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叢林外頭,這洞穴裏要舒服、靜謐太多。至少,沒有了煩人的毒蚊。火光的照耀範圍內,隻有偶爾爬過的黑蟲,那像是蟑螂,像是蜈蚣,也像是蜘蛛。


    不過,蚊蟲有個好處就是,能讓你不易入眠。這在令人犯困的守夜中,無疑是利大於弊。


    困意來襲,我不停得眨巴著眼皮,和自己做著思想鬥爭,努力驅趕困意。後來不知怎麽,忽的一下,我回想起了之前被打斷的夢境,想起了田榮國。


    照片兒,電影兒,都不如做夢來得真切。一個人離世之後,就真隻有在夢裏才能相遇。關於那個戰鬥的夜晚,我夢到過無數次,每次醒來都覺著仿如昨日。我還是那個怕炮的新兵蛋,而不是現在這個老兵油子。田榮國還在,老班長也還在。


    所以每次夢一醒,我就感覺若有所失。


    想著想著,腦袋裏越來越惆悵。我幹脆在腦袋裏抹走了田榮國的臉,不再去想那小子。然後,我又想起未來,想起父親,想起大哥和幺弟。六年時間一晃就過去,我的世界裏除了軍營,仿佛再無他物。


    有時候我甚至開始逃避,開始害怕。逃避軍營之外的生活,害怕自己出了部隊後,年紀雖然混得老大不小,可還是一事無成,無業可做。


    都說知識分子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氣,但對於我這個“半罐水”來說,離天不怕地不怕的境界還差得遠——惶恐情緒倒是不少。


    吃晚飯的時候,旗娃高談闊論的那些,讓我非常感興趣。也許六年晃過去,外麵真的發生了一些天翻地覆的大改變吧。我很想去見識見識。但一想到自己要脫掉這身軍服,心裏頭又有那麽一點不舍。


    是啊,六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回想起來也很巧,剛入伍沒多久,我就被送上了戰場,出生入死中,好不容易在鬼門關前篩回了一條性命,而回國之後的那些事,已經被歲月所衝淡。我本已經接受了這個不太圓滿的結果,卻沒想到沒幾陣複員在即時,我又披起軍服,手握鋼槍,故地重遊。


    可能我就是當兵的命吧,上學那會兒想做個知識分子,卻發現自己根本吃不了那苦,整天貪著玩,不是跑街串巷,就是打架鬥毆。


    文革開始後,毛主席發了話,社會上流行鬥這鬥哪,學校也漸漸停了課。當年我還是一個毛頭小子,卻熟得較早。在班上的其他同學還什麽都不懂的時候,我就做起了“革命小將”,並“炮擊教務處”,第一個在班上鬧起了“革命”。


    一位姓秦的數學老師,因為以前較為嚴厲的批評過我一次,還動了手,讓我懷恨在心。所以我將他作為了“革命對象”。


    我那時候雖然半大不小,但寫文章卻很拿手。照著報紙上的文風,我匿名寫了一張大字報,將他的一些小錯誤無限放大,大肆張貼、宣傳,並帶頭罷了他的課。


    誠然,那時候的我不過是貪玩好鬥,並不是與那位秦老師有多大的血海深仇。加之上麵的政治力量一鼓動,我自然有了借口和靠山去“報仇雪恨”,也可以名正言順的貪玩罷課。


    但是誰又知道,由我那張“炮擊教務處”大字報所引起的導火索,使得那位秦老師後半生相當淒慘,因為後麵的事情越鬧越大,已經超出了我這個小毛頭的控製。


    這是我愧疚一輩子的事情。


    後來,到了農村做知青後,我過得仍然不安分。整天想著偷懶,想著找新鮮,想著和其他人幹點兒偷雞摸狗的事情。比如今天偷李老鄉的雞,明天拿王鄉親的蛋,後天又去供銷社騙幾顆糖。


    好在當時的膽子也沒捅破天,沒敢做些更出格的事情。最出格的,無外乎是對那些女知青搞些惡作劇罷了。但要是這些事情當時被生產隊長查了出來,我恐怕都沒機會參軍入伍了。


    參軍之後,我又過得比較舒坦,特別是做班長那段時間。手下的戰士們對我畢恭畢敬,惟命是從,而錯失榮譽後的我,心理多少有些不滿,於是就脾氣暴戾,說一不二,過得像個小皇帝。


    說得嚴重點,我總感覺自己的前二十幾年,都被軍營的記憶衝淡了,總感覺自己當了一輩子兵。如果要脫下這身軍裝,那應該是下輩子的事情。


    所以,我才會對複員後的人生,有幾分排斥與擔憂。


    從家裏的來信,和連部的報紙上我能感覺到,現今的世界,和我入伍之前相比,變化太多了。而軍營之外那個開始有色彩添抹而進的廣闊世界,讓我在逃避和惶恐的情緒中,不可避免的多了幾分期待。


    畢竟嘛,二十來歲,誰心裏都愛東想西想,誰心裏都焦來慮去,並且,誰又不曾蠢蠢欲動過呢?


    火焰劈劈啪啪,四周安靜無聲。就這樣沉思了不知道多久,就見火勢又小了下來。我揉揉雙眼,動起困倦的雙手,添柴勻火。


    後來,我發著呆,總算是熬過了剩下的時間。喚醒接崗的劉思革,我抓緊了時間,倒頭就睡。


    第二次睡下,倒也沒再有怪夢纏腦,待到再次被叫醒時,已經是啟程的時間。


    但洞穴裏沒有日光破雲,光亮一片,裏頭仍然是一片昏暗。柴已經燒光,火堆就剩很小一撮。借著微弱的光線,幾人在洞穴裏迅速穿戴完畢。


    昨晚守崗之後的第二覺,倒還睡得比較舒坦。所以我現在的精神狀態還不錯,隻是腿部仍然有些酸痛。


    醒來後的一個插曲就是,劉思革那老小子準備穿鞋時,卻發現了什麽不對。他捏穩鞋子,往地上一拍,眾人被驚得頭皮一麻。因為這一拍,那鞋子裏竟竄出一條紅黑相間的大蜈蚣。鮮豔的紅色,在微弱的火光下礙眼無比。


    蜈蚣有好幾根手指那麽長,它被劉思革驚醒後,慌忙動起讓人發麻的百根觸腳,往洞穴邊上逃去。


    劉思革舉起解放鞋,“啪”的一聲,往那蜈蚣拍去。


    “日你個奶!”他罵道,然後抖了抖手中的鞋,再穿好。


    大蜈蚣被鞋底一個猛拍之後,碎裂在原地,並擠露出惡心的黃白汁液。


    嗬,我在心裏蔑笑著,昨天放走了敵人,連毒蟲都不樂意你呐!


    不過這也讓我們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有穿鞋的,也將鞋子拿起來拍了又拍,看了又看,確定裏頭沒有鑽進去什麽玩意兒後,才放心的穿上。


    磨滅掉了明顯的篝火痕跡,我們又撿起地麵的垃圾和子彈殼,丟進了洞穴裏邊兒的縫隙裏。


    抬手看表,現在是淩晨六點過。六個人簡單嚼了一些壓縮幹糧作為早飯,就背負好裝具,準備啟程。旗娃鬧肚子疼,說要方便一下,讓我們在外頭等著。王軍英給了他一分鍾的時間,讓他不論是幹是稀,都快點兒解決。


    “啥,一分鍾?排長嘞,一分鍾這哪能夠啊,脫褲子都得半分鍾啊!”旗娃在洞穴的黑暗中哀求著,想多要點兒方便的時間。


    “而且,我還得檢查有沒有蜈蚣蟲,”他推開手電筒,在洞穴裏掃來掃去,“那玩意兒順著屁股爬上來的話,誰受得了?”


    王軍英板著個臉,不為所動。他看了一眼手表:“一分鍾就是一分鍾,別跟我討價還價,從現在就開始算時間。你莫非真想拉屎三點鍾不成?”


    見王軍英態度堅決,旗娃隻好趕緊脫下裝備,舉著手電筒跑進洞穴的黑暗裏。接著,就是一陣手忙腳亂的聲音。眾人被旗娃逗樂,掛著笑容走出了洞穴。


    外麵的天,並沒有亮透。


    灰蒙蒙的一片天,還停留在黎明拂曉之前的半黑暗狀態。雨已經徹底停了,涼爽的空氣混雜著泥土的芬芳撲麵而來,好不愜意!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雖說現在的天還沒亮透,但周圍的事物已經基本能辨清。


    我們確定了昨晚那大猴子不在附近後,便繼續持槍警戒,等待察看地圖的黃班長做好圖上準備。


    旗娃倒很準時,一分鍾不到,就提著褲子從洞穴裏走了出來。待黃班長確定好了方位,我們就爬坡入林,繼續趕路了。


    果不其然,雨後的叢林,非常難走。鬆軟的泥土,踩一腳就會把鞋子陷進去,然後再抬腳的時候,鞋底已是附上了厚厚一坨泥。倒不是說怕髒,是因為這樣的路麵走起來耗時不說,又非常的耗費體力。因為粘附在鞋底上的泥,會越積越多。


    而灌注了雨水的山坡,又濕滑無比。山坡上多苔蘚,多濕泥,一不注意就會在坡頭上跌他一跤。


    恐怕今天的腿腳,又要多受不少罪了。


    樹上的枝葉,還殘留有很多雨水,我們積接了一些下來,用作洗臉。浸涼的雨水敷麵,也是提人心神,愜意得很。經過一夜的雨水衝刷,初醒的越南叢林,寂靜宜人,涼爽無比。隨著天色的漸漸變亮,能看到遠處的霧氣蕩漾在峰巒高山之間,浮沉於密林繁葉之上。


    百霧滿川,如浪波起伏。山霧一浮一沉,時收時緊,翕張有序,好不迷人!


    而我們自己,也就穿梭在這些霧氣裏。盡管腳下的軟泥滑路惹人心煩,但站在山腰間,探向遠處霧氣繚繞的群山的那一刻,我仍然覺得這片叢林美如仙境。


    如果這片土地一直都是那麽涼爽,一直都能保持這般美景,那該多好!


    但這僅僅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雄壯的朝陽,隨著六人腳下的一步又一步,漸漸抬上了地平線,升到了頭頂。接著,那刺人的陽光,在嘰嘰喳喳的鳥叫聲中,又射穿了霧氣,往這越南叢林裏,源源不斷的注入熱量。


    霧氣散開,烈陽炙地。


    偵察麵罩蓋在頭上,很快就捂出了汗。一頭的熱汗告訴我,美好的東西總是轉瞬即逝。熟悉的越南叢林,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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