上,漸掩的門縫裏對上了段慈一對失魂落魄的眸子,自此後,我與他將再無交集,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去尋各人的幸福。


    回至房間,卻見季燕然已等在屋內,坐在桌旁,手肘架在桌上,一手支了頭闔眼小息。聽見我二人進屋方才抬起頭來衝著我們笑,嶽清音走過去坐到他對麵,一言不發地扯過腕子替他把脈。


    季燕然笑著看了看我,而後向嶽清音道:“多虧了嶽先生的解藥,為兄才幸免中了世子的迷香。如今此間事了。明日當可下山了。”


    嶽清音冷冷瞪了他一眼,起身從行李中取了針灸出來,在油燈上烤了一烤,替季燕然在他那顆狗頭上紮針。季狗兒挑眉問道:“怎麽還需針灸?”


    “你若不想成為第四具屍體便莫要多話。”嶽哥哥冷冷甩出一句,成功堵住了季狗兒的嘴。


    我知道若非他燒得嚴重,嶽清音也不可能用到針灸,不由有些擔心,倒了杯熱水遞到老老實實坐著的季燕然的手裏,季燕然大爪一伸接過杯子,涼涼的指尖有意無意地滑過我的手指,衝著我悄悄眨了眨眼睛,然後笑眯眯地將杯子湊到唇邊慢慢飲著。


    之後嶽清音轟我回房睡覺,由他照顧了季燕然一晚,次日鐵橋順利放下,經曆了這不平靜的一次賞雪宴的眾人各自收拾了行李乘了來時的斑羚拉的車陸續行往山下,而就在步行走過鐵橋的時候,世子趁身旁的柳明威反應不及,一個猛子撲向了走在後麵不遠處的池楓,兩人雙雙摔下了萬丈深崖去……


    此案過後不到兩個月,淳王病逝,從此後那座位於絕峰之巔的虹館便成了一座空館,在白雪皚皚中冰封起那段情仇愛恨的往事。


    從雲霧山回到太平城,嶽清音臨時調了紅鯉白橋和幾名嬤嬤至季府照顧病中的季燕然,那個家夥到底是壯實,沒過個兩天便又生龍活狗地坐到了府衙大堂上,審了三五件案子,件件幹淨利落。


    這日紅鯉和白橋從季府回來,說是那狗姓家夥已經徹底好了,以後不必再去照顧,還托她們帶了本書回來給我,不由納悶兒,接過書來隨意翻了翻,見裏麵夾著小小一張字條,上寫著灑灑脫脫一行字:願賭服輸,兄靜待靈歌調令。


    被這家夥引得唇角不由自主地漾起笑來,卻又怕被丫頭們勘破心事,忙忙地收斂了表情,合上書,踱至窗前幾案旁坐下,支著肘子想了一想,因自己的毛筆字還沒練好,若也寫字回複恐被那家夥笑話,於是操起剪刀將這書喀嚓喀嚓地剪了一陣,又讓紅鯉端來米湯,把從書上剪下來的字挨個兒粘在紙上,終於完成一句回話兒:今日酉時於北城門外顧盼亭相見。


    之後將紙亦夾在書中,叫來歡喜兒道:“把這書送還給季大人罷,我以前看過的。”歡喜兒領命去了,不一時回來複命,我便問他季大人怎麽說,歡喜兒答道:“季大人說知道了,還說他那裏還有本《月上柳梢》,問小姐若感興趣的話下次他托人送來。”


    ……我……我呸!這個大壞狗!我約他在酉時相見,他就用“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句詩來調戲我,可惡可惡可惡!


    心頭小熊不覺一陣兒亂拱,裝作淡淡地樣子把歡喜兒打發了,至將近酉時,穿戴妥當了,隨便找了個借口獨自出得府來,打了個轎的【di】,一路直奔北城郊的顧盼亭而去。


    顧盼亭是以前我和丫頭們跑出來閑逛時偶然發現的一處小亭,建在一片楓林之中,很是隱蔽。如今楓葉都落得光了,隻剩了光禿禿的樹幹和光禿禿的亭子,漸暗的天色下愈發顯得清冷孤單。


    我讓轎子在林邊停下來,付了錢後徒步走進林內,遠遠地便看見那顧盼亭外拴了一匹馬兒,亭內背身立著披了黑兔毛披風的狗姓一人,正負了手欣賞這林中黃昏的景色。


    快步走上前去,呼吸不知因了什麽原因有些急促,雙手蓋住自己臉蛋兒微微平靜了一下,方輕聲開口叫他道:“大人。”


    季燕然回過頭來,臉上是那再熟悉不過的笑容,大大的,壞壞的,沒格調,沒品質。


    “冷麽?”他望著我微微泛著紅的臉兒笑著問道。


    搖搖頭,仰臉望住他道:“靈歌本想叫丫頭將綬帶送到大人府上去,又……又覺得這麽做有所不恭,隻好將大人私約出來,親手交給大人……”說著從隨身的小包包裏掏出一條早便織好了的檀色綬帶,雙手捧了遞給他。


    季燕然眼睛一亮,雙手接過小心地揣到懷裏,笑眯眯地道:“真是意外之喜,明明是為兄輸了,緣何靈歌反而……”


    我用“裝什麽裝”的眼神瞪了他一眼,道:“大人又在逗靈歌了,關於那密閉之室的謎局,靈歌一開始就忽略了窗戶由室內上了閂的這個問題,因此是靈歌輸了,如大人所說,願賭服輸,現在靈歌也履了約,就不多留了,告辭!”


    說著轉身便要離去,卻被一隻大狗爪從身後伸來握住了手,將我拉回身來,見他低下頭來望著我笑道:“為兄倒很想知道靈歌想要為兄陪同你去什麽地方,可否說與為兄知曉?”


    難以拒絕他黑眸裏的關切,隻好低聲道:“大人可曾聽說過奈何堡?”


    季燕然點頭,道:“奈何堡位於忘川,當年專為朝廷提供秘製印泥的原材,後因觸犯國法滿門盡誅,從此後便消失於這世間了。”


    我心中不由一跳,忙問道:“大人可知他們觸犯了什麽國法?”


    “此案乃朝廷密字第一號要案,除少數幾位高官之外,旁人一概不得而知。”季燕然凝眸望住我,“靈歌要去奈何堡,可是為了這件案子?”


    我有些泄氣,看來要想查出與大盜身世相關的線索,絕非想當然便可解決的易事。垂下頭,見自己的手仍被他的大手握著,便伸了另一隻手去覆在他的手背上,抬眸望住他,不答反問地道:“大人能否帶靈歌去那裏看一看呢?”


    季燕然亦抬起另一隻大爪輕輕地撫上我的發絲,眼含寵溺地道:“莫說奈何堡,便是奈何橋,為兄也願同靈歌走上一遭。靈歌想要幾時出發?”


    “越快越好。”我強掩心中感激地望著他,“隻是在此之前還有一事需大人幫忙,家兄若在府內,必不許靈歌私自出府的,還請大人……”


    “唔,”季燕然仰起臉來眨眨眼睛,壞壞一笑,道:“說來巧了,因仵作一職於斷案中所起作用甚為重要,因此朝廷才剛通過了一項新政,即凡入仵作一行,必須通過各省衙門出題考核,為兄恰可請咱們嶽先生前往臨省府衙,代為兄與各處商討一下首次考核的試題。嗯嗯……不知靈歌需要在奈何堡盤桓幾日?”


    “算上來回在路上耽擱的時間……七日可行?”我問道。


    “那就辛苦嶽先生在外省待上七日好了。”季燕然笑得像個壞小子,轉而又正色道:“據為兄所知,忘川距太平城不近,乘馬車一去一來便要六天時間,靈歌在奈何堡隻有一天的功夫,可夠用麽?”


    想是他從未去過忘川,不大了解那裏的地貌,在那樣的岩石地上坐馬車的話非得把我顛吐血不可,於是輕聲道:“不乘馬車,我們……騎馬去。”


    季燕然揚起眉毛,俯下身來在我耳邊低笑道:“靈歌可學會騎馬了?”


    我臉上一熱,小聲道:“還沒有。”


    “喔……”他若有所思兼若有所指地點點頭,壞兮兮地笑著直起身,道:“既然靈歌隨時可以動身,那你我便定於後日辰時正在此處碰頭罷。”


    我瞪他一眼,點點頭,見他抬臉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為兄送靈歌回府罷。”我連忙說不必,隻許他遠遠地看著我上了轎子後騎馬在後麵跟著,至嶽府門前下了轎,回頭見他衝我招了招手,便轉身進門去了。


    幸好嶽清音回來得晚,對我出府一事未有察覺,第二日我便悄悄兒地開始準備行李,並去了畫館一趟向賀蘭慕風請了七天的假,當時館內正有訪客,說是個富商得了一幅名畫,請賀蘭慕風幫他鑒定一下是否是真品,聽旁邊的人說賀蘭慕風少年時曾獨自遍遊全國,拜了無數師傅,對於各類名家畫作皆有一眼辨真偽的本事。因他正忙著辨畫,我見縫插針地進去一請假便被準了。


    晚飯時聽得嶽清音說明日一早要去臨省公幹,七天後方能回來,囑咐我不許外出亂跑,不許惹事生非,不許攆貓逗狗等等,總之連哄帶嚇地警告了一番,我像隻乖兔子般地點頭哈腰連連稱是,看他放下心來這才心中暗叫一聲哦也。


    至於嶽老爹那兒便好對付得多了,反正他老人家每日裏早出晚歸,平時也是十天半個月的見不到一回麵,我隻交待了綠水等四個丫頭隨機應變便是,再有就是讓她們其中一個每天穿了我的衣服扮了我的樣子早上出門晚上回來,晚飯就在我的房間裏吃,假作我仍天天上畫館以掩府中其他下人耳目。


    一切安排妥當,於次日清晨送走嶽清音後,我便一身男裝打扮背了行李,獨自出得府來,乘了轎子徑往顧盼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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