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相撞


    歸墟湖的碧濤舫是一家開在一艘巨大畫舫上的酒樓,我的相親地點正是在這碧濤舫上。地點是對方定的,還算有點眼光,但見萬頃湖水之上秋雨淒迷,遠遠隱現著淚痕般的山影,沿岸垂柳幾乎已掉光了葉子,隻剩了細細的如幽怨少女長發般的枝條,在雨幕中低頭飲泣。


    好景致!雖然屬於憂傷係的。


    嶽清音先行下了馬車,長樂在車下替他撐了傘,他則回過頭來伸出手,將我從車上扶了下來。


    碧濤舫泊在岸邊,分上下兩層,看上去相當龐大。舫內已坐了不少客人,岸邊亦有十來個看上去似是在等人的,大概要到岸上沒了人時畫舫才會劃向湖心。


    嶽清音帶了我往碧濤舫行去,見有兩個穿了華服的年輕男子撐了傘向著我們小跑著過來,至跟前停下,年紀略長的一個衝著嶽清音拱手笑道:“嶽賢弟,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嶽清音抱拳回禮道:“有勞段兄記掛,小弟尚好。”


    這位段兄飛快地瞟了我一眼,而後拉過身旁那位與他麵貌相似、年紀較輕、略顯靦腆的男子,向嶽清音笑道:“這就是我那三弟,單名一個‘慈’字,嶽賢弟還未曾見過,今年才入仕,一直在翰林院做編修。”而後又向他三弟道:“老三,這位便是刑部中大夫嶽明皎嶽大人的長公子嶽清音,現任……唔……”


    這位段兄大概覺得嶽清音仵作的工作有點不大好出口,因此略有遲疑,嶽清音便接過話去,不卑不亢地向那段三公子一抱拳,淡淡道:“現任太平府仵作一職。”


    段三公子忙抱拳回禮,靦腆笑道:“嶽公子好。”


    嶽清音半回身,執了我的手將我拉至身側,向段家兄弟道:“這位是舍妹,閨名靈歌。”而後又向我道:“這二位是吏部中大夫段鶴鬆段大人的長公子段思與三公子段慈。”


    “段大公子好,段三公子好。”我低頭上前行禮,心裏暗翻白眼兒,這些個繁文縟節幾時是個頭?大家互相握下手多省事兒(你想嚇死古人麽!)。


    “嶽小姐好。”段思笑著回禮,段慈便也跟著微笑,段思道:“來來,我們也莫在這雨地裏站著了!嶽賢弟,舫上請,我那二弟段想正在雅間兒候著呢!”說著便一把拉了嶽清音的手邁開大步往舫上行去。我也隻得邁開小腳兒跟在嶽清音屁股後麵,餘光處瞥見本次相親的男主角段三公子亦跟在自己大哥屁股後邊兒往舫上走,如此一來倒成了我與他並排而行了,恰巧他也正悄悄兒地用餘光看向我,兩對不正規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未待我連忙裝相閃避開,他反而慌裏慌張地先低下了頭,耳朵根兒泛起了潮紅。


    唔……靦腆型的,想不到臉皮兒比我還薄(你哪裏薄了?)。


    由甲板進入舫內,段思引著我們徑直上了二樓,二樓有大廳也有雅間,推開其中一間門頭上寫有“比目”二字匾額的雅間房門,一名年輕男子正笑臉相迎:“嶽兄別來無恙?上次你我見麵還是在田大人府上呢!”大概就是田心顏過生日兼之她老爸升官的那次夜宴上。


    又是一番引見客套後眾人入席,段家老大老二有意無意地借落座令段老三同我挨著坐下,嶽清音則坐在我的另一側。由於這也是我有始以來的第一次相親,亦不免有些不大自然,隻管低著頭聽這幾個人說些無關痛癢的場麵話。好在雖然嶽清音是罕言寡語之人,但那段家老大老二都是能說會道的,不至於冷了氣氛,而那段家老三簡直靦腆得就像個大姑娘,隻會坐在我的餘光裏紅著臉微笑,使得他兩位兄長沒奈何之下隻好打著閑侃的幌子時不時地替他們的弟弟旁敲側擊地問問嶽清音有關我的事情,而嶽清音亦是泰然自若地回問一下對方的情況。


    此種場麵一直持續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段家老大借口一高興酒喝得有點多,硬是拉著嶽清音一起下樓到甲板上撐了傘吹冷風。隨後段家老二叫上一直立在我與嶽清音身後隨時待喚的長樂和綠水,說是帶他們兩個找個地方去吃點東西,且開玩笑道免得說他們這東道做得不周,吃飽了少爺小姐餓壞了小子丫頭。


    於是瞬間這雅間裏便隻剩了我和段三公子段慈,一個低頭一個幹坐,陷入了考驗人意誌般地沉默之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低垂的脖子已經開始抽筋了,正打算放棄與這小子拚定力比僵坐的念頭時,聽得他終於不忍浪費自己哥哥苦心為他創造的機會,結結巴巴地開口了:“嶽……嶽小姐,覺得……可好?”


    哧……大兄弟,別緊張,子不是曰過麽:一切美女都是紙老虎。你就把我當成是最“紙”的那一隻老虎就成了。


    出於禮貌,我點了點頭,輕聲道:“還好。”


    段三公子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是個病句,本來就窘得臉紅,再一看我竟還回答了,更是難為情得額上直冒汗,手足無措地補救道:“嶽……嶽小姐,我、在下、小生……是想問……小姐吃得還、還好罷?”


    我依舊點頭輕答:“多謝三公子盛情款待,小女子吃得很好。”


    大約是見我落落大方地絲毫無事,這段三公子用袖子揩了把額上的汗珠兒,悄悄兒地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略感好了些,複又靦腆笑道:“那、那便好,小生唯恐招待不周,怠慢了嶽小姐和嶽公子……”


    “三公子切莫客氣。”見他不再那般別扭了,我也正可慢慢地表明我的態度了,因此語氣轉淡,仍舊保持距離。


    這位段三公子看來似乎心思較為單純,又或許是過於緊張,所以並未察覺我的冷淡態度,隻繼續在心裏想著要如何與我搭訕,紅著臉道:“不知嶽、嶽小姐平日有何喜好?”


    我心中暗笑,這問題隻怕都是他那兩位哥哥教他問的,於是抬起因低頭低得酸痛的脖子,淡淡地望向他道:“小女子平日並無甚喜好,既不喜女紅針黹,也不喜琴棋書畫。家母過世得早,家裏隻有家父與家兄兩個男子,因此亦無人教小女子婦道人家應懂的禮儀操守,實是羞愧。”


    段三公子聽我說了這麽一通,一時有些慌張,搖著手道:“嶽小姐千萬、千萬莫要如此自謙……小姐舉止得體、談吐大方,豈是不懂禮儀之人!倒、倒是小生總怕自己言語魯莽,衝撞了小姐,若有得罪之處,還望小姐多多、多多包涵才是……”


    他在“多多”這裏一結巴,差點讓我忍不住樂起來,連忙繃住臉蛋子,祭起嶽哥哥言傳身教的死人眼神,依舊淡淡地道:“三公子亦不必過謙。公子官拜翰林院編修,自是飽學之士,小女子還怕自己言行粗鄙,入不得三公子的視聽呢。”


    “不不不,嶽小姐切莫這麽說……”段三公子臉都憋紅了,“是小生拙嘴笨舌,恐小姐笑話……”


    老天,饒了我吧,要是再摁著這個話題說下去,隻怕我就得把自己說成是野人了。


    懶得再聽這段老三又咕噥了些什麽,待他話音一落,我便立即轉變話題地隨口問道:“敢問三公子,翰林院編修平日都做些什麽呢?”


    見終於有了新話題,段三公子似是暗籲了口氣,忙答道:“回嶽小姐的話,翰林院編修日常就是做些誥敕起草、史書纂修、經筵侍講以及記錄本朝所發生各類大事的、類似史官一類的事務。”


    喔,史官,不簡單,年輕人有前途,好好幹,是金子到哪裏都會被人撿到的嘛!可惜的是本姑娘的荷包裏已經有了一坨刻著“大盜”兩個字的金子了,沒有辦法再盛下你這一坨了,你就繼續耐下心來躺在路邊,總會等來一個眼神兒好的姑娘把你撿回家去噠。


    “原來如此,那麽怎樣的事才能算得上是大事被記入史冊呢?”我一邊拿起茶杯喝茶消食兒一邊沒話找話地問道。


    提到本職工作,段三公子的思維立刻順暢了不少,說話也不結巴了,隻是仍有些臉紅,道:“能被記入史冊的事件分很多種,而史書也不僅僅隻是記錄戰爭和災害。本朝的史書分幾大門類,例如有《政史》,便是記錄聖上與百官在朝中議事時所做出的重大決策的;亦有《宮史》,即是專門記錄後宮所發生的重大事件的;又有《臣史》,是記錄當朝在任的或已離任的文武百官身上所發生的重大事件的;還有……”


    嘟!等等著——《臣史》?記錄現任或已離任的文武百官身上所發生的事件的?老天……這東西說不定可以幫助大盜查尋自己的身世呢!嘿了個嘿的!這便是踏破繡鞋無覓處,得來全靠本姑姑(為了壓韻連輩兒都亂了……)!


    興奮之下當場翻臉——翻出個笑臉,嫣然地向這位段三公子道:“史書原來有這麽多的門類,不知三公子是負責編修哪一類別的史書呢?”


    見我忽然一笑,段三公子有些怔,紅著臉訥訥地半天說不出話來,看樣子這小子是個沒怎麽見過大姑娘的書呆子,無奈之下隻好起身,慢慢走至窗邊,輕啟軒窗,頓時冷風夾了雨絲飛進屋來,外麵雨勢愈發大了,白蒙蒙一片,船已行至湖心,舫內的歌舞升平與舫外的淒清寂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被冷風一吹,段老三似是清醒了些,又結巴著道:“小、小生是負責幫主筆大人搜、搜集資料的,主筆大人主要編纂的是《政史》這一門類……”


    哎……為啥不是《臣史》呢,真是不巧。


    我轉身走回桌旁坐下,笑道:“三公子雖是幫主筆大人編修《政史》的,想必對《臣史》一類亦是有相當的了解的罷?”


    段老三紅著臉道:“小生隻、隻不過略知一二罷了,談不上了解,教嶽小姐見笑了……”


    “那……據三公子所知,我朝的《臣史》中可有什麽有趣的、怪異的或離奇的事件麽?”我誘導地問道,“比如說……哪位官員家走失人口了、拋棄骨肉了、發生變故了等等的事?”


    段老三紅著臉撓撓頭,囁嚅著道:“這個……嶽小姐有所不知,像此類的並無特殊狀況的事情一般是入不了冊的,除非是哪位官員為朝廷立了大功或是犯了大罪等等諸如此類才會記入冊中……”


    哦……縱然如此我也不想這麽快便死心,萬一能從入冊的史事中發現些蛛絲馬跡呢!隻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就不想放過。


    “那……三公子不妨講上幾件來聽聽,讓小女子也長長見識,可好?”我甜甜地衝他笑道。


    三公子的大腦於是又當機了,紅透著臉蛋子怔在當場。


    正當我考慮要不要伸手至窗外掬一捧雨水甩到這位純情少男的臉上以助他加速回魂的時候,忽聽得有人敲門,見少男仍舊迷離著雙眼,我隻得勉為其難地開口問道:“誰呀?”


    “客官,湯好了。”門外響起小二的聲音。


    “進來罷。”我道。


    小二輕輕推開門,果見手裏捧著個托盤,盤上是隻白瓷湯盆。見他立在門口行了個禮後才要端著進來,忽聽得廊內有咚咚咚的腳步聲,循聲望出去,但見一個人正朝這邊飛奔過來,邊奔邊扭頭往後看,似乎後麵有人正在追他。


    心中不由暗叫一聲有好戲看了!便見這飛奔之人轉瞬便到了端湯小二的跟前,由於正扭著頭往回看,壓根兒沒發現這小二傳說般的存在,但聽得“嘭”地一聲重響,人體相撞後連滾帶爬湯灑盆摔的華麗景象完全被我一覽無遺地抓拍到了(惡趣味的女人……)!


    這一下大概撞得相當不輕,兩個人一時半刻都沒能從地上坐起身來,趁這功夫,那些在後麵追著這個人的人已經趕了上來,我估摸著這夥人將這人抓住後必定是一陣暴打,正準備繼續揣著手看熱鬧,聽得那段三公子回過魂兒來,在我身後驚道:“這……這是發生了何事?”


    我在臉上擺了個驚駭的表情回過身去,一指身後門外慌聲地道:“方才……大約是相撞了……”


    段三公子才欲說話,忽然睜大了眼睛瞪著我的身後,驚聲道:“你——”


    我覺出情況不對,才一回頭,便見那同小二相撞之人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想是見追他的人就近在眼前,跑是來不及了,竟然一個大步邁進了屋中,回身便將房門關上,並且上了閂。那些追他的人隨後便到了門外,乒乒乓乓地一陣砸門,在外叫道:“開門!快開門!你跑不了了!”


    這個……是什麽情況?酒後鬧事?順手牽羊?吃霸王餐?所以被圍觀群眾教育了一頓,逃之夭夭?


    我警覺地立刻站起身向後退,還沒退得兩步去,便見這人倏地轉身過來,由腰間抽出了一柄窄刃尖刀指向我和段老三,麵色猙獰地道:“你們兩個誰都不許動!敢動一下老子就宰了你們!”


    那個……大哥,我脖子有些癢……可不可以先撓一下哈——嗚嗚,這是怎麽說的!出來相個親也能相出事來!就算我有興災樂禍看熱鬧的嫌疑(什麽嫌疑,是確鑿),那也是老老實實地坐在座位上一動沒動地不小心看到的哇!為毛我不找事、事總找我呢?穿越的就活該被好運鄙視、被命運歧視麽?


    生怕這家夥一激動那刀子就吻上我,於是一動也不敢動地僵立在原地,耳聽得立於身後的段老三呼吸有些急促,想是這平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文弱公子第一次遇見此種可怕狀況,一時也嚇得不知所措緊張萬分。


    這時聽得門外的人高聲喝道:“那賊聽著!如今你已無路可逃,還不乖乖束手就擒!若再頑抗,我等便破門進去拿人了!到時隻怕你小子連這畫舫都下不得了!”


    這人厲聲向外吼著答道:“老子看你們誰敢進來!若要破門,老子就把這屋裏的人殺了!”


    你個棒槌的,難道姑娘我這一次又光榮地被挑選上扮演人質的角色?一集多少片酬?有沒有免費盒飯提供?


    聽得門外有人問著:“這屋裏有客人?”


    “是的……有一位公子和一位小姐……”答話的是那遭遇了沉重撞擊的店小二。


    屋內這家夥聽了不禁獰笑一聲,向外叫道:“怎麽樣?有種的就給老子衝進來!”


    屋外沉默片刻,一個聲音道:“你待如何?”


    “讓船靠岸!靠南岸!不是靠北岸!”這位凶徒厲聲道:“門外所有人都退開!若讓老子聽見門外還有聲音,我就立刻把這小娘們兒給殺了!”說著衝過來一把扯住我,將刀子架在我的頸上。


    你說這屋裏就咱們仨人兒,你用刀架著我的脖子是給誰看嘛!乖,來,把刀子給我,我幫你收著。


    這凶徒見我沒掙紮也沒驚叫,既詫異又惱火地使勁攥著我的胳膊,惡狠狠地道:“你給我出個聲兒!否則我跺掉你的手!”


    哦……哦哦,原來他是想讓我尖叫一聲以對屋外之人起到震懾作用,好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抱歉抱歉,我做人質沒幾回,缺乏經驗,給您老添麻煩了……


    “哎喲。”我配合地叫了一聲。


    屋外果然一陣輕微的騷亂,而後先前那個人道:“好!吾等答應你,你莫要傷害裏麵的人!”


    “廢話少說!趕快靠岸!”凶徒見自己的要挾起了作用,臉上現出得逞的笑。


    一陣腳步聲過後,屋外的人大約是撤了個幹淨,凶徒在門邊聽了好半晌,終於鬆了口氣,放開我的胳膊用力一推,道:“你們兩個都給我坐到角落裏去!敢亂動老子就宰了你們!”


    我踉蹌了幾步撞到桌沿上,直疼得倒吸氣,段老三慌向我道:“嶽小姐,不妨事罷?”


    我擺擺手,捂著被撞疼的肚子皺了皺眉。段老三手足無措地望著我,似是想上來攙扶我又覺得失分寸,想做點什麽又擔心那凶徒狂性大發,一時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徑直走到靠窗那麵牆的角落,扯過把椅子坐了下來。段老三想起凶徒的命令,便也連忙跟過來,亦扯了把椅子默默坐到我的旁邊。


    屋內屋外頓時一片安靜,唯一可聽到的是窗外的濤聲和雨聲。怪的是……我竟然一點也不著急一點也不慌張,因為我知道,外麵有嶽清音在,隻要有他在,我就一定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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