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了十幾米,我們止步在另一側的懸崖上,終於收住了韁。


    天坑上方的懸崖,並不是如河岸那樣,順水而形,光滑平整。我一個兵營裏的“半罐水秀才”,腦袋裏根本沒有半點關於地質方麵的知識,搞不清眼前的“天坑”這是如何形成的。但從那峭壁險壑我能猜到,這個大坑必然是從地麵塌陷下去的。


    其複雜的地質運動我弄不明白,但陡然塌陷巨坑,在我們身前的地麵,留下了凸凹無序、毫不規整的“懸崖線”。“懸崖線”急伸陡收,一會兒在天坑的上方凹進“港灣”,一會兒凸出“半島”。


    再加上繁枝密葉的遮擋,我們根本看不清“懸崖線”的脈絡。於是乎,這一撤之下,我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半島式”的崖頭上——前麵是追兵,左右以及背後,都他娘是無路可走的懸崖!


    懸崖旁倒是收住了韁,但“同誌們的熱心腸”,卻得來一處新懸崖。


    我們來不及另尋他路,就又聽樹林裏嗚吼連天。一顆手榴彈未能掩護住六個人的短距離轉移,眼尖的越南猴子們,立即從爆炸中回過神,他們如垂涎的豺狼,又逼追了過來。手榴彈不是原子彈,它的爆炸,沒能像電影兒裏的那樣,將敵人們炸得漫天飛舞、全軍覆沒。


    至於說手榴彈讓越軍士兵傷亡了多少,我這輩子都無法知道。危機關頭中留存下來的記憶總是模糊的,我不知道樹林裏的那些嗚喊,有哪些是在痛叫,有哪些又是在指揮調集兵力。


    事實上,王軍英當時也看不準分散的越軍的具體位置,他不過是想借一聲爆炸,讓我們有喘息的機會、有撤離的時機。


    穿林而過的幾粒子彈,讓我們沒得選擇。放下渾身是血的劉思革,我們隻好蹲伏在樹幹繁草後,再次找好了掩護位置。我本以為能從絕境之中逃離出來,於是再次麵臨絕境時,那顆求生的心,不再那麽強烈,倒是涼了一半。


    “黃連,黃班長,這可咋整!我的子彈不多了!”旗娃直直的舉著槍,話語卻亂了神,“咱要接著跑路嗎?”


    越軍士兵的槍響斷斷續續,吼聲時長時短。那飛嗖而來的子彈,在朝著我們的方向打,而前方那擠身入林的簌響,卻四散而開。這響動背後的戰術動作再明顯不過:狡猾的越南追兵們,是在包圍咱們——我最為恐懼的“被包餃子”,還是發生了。


    真的完了嗎,急喘之中我咽下一口唾沫,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隨時可能現出敵影兒的樹林。偵察麵罩有些縮窄視野,方才情況緊急,我還忘了頭上罩著這玩意兒。麵罩是用來隱蔽行蹤的,現在自然沒了用處。一把扯下,視野變寬不少,頭上的熱汗也不再悶捂。


    越軍士兵的“餃子”一旦包好,被困在崖頭的我們,恐怕是插翅難飛。區區六人,衝出步槍包圍圈的概率,基本為零。


    許多年過去,我還能回憶起當時那股心境。那是一種徹徹底底的絕望,你明白情況已經到了最糟糕的時候,唯有期盼奇跡出現,才能挽回頹勢。


    但那股強烈的絕望,壓得你甚至想不出會有什麽奇跡,能讓你活下性命。心窩裏頭,也悄然多了一台天平秤,擱在一頭的絕望越是沉重,另一頭的求生欲望就抬得越高。甚至說,我腦袋裏冒出了一個可恥的想法。這個想法雖然羞於出口,但的的確確是在我腦袋裏浮現過。


    要不要投降做俘虜?我問著自己。


    “這還往哪裏跑?”鄧鴻超握著手槍,回頭看了一眼幾步之外的斷崖峭壁。


    “那咋整,罰站等死嗎!”旗娃吼著說,“要不然咱打出去,反正站這兒也是死!”


    “別吵!”王軍英訓斥了他一句。


    旗娃這一問,問住了黃班長。因為五個人都盯著他,等他下達命令。沒有過實戰經驗的黃班長,哪裏遇到過這等情況。他急得扯下了偵察麵罩,一時間喉嚨如被石頭噎堵,講不出半句話語。


    “打出去必死無疑。”鄧鴻超蹲了下來。


    滿頭大汗的黃班長,左盯盯右看看,遲遲拿不出主意。


    慌得直吐氣的旗娃,盯了黃班長一眼,便別過頭,留意敵情。


    就在我思考著如何衝出包圍圈,脫離無路可退的困境、逃出生天時,喘著粗氣的黃班長,忽然快語急令:“繩子拿出來,下崖!”


    下崖?我驚看了他一眼。


    這時,敵兵們的影子又隱現在麵前的樹林裏。陰魂一樣的越軍士兵,又朝咱們逼壓了過來。大家在密集的槍響中一邊迎頭還擊,一邊在腦袋裏處理著黃班長的命令。


    下什麽崖?黃班長的意思難道說是,要咱們往身後的天坑索降?


    其實,我早就這樣想過。但幾眼看下天坑,不說毫無可能,但要穩妥妥的下到千尺萬丈之下的天坑裏,實在很難。那讓人雙腿發軟的垂直高度可不是鬧著玩的,如果安全措施沒做好,就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因為,危急的情況決定了我們沒充足的時間去做好安全措施。


    再者,逼壓過來的越軍士兵,是咱們的敵人。他們不會列好隊,傻呆呆的站在崖邊,舉手敬禮,眼睜睜的看著我們滑下懸崖。


    總之,我不覺得黃班長這道命令是可行之計。


    我還在懷疑這個決定的正確性時,蹲著的王軍英,忽就一肩甩下背囊,迅速扯出裏邊兒的一捆繩子。接著,鄧鴻超也緊隨其後,從背囊裏翻找出了繩子。之前已寫過,考慮到任務需要,繩子在背囊裏裝了好幾捆。每一捆的繩索長度都是固定的,具體有多少多少米,我記不清晰。


    “一捆不夠,要兩大捆綁一起。”黃班長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天坑,估算了一下那崖壁的高度。


    王軍英在繩捆中理出繩頭,胡亂飄飛的子彈中,他還是那副泰然置若的神情,臉龐上絲毫不見慌亂。王軍英迅速繞串了一個繩結,連接好了兩捆繩子。這是一種特殊繩結技巧,專用來連接兩根繩頭。


    接著,王軍英爬伏在地,舞起繩子,開始在樹樁上繞繩樁。


    “你,還有你,也找一捆出來!”黃班長對我和旗娃命令道。


    劉思革蹲坐在樹幹旁,騰騰騰的連開幾槍,打退了逼靠而來的一隊越軍士兵。


    命令之下,也容不得我再去懷疑。牙關一緊,胸口猛沉,行,難得考慮那麽多,下崖就下崖,比起負隅頑抗,待到彈盡糧絕,這至少也他娘的是一樁辦法嘛!走一步看一步,也比一步不走要好。病急亂投醫,也比不去看醫生要好。


    因為,我們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想。


    六神無主的旗娃,費了幾次勁兒,才從肩頭取下那一大包背囊。翻找繩子的動作還算迅速,我示意他將那捆繩子扔給了我。


    “其他人掩護!”黃班長吼著開了幾槍。


    這時,王軍英的繩樁差不多快要繞好了。我拿著兩捆繩子,努力壓製著雙手的顫抖,串繞著繩結,將兩捆繩子連接起來。


    越南追兵們的影子,此時又冒現在了我麵前的樹叢之中。一旁的劉思革,盡管失血已久,但反應力未落下半點兒。他端著的衝鋒槍左打右射,讓冒現而出的敵兵影子壓了回去。


    “老劉,你可要看好了啊!”我繞著兩捆繩子的繩頭,“再堅持一陣!”


    彈匣打空,他迅速換好一個新的彈匣,用他那句口頭禪緩緩回答了我:“沒毛病,你安心。”


    緩聲的語氣,掩蓋不住其中的虛弱。


    我轉回注意力,想快些串繩連接。可繩結剛還完成了一半,就覺身前一陣氣浪掀人,隨之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越南追兵們不知是扔了手雷,還是打了榴彈炮。


    腦海一白,驟然掀起的氣浪讓我整個人差點兒騰飛了起來。如果這爆炸再近那麽一點、再準那麽一點,我這軀身子,估計要被掀下崖頭,碎骨而亡。


    地動山搖之中,爆炸的巨響,讓耳朵嗡嗡嗡的鳴個不停。爆炸產生的破片利器,如天女散花,欲要殺死周遭的一切生靈。幸好我們有樹幹枝葉的掩護,手榴彈在密林裏的殺傷力有限,六個人隻是被氣浪掀了個仰身,受了點兒輕微的擦掛傷。


    但我知道,這聲爆炸不是為了爆炸而爆炸,爆炸之後,極有可能是一陣衝鋒逼壓,這是很常見的打法。就跟咱們剛才利用爆炸掩護撤退一樣。我放下繩頭,將所有髒話在腦袋裏過了一遍,然後立好“嗡嗡”響的腦袋,探頭出樹。


    爆炸為繁枝密葉的叢林,清理出了一塊“空地”。空地便就是爆炸後的淨空區域。這片空地在我視野的右方,那裏邊兒的繁草細樹都被炸了個空,視線不再如之前那樣受阻。


    果不其然,幾個越軍士兵,靠著那片空地旁的粗樹細幹,低身摸了過來。


    “我日你個舅爺奶!”身子虛弱、麵色蒼白的劉思革,罵聲突然變得有勁兒。他憤怒的扣動了扳機。剛才的爆炸,又在他那蒼白的麵目上,增添了幾道明晃紮眼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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