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極寒冷的冬天。


    天上飄著鵝毛般的大雪,北風呼呼地刮著。庵堂後麵有一個不小的湖,湖邊,是無數幹枯的蘆葦,平常是褐色的,這個時候,已經披上了一層雪衣。


    不僅是蘆葦。


    事實上,整個世界都已經被大雪所覆蓋,就像一座靈堂;而嗚嗚不絕的風聲,就是人們的悲歌。


    女人就坐在蘆葦邊上的一塊石頭上,看著雪花飄落在湖麵上,這樣的美麗,卻是這樣地淒涼。


    被送來庵堂已經九十九天了。


    時間一天天如此地漫長。


    而這樣的日子,也許就是她的一輩子。


    從開始的憤怒、仇恨、痛苦、悲傷,到現在的麻木,回首過往,一切曆曆在目,卻又一切那麽模糊,仿佛做夢一般。也許是跳脫了那些愛恨情仇,她的心如同白雪一般,因為潔白,所以,隻要有一點別的什麽東西,就看得很清楚。


    原來,從開始,就已經注定了這樣的結局。


    而她,卻還茫然無知,順著別人安排好的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直到,走到這個別人安排的最終地方。


    是別人太聰明?


    還是她太傻?


    罷了,想這些又有什麽意思呢?一切,都已經無法重來了。


    這都是命吧!


    她認了。


    女人坐在岸邊,抱著膝,月光穿過密密麻麻的蘆葦叢,落在了平靜的水麵上,夜風吹過,湖麵泛起點點地銀光,冰涼沁骨,如同她寒冷的心一般。


    “姑娘、姑娘,你在哪裏?”


    遠處傳來了丫頭秋痕焦急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快哭了似的。


    傻丫頭,擔心她尋短見嗎?不、不會的,就算,就算她已經不想在這個肮髒的世上活下去,就算她多麽想隨著她失去的孩子一起離開,她也不會的。


    她對親人犯了這麽大的罪。


    連死,她也沒有資格。


    她會活下去,不論有多麽痛苦難熬,生不如死,她也會活下去。因為,這是她該得的,她罪有應得。


    女人站了起來,該回去了。


    就在此時,她隻覺得背後一股力道襲來,她身不由己地落入了水中。


    這裏看似隻是岸邊,水卻很深,也很冷,女人不會遊水,她撲騰著,掙紮著,身子卻仍無可避免地向下沉去,越沉越深。


    好難受、好難受,水湧進了她的鼻、她的口、她的肺,她喘不過氣來,腦子開始暈眩。


    為什麽?


    為什麽?


    她已經什麽也不是了,隻想在這裏了此殘生,為什麽還不放過她?奪去了她的一切,最後,連她的命也不留給她嗎?


    她隻是想留著這條命,來贖罪啊!


    為什麽連她僅有的,唯一的東西也要奪去,拚著最後一點力氣,她張開了眼,然後,她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


    怎麽會是他?


    為什麽會是他?


    ……


    冰冷的湖水淹沒了她,水刺得她眼睛發痛,但是,她卻一直不肯閉眼,一直盯著那一雙黝黑黝黑的眼。


    她曾經最喜歡這一雙眼,覺得像純粹的黑玉一般。卻忘記了,黑玉再漂亮,終是金石之物,沒有心,無論你怎麽樣愛它,它也隻是一塊石頭而已。也許,將它放在心口,捂暖了,會讓你有一種錯覺,但,隻要離開一會兒,就能看出它的本質。


    這麽簡單的道理,隻可惜,她以前卻不明白。


    刺骨的寒冷讓她的身體變得僵直,她無法再掙紮,身體漸漸地變得沉重,越來越往下,越來越往下。


    但是,她始終倔強地張著一雙眼睛,看著他。


    雪飄在他用金冠束起的黑發上,飄在他滾了金色毛邊的黑色鬥篷上,他尊貴高傲的身姿讓這渺無人煙的荒郊野外看起來也像是朱門繡戶一般。


    他也在看著她,冷冷的看著,就這樣看著她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仿佛她是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一般,而不是他的妻子。


    就這樣,看著她沉入了鵝毛大雪如絮般飄落的湖底。


    那一身的潔白,在清冷的水中,搖曳,仿佛在跳一曲雪之歌。


    “姑娘、姑娘!”


    腳步聲近了,他終於一閃身,隱入了蘆葦叢中。


    須萸,一個拿著鬥篷的丫頭出現了,看見水中的那一抹白,她驚呼著,白色的鬥篷掉入了水裏,而隨著“撲通”一聲,她也跳入了水裏,撲騰了幾下,也沉了下去。


    湖麵上,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隻有那件鬥篷,大約是被剛才的水花所波及,翻轉了過來,卻是一枝梅花,浮在了水麵上,鮮豔、如血、奪目。


    眼前已經徹底地變黑了,馬上就要死了,據說,人死之前的宿願會有神明來聆聽。那麽,天上的神明啊,你能不能讓我再重過一次?


    若是再來一次,我一定,不再這樣活。


    為了一個根本就不值得的男人。


    隻是,好冷啊,怎麽就這麽冷呢?


    “姑娘、姑娘!”


    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叫她,聲音如此熟悉。


    謝宛雲猛地一下子坐了起來,渾身冰冷,額頭、後背卻是冷汗泠泠。


    她緊緊地抱著雙臂,似乎這樣能稍微溫暖一些,嘴裏大口在口地喘著氣,雙目無神,好像失去了神智。


    好一會兒,借著床頭燈那柔和的微光,那雕著精致梅花圖案的床架,白色繡著紅梅的紗帳,粉色的床幔,才映入了她的眼簾。


    作夢,原來隻是作夢而已,她還活著,那怦怦地跳個不停的心跳就是證明。


    上天垂憐,真的聽從了她的願望,當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她發覺她回到了一年多前。


    那個時候,她還在家中,未曾出嫁;那個時候,她的家庭和睦,她還是那個受盡寵愛的謝家莊唯一的姑娘謝宛雲;那個時候,祖父也沒有心懷愧疚,本來身體康健的他,在她出嫁後不到三個月,竟然就溘然離世;母親雖然身體柔弱,也沒有感染風寒,沒有上心治療,患上咳血之症;父親也沒有悶悶不樂,整日酗酒,後來又沉迷於風月之事,納了個薛姨娘,讓母親傷透了心,最後在姨娘的兄弟的引誘下,輸光了家財,被人打斷了腿,成了一個廢人……


    一切都沒有發生。


    一切都有改變的機會。


    隻是,若是重生,為何不讓她重生的時間再提早一些?


    那麽,她就可以想方設法地退掉這門帶給他們家族揮之不去的噩運的婚事,而不是擔心著那道本來應該已經來卻到現還沒有見蹤影的該死的聖旨到底會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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