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追隨


    我望著大盜看似輕鬆的笑容,不知為何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許是我偶爾多疑的性格作祟,總覺得他有事情在瞞著我。


    大盜似是察覺出我眼神中的惶惑,伸出大手勾了勾我的下巴,笑著道:“小腦瓜兒裏又再胡想什麽?說起來我的小月兒還真是心思靈巧!普天之下恐怕隻有你才能想出這在風箏上畫畫傳訊的招術罷?我一進城便遠遠地看見天上飛的這古怪的風箏,才要離近了細觀,卻見那風箏被人收了線,忙忙地趕至跟前,向那小孩子借來一看,才發現背麵第二幅上亦畫了東西,敲破頭地一想——竹子下麵一座寺,可不是個‘等’字麽!小月兒在土地廟裏等我——唔!不愧是我聰明伶俐的小月兒!”


    說到這一點,我需感謝穿越至古代以來的諸多經曆,雖然事件不斷,但從這其中我亦學到了不少東西,就譬如風箏傳信,我便是受了那蕭雨霖的啟發,而且從那一次的事件中我認識了阮老漢,這才能為今天順利見到大盜製造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完美條件。


    知道他在哄我開心,我埋頭在他懷裏用力地抱住他,他便也用力地抱住我。我很清楚他必定已從季燕然的口中得知嶽明皎亦是抓捕他的主要負責官員,他知道,他知道如果三個月後嶽明皎沒有將他抓捕歸案後我們一家人的下場是什麽。我原本要將他騙走至少三年的計劃泡湯了,此時此刻他是不可能離開我的,現在我們能做的隻有這麽默默地擁抱在一起,我祈盼著今夜永遠都不要過去,就讓我永遠永遠這樣地抱著他,感受他,擁有他。


    時間大概過去了很久,可於我來說卻似乎隻是一個刹那,抬眼望向窗外時,東方的天際竟已泛白,一兩聲悲戚的雞鳴遙遙傳來,在這十裏孤墳之間聽來愈發教人斷腸。


    “我們……該去何處?”我低啞地開口,何去何從,這道天下最痛苦的雙向選擇題隻屬於我們兩人,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是一種另類變態的幸福。


    大盜愛憐地輕撫我腦後的發絲,低聲笑道:“難得這樣早……我帶你去看日出可好?”


    “好。”我仰起臉望著他微笑,不知怎麽,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部愛情電影的結局畫麵,畫麵裏的不是日出而是日落,燦得刺眼的斜暉灑在峭壁橫生出的一棵樹上,樹幹上垂下一根繩的兩端,兩端分別係在一對注定了不能在一起的、著了盛裝的戀人的腰間,他們由峭壁跳下,繩子掛在樹上,吊死在了那裏,夕陽下的他們的屍體如同兩隻亮翅子的秋蟲,當寒冬與夜晚來臨,終將悄然殞去,化為塵埃。


    大盜攬住我的腰,出得土地廟後一路飛奔,很快進入了山區,直向著最高的一處峰頭攀去。至峰頭,勁風撲麵,大盜將我摟在懷裏,溫暖四麵八方地湧來。但見天際一道金光劃破黎明的暗幕,太陽帶著新的一天以一種令人觸目驚心地姿態衝上了東方的天空。我們兩人誰都沒有作聲,隻靜靜地享受眼前這一每天都會發生的再普通不過、卻在今日顯得格外不同的美景。


    由黑夜到白天,隻是短短的一瞬間,然而我似乎在這樣的一瞬間內體會到了一種奇妙的永恒,於是我回過頭來仰臉望住大盜,將他那永恒的目光,永恒的微笑,永恒的情意悉數收入眼底,收在心頭,收進我任誰也無法抹煞掉的記憶裏。


    “月兒,”他輕聲開口。


    “嗯。”我應道。


    “我該早些認識你的。”他笑。


    “要多早?”我問。


    “在我將自己的一切交與未卜的未來之前。”他低聲地道,“若能早些認識你,什麽身世什麽來曆什麽家……我統統都可不要,如此我便能以一介清白之身光明正大地娶你為妻。”


    “你……你想放開我?”我睜大眼睛。


    “你想得美,”他笑著刮刮我的鼻子,“我的臉被你看過了,嘴也被你親過了,身體亦被你摟過抱過了——你想始亂終棄麽?”


    “那……”我不明白地望著他。


    “……我想放棄查找自己的身世了。”他將目光放向遠處那一片水紅的朝霞。


    大盜……他,他放棄了從小到大一直支撐著他的唯一的那個心願?


    “那麽……接下來呢?”我咬著牙,強逼著自己問出這最難回答的問題。


    “接下來……”大盜笑起來,“便要問問季大人了。”


    季、季燕然?我一愣,隨即下意識地向他的身後望去,卻見一襲藏藍色寬大袍子的季燕然正遠遠地迎著風站著,他的身後是十幾名黑衣蒙麵之人,左胸前襟上皆用金絲繡了杯口大的一個“禁”字。


    大內龍禁衛?俗稱的大內高手、萬裏挑一、經過嚴格篩選訓練、任何一個都可匹敵江湖絕頂高手、唯一可以攜帶武器自由出入皇宮、或明或暗地隱於各個角落不分晝夜守護皇族的人?


    雖然大盜幾次三番地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潛入過皇宮,但那是因他輕功絕頂,這些龍禁衛或許在輕功方麵不及他,但是若麵對麵地拳腳過招……不知大盜有沒有勝算……


    我睜大眼睛看向季燕然——他並未告訴過我來助他抓捕大盜的還有龍禁衛……是啊,他沒有義務告訴我,他完全可以對我隻字不提……他望著我,眉頭緊鎖,麵孔冷峻,眸子深得一如我腳下的無底之淵。


    “季大人果然智計超群,在下佩服。”大盜轉身麵向季燕然和龍禁衛,動作自然地將我護在身後。


    我從他胳膊與身體的縫隙中看過去,見季燕然慢慢地邁了步子向這邊走來,身後的龍禁衛便也跟著小心翼翼地呈扇麵隊型向著我們收攏。


    我緊張地抓住大盜後背的衣服,顧不得去想季燕然是如何跟到這裏的,顧不得去想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他如此輕易地便找到了我和大盜,我急切地拚命地轉動著腦子,想為我們兩人——不,是為大盜,為他尋一條逃生之路。我知道,我知道我終須在家人與大盜之間做出唯一的一個選擇,無論答案是哪一個,我都不想現在就看到結果——說我懦弱也好,說我優柔寡斷也罷,我麵臨的不是選a選b,我要選擇的是誰生誰死。


    以大盜的輕功要想從這包圍圈中逃出去應當不成問題,至於以後如何……那是以後再考慮的問題,我現在隻要他能活著,隻要他能安全地離去。


    我在大盜的背後低聲地道:“不必管我,你快走——你好我便好,隻要你安全,一輩子不再見麵我也甘願!”


    大盜一聲輕笑,卻不回頭,隻低下聲,極盡溫柔地道:“我怎舍得走呢,月兒?……這一次來見你,我是再也不會同你分開了。”


    “不——”我心頭錐痛,卻硬下心腸來咬牙道:“你走!我爹是負責抓捕你的命官,你與我注定不能兩立,我——我是不可能為了你而讓我的家人遭受朝廷的責難的!——你快走!從此後——從此後路歸路橋歸橋,隻當你我從來不曾相識過!”


    在我說出這番話的同時,明顯地察覺到大盜的後背愈繃愈緊,而我的心便也跟著愈絞愈痛。


    “隻怕他再也走不了了。”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刺入耳鼓,便見由那些龍禁衛的身後走出一個人來,劍眉利眸,強悍如鷹——田幽宇。


    我的呼吸一窒,險些站立不穩——這是個圈套——從前夜至今天,一切都是圈套!


    季燕然料準了前夜嶽清音的小樓在重重封鎖之下大盜必然難以見我,摸清了大盜性格的他,知道大盜不會就此輕易離去,因而故意單獨在府內行走,以引得大盜現身——大盜這張狂不羈與專愛挑釁皇權的性子,多半會將季燕然擄走以此來戲弄和嘲笑官府這一次封鎖重樓的無用行動,而事先經吩咐隱於暗處的龍禁衛便可伺機遠遠地跟在後麵——同是絕頂高手,是以跟蹤起來被發現的可能性自然很小。這麽做的目的應該是為了要跟入大盜的老窩,以防他還有同夥,然而他們哪裏知道……大盜卻是無家無親、無友無伴的孑然一身呢……


    當時大盜應並不知嶽明皎亦是負責抓捕他的欽命官員,因此當他將季燕然擄至那廢棄的獵戶小屋後,季燕然便將此事說與他聽——不論大盜知道這件事後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正如季燕然曾對我說過的那樣,他都一定會去再見我一麵,以確定我是安全的後才會放心。


    於是等大盜離開小屋進城去找我後,隨後跟蹤而至的龍禁衛便進屋將季燕然解了穴道救出來,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靜靜地等著他所布下的連環套中第二環布置的實施。


    連環套中的第二環,便是季燕然相信我一定會想辦法出得嶽府並聯係上大盜,也許他暗示過田幽宇不要將我看得太緊,於是另一批龍禁衛跟在我的身後,看著我可笑地東奔西跑用風箏傳訊給大盜,而後以為神鬼不覺地等在了土地廟。他們之所以未在土地廟實施抓捕,是因為那裏周圍全是空曠的墳地,對於輕功超群的大盜來說最為有利不過,極可能會令他逃脫。所以他們耐下心來潛伏在廟外不遠處,等我們離開,等大盜帶了我回到那間廢棄的木屋——季燕然知道,大盜一定會將他被擄之事告訴我,而我也一定會要求他回去替他解開穴道——沒錯,我是打算這麽做的——這無異於自投羅網,兩撥龍禁衛一經會合,大盜便處於以寡敵眾的危險境地!


    然而世事總在變化,計劃是死的,人是活的。跟蹤著我和大盜的龍禁衛們沒有料到我們兩人並未急於去找季燕然,而是跑到了這峰頂看起了日出,這座孤峰三麵皆是深不見底的淵,唯有一條路可通往山下——人算不如天算,龍禁衛們萬萬沒有想到,大盜就這麽自己把自己帶入了無路可退的絕境……


    敏銳的龍禁衛們認為抓捕大盜的最佳時機正是此時,不容錯過,然而沒有季燕然的命令他們是不能輕舉妄動的,因此便派人飛速去請季燕然的示下,季燕然便跟來了此處。


    整套計劃中最令我吃驚的卻是田幽宇的出現——我以為我騙過了他,可現在看來,他竟是故意將我放出府去的……他許並不知道我是想去見大盜,但他大概察覺出我想出府的意圖,於是將計就計……就這麽跟了來。


    田幽宇的目光裏充滿了暴怒、惱恨和殺機地狠狠盯在我的臉上,他的麵孔因周身散發出的強烈的戾氣而顯得近乎扭曲,他一步一步慢慢向著我和大盜走過來,如同銼骨般咬著牙狠狠地一字一句地向我道:“我會讓你親眼看著他死得有多難看!”


    我的大腦一片轟嗚,全部的身心都在震顫,他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利刃般剮在我的身上,刀光過後,血流如柱。我由大盜的身後走出來,用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靜的目光望著他,微顫著輕聲地道:“我已做好了親手為他捧土埋葬的準備,無論他是死是活,死得有多難看,哪怕隻剩下了一根頭發,他都是我嶽靈歌中意的男人。”


    大盜偏過頭來望著我笑,我便也偏過頭去望著他,他輕輕牽起我的手,低聲道:“傻月兒,可想好了要在我的墓碑上刻什麽字了麽?”


    我柔柔地笑笑,道:“什麽都不刻,靜靜地,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了。”


    “好。”他輕輕地笑。


    一道強勁的風驟然襲來,是狂怒的田幽宇揮掌殺到,大盜輕靈如燕地閃身避過,一霎間十數名龍禁衛齊齊飛撲而至,恍如荒野的鴉群般上下翻飛。


    我幾近窒息地死死盯著眼前這讓人眼花繚亂的戰團,然而我根本分辨不出哪一道身影才是大盜,更無從得知他是否受了傷,隻能在心中做著無用的祈禱。


    “嘭嘭”地拳腳相交聲中忽然出現了“鏗鏘”地拔刀出鞘聲,緊接著又是十數響相同的聲音——大盜——大盜他從來不用武器的!——拔刀的是龍禁衛——他們要下殺手了——


    “快走——你快走——”我失去了一直努力維持著的冷靜,嘶聲地衝著戰團喊。


    一道身影高高地躍入半空,身形若驚鴻般輕靈優美,他旋過身衝著我笑,完全不理會我的嘶喊。當他下落時,足尖點在一名龍禁衛的刀背上,而後再度就勢躍起,順便避過橫向掃來的兩記殺招。


    我又急又恨雙目充血,無能為力地眼睜睜看著他被人圍攻。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心越來越沉,突然又一道身影由戰團中疾射而出,遠遠地落在了季燕然的身邊,是田幽宇,他麵色陰鶩宛如由地獄踏入人間的煞神修羅,殺意駭人的雙目狠狠盯住戰團中的大盜,向後一伸手,那留在季燕然身邊負責保護的一名龍禁衛立刻遞上了他最引以為傲的重弓及一支烏黑森冷的長箭,但見他頭也不回地接在手中,拉弓上弦鬆指射箭——幾乎沒有穩固姿勢和瞄準目標的過程,就這麽一氣嗬成地勁射出去——


    長箭烏光一閃沒入戰團,我來不及驚呼,隻看見一道身影飛向我,在空中揚起一串刺人欲盲地血色長虹。身影落下來,踉蹌著沒能在我的身邊停穩,然而我已看得清清楚楚,那烏黑長箭貫穿大盜左胸的情形瞬間撕破了我的視網膜,腳步聲在耳後響起,龍禁衛們趕了過來,大盜勾起唇角,送給他們一記嘲弄的笑容,而後他低頭看了看傷處,抬起眼來衝著我無力地輕輕眨眼一笑,張張嘴想對我說些什麽,卻隻能無聲地道了一句:我的小月兒……


    他踉蹌的身形退至崖邊,已失去神采的眸子深深望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不想令自己的身體落入官府的手中,無論是死是活。於是他就這樣沐著新一天的初升的旭日,墜入了連陽光也穿不透的無盡的深淵。


    我拎起裙擺,從未如此輕盈地跑了幾步,一個縱身,追隨了大盜的身影飄然躍下懸崖。他方才說過,這一次再也不想分開,那麽我們就不分開,窮碧落,入黃泉,死生契闊,與子偕臧。


    現在,帶我去看海闊天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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