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兵的意誌力,固然是核心、是最重要的。意識反作用於物質,倘若心中都沒有必勝的決心,那還談何打仗。劉思革如果一直攥著自以為的“單程票”不放,必然是走不好這趟任務的。


    不行,絕對不可以,現在以一切以任務為重,我必須要說點兒什麽話出來,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安穩他的“軍心”,撕掉他所認為的“單程票”。


    旗娃悶在後邊兒不講話,劉思革的一段“辯護”之後,也鎖上了嘴巴,沒有下文。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該說些什麽,才能讓他不那麽悲觀呢?


    “事在人為,人定勝天,我不管你是聽誰瞎扯的,我當那麽多年兵,反正沒聽說過單程票。”我開了口,“也根本不存在單程票。”


    劉思革盯著我,繼續在雨水下板著臉,不作反應。


    “我同意。”旗娃倒是答得很快。


    歎了口氣,我繼續說:“今天這件事,就我們這三個人知道,絕對不會有第四個。現在是任務期間,我們要以任務為重。剛才這裏發生的事情,這裏講過的話,就當沒發生過。但是老劉,這件事肯定是你做錯了,沒有任何講價的餘地。”


    “既然你的話也掏清楚了,我不是你上級,不可能要你怎樣怎樣,隻希望你下次別在做這種傻事情。你也放心,我吳建國不是什麽小人,不會在背後擺你一道,不會穿你的小鞋。這次任務走完了,我們這幾個人也會解散,各回各家,所以你隻管等著任務圓滿結束。”


    “雖然我們會解散,但也是有緣一聚,戰友一場。”說著我又看了一眼旗娃。


    旗娃點點頭,低默不語。而劉思革,還是沒有表態。


    “但我必須說的是,你要真覺得任務是張單程票,我第一個不同意。要做好一件事情,你必須要有決心,決心都沒有,那鐵定是沒作為的。”我接著說,“我們都是大隊裏送出來的尖子,就算這一趟真他娘的是單程票,我們也有能力,給他要回一張雙程票。至於說最後鄧大學生能找到些什麽東西,這個就不是我們考慮的事情了,我們的任務,是好好的把他送到那裏,再送回來,你我很清楚這一點。”


    “這件事就告一段落,埋進土裏,再也不提。假如你非要死腦筋打了鐵,抱著單程票不放,那我還是那句話,你要當烈士沒人攔著,但現在我們是一個集體,是在戰場上,我不想看到一人生病,全家吃藥。”我冷冷的盯著劉思革,結束了話語。


    這次,板著老臉的劉思革,可算是點了頭。


    “沒毛病,我曉得了,老吳。”他說。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說:“嗯,出來也這麽久了,該回去了。”


    “剛才聽明白了啊,這件事,就我們三個人知道。”我叮囑了旗娃一句。


    旗娃看著我,規矩的點了點頭。


    於是,這場我所策劃的“徹查真相”,就結束了。


    雨水未停,還在啪噠啪噠的敲擊著樹林。天色不知不覺放暗了許多,三個人趕緊扯了幾片芭蕉葉子,返回山洞。


    劉思革老老實實在我麵前坦白真相之後,我終於丟掉了心裏的石塊兒,不再像今下午那樣,看著他的臉猜疑來,猜疑去。而我所能做的,也僅僅是滿足自己的“求知欲”而已。我沒能力將他怎樣怎樣。


    一件事的對錯,固然要有明確的界限。一個兵的天職,是執行命令。劉思革在這件事情上,必然是出了錯誤。但當時那種情況,我除了安撫他的情緒,別無他法。任何在精神上或者肉體上的懲罰,必然會對劉思革有影響,隨之也會對這個隊伍造成“戰鬥減員”。


    我不想這樣做,我隻想順利完成這趟任務。


    這個隊伍,是臨時從編製裏抽出來的人員混編而成,大家心裏都明白,任務一完,六個人就會解散,該回哪裏回哪裏。所以,再有天大的“審判會”、“批鬥會”要開,我也想等到任務結束後再說。


    至於回國後要不要揭發劉思革,我沒認真考慮過。我隻希望暫時安撫住著老小子,讓他不要再犯錯誤。


    一路無話,三人沿著原路返回了洞口。


    黃班長和王軍英好像還沒回來,我便讓劉思革快些進洞包紮紗布,處理他的傷口。旗娃留下來和我一起,將這些芭蕉葉子卡在洞口前。洞口前吊著不少藤蔓,剛好可以把葉片卡進去。


    剛巧,卡了幾片葉,黃班長和王軍英就端著槍從山坡上的林子裏鑽了出來。黃班長走過來,檢查我們卡好的芭蕉葉,然後滿意的點頭。


    “動作快些,天就要黑了。”他抹了抹鼻梁上了雨水,就低起身子走進了洞。


    我向王軍英打了個眼神,讓他留下來幫忙。十幾來片葉子,隻用了一半,就把這洞口遮得嚴嚴實實的。雖然葉片掛在洞前,白天裏看起來很紮眼,但在晚上,絕對可以遮住洞穴裏的火光。


    “這些葉子留著興許有用,你抱進去,我和你王排長說幾句話就進來。”我對旗娃道。


    旗娃愣愣的望望我,又看看王軍英,好像明白了什麽。他把我往外拉了幾步,然後小聲問我:“建國哥,你不是說,這事情不能講出去嗎?”


    我笑了一聲,然後答道:“王排長才是第一個知道的。”


    聽完,旗娃頓悟,他轉過身,以一種很敬佩的眼神看向王軍英,然後抱著剩下的芭蕉葉進了洞。


    我帶著王軍英走離了洞口十來米,這時天色已經很暗,加上頭頂有樹冠遮擋,樹林裏的能見度非常低,和天黑差不了多少。


    “說什麽?”王軍英警戒著周圍,問我。


    “我問了,劉思革講了。”我小聲的說。


    王軍英立即轉過頭,神情緊張。他麵相我道:“你去問什麽了?”


    “問他為什麽放人。”


    “他承認了?”


    “承認了。”


    王軍英楞了一下,眼裏閃了一道光。


    “為什麽放人?”他問。


    “發善心。”我盡可能簡短的和他對話。


    王軍英沉默兩秒,眼神又繼續警戒別處,他問:“小鄧也知道了?”


    我搖頭:“他不知道,除了你我,還有你那個東北兵。”


    王軍英點頭:“那就好。”


    兩人交代完簡短的信息後,就往洞口返回。王軍英拈開洞口前卡著的芭蕉葉,矮身鑽了進去。我站在洞口往後一望,發現整個天空灰黑一片,黑夜即將降臨,雨水卻絲毫沒有減少。洞口生在半山腰上,我這一望,倒還能望出不少距離。


    快落山的太陽,浮在厚厚的烏雲背後,散出不大顯眼的餘暉。而座座山包上覆蓋著的樹冠綠皮,竟還罩上了一層薄霧。薄霧順著風勢,在這些越南山包之間,緩緩飄移。


    那說不上是震撼身心的雲海翻騰,但卻是輕歌曼舞的雲浪飄逸。


    雲浪之下的萬物,都歸為了一片沉寂。沒有鳥叫蟲鳴,也無豹獸嚎叫,耳旁盡還是啪噠啪噠的雨聲。見此情景,我不禁感歎了一番,原來這越南山林,還有股萬籟俱寂的仙氣!不過,那些仙氣,也可能是致人生病的瘴氣呢。


    走完甬道,回進洞裏,鼻子忽然覺得一緊,聞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味道。原來幾個人回洞之後,個個都脫下了打濕的衣褲、鞋襪,然後用幾個背包做樁,衝鋒槍做杆,晾烤在火堆旁邊。這樣一來,本就空氣不流通的洞子裏,充斥滿了汗液混雜的臭味。


    但這山洞裏比不得自個兒家,沒誰會去抱怨。我的腳襪也濕了個透,便取下雨衣,坐到劉思革旁邊,脫衣拆綁腿。


    劉思革已經把自己的右手包紮了一遍,正默在一旁抽悶煙。幾個人擠在洞裏邊,本來有些陰冷的山洞,變得燥熱。大家都脫下了大五葉,身板上留著個背心短袖。


    黑漆漆、如同小酒壺的光榮彈,就亮哨的掛在每個人的胸前。這個光榮彈,也就是卵形手雷纏了根繩子掛在脖子上。是留在緊急時刻,為了不當俘虜,和敵人同歸於盡時的最後武器。


    黃班長展開了地圖,對比起剛才勘測所得的數據,在上麵舞舞畫畫。鄧鴻超也握著一個小本子,在上麵比劃著筆頭。拆完了濕透的綁腿,我丟給王軍英一支煙,也準備好好舒坦舒坦。


    “你這衣服,怎麽回事?”王軍英叼著煙頭,注意到了旗娃身上的“優秀射手”背心。


    旗娃低頭看了一眼背心上的血斑,道:“還不是給吸血蟲咬的唄,瞅著像掛了花吧?”


    王軍英麵無表情的點點頭,說:“幸好沒鑽褲襠裏頭去。”


    “嘿嘿,排長!你跟建國哥想一塊兒去了,看來你們這些老兵頭,都把褲襠當個寶貝嘞!”旗娃對我壞笑了一下。


    “那是自然,新兵怕傷,老兵護襠。”我睡躺著,順口說了一句玩笑。


    黃班長收好地圖,讓我們快些解決晚飯,他先去洞口放哨。


    “你幾個啊,別進了洞就當回了娘家,現在不是鬆懈的時候,說話都小聲點,這洞裏指不定窩的什麽東西呢,待會兒我發信號了,別都還在睡著跟抽大煙似的,注意力給我集中好!”黃班長看著我們的懶散樣子,不免訓斥了一句。


    我想起了洞穴裏的“頭發”,便規矩的坐好身,對他點頭。


    “褲襠裏頭,是有寶貝嘛!”黃班長一走,劉思革就滅掉煙頭,笑出一臉的褶子,繼續接著剛才的話說。這老小子,即刻之間就回到平日裏的憨傻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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