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雪來得特別得早,十一月中旬就開始稀稀拉拉地下了小雪,天氣也比往常都要冷上一些。


    前幾日慕府辦了樁喜事,慕四少爺總算是成家立業了。宋洵拉著瀾離一塊兒去了,大紅色的喜服穿在慕煬之身上,總有一種別扭的感覺。他瞧著慕煬之,瞧著他對每一位來賓微笑,瞧著他拉著媳婦兒洞房花燭。他想,也許慕煬之和檀嵐,真的是有緣無分,到此,也該是畫上句號了。


    他又想起了陸禾笙,那日,陸禾笙的那句後悔他聽得清清楚楚,那不是氣話,陸禾笙說得很認真。


    “師傅,你怎麽就穿著裏衣就出來了?”瀾離把書放下,從身後的架子上拿了一件披風遞給了宋洵,“外頭還下著小雪,你就這麽來了?也不怕得了傷風。”


    宋洵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淺笑:“傷風早就得了,還怕這點小雪?”說著他又看了看瀾離的書桌,“寫些什麽?”


    “弟子規……”瀾離快步向前,把桌上雜亂的書籍收拾了一下,宋洵眼尖,瞥到了‘妖怪’之類的字眼,也沒多問,隻是掃了一眼。


    “是該好好學這些。”宋洵點點頭,而後挑了張椅子坐下,從懷裏頭拿出一封信,“這是介紹信,你拿著去峨眉山。”


    瀾離愣住了,呆呆看著宋洵:“師傅,你什麽意思?”


    “你與我,本無師徒緣分,奈何我強求。”宋洵抿了抿唇,發現嘴唇有些幹燥,“你沒有靈根,在我這也純屬浪費時間。”


    “這是要趕我走?”瀾離捏著推薦信有些不可思議,“師傅,我做錯了什麽?”


    宋洵站起身,搖頭:“你什麽都沒做錯,而是我不需要你了。”


    對於瀾離來說,宋洵已經不僅僅是她的師傅了,而是親人。但她萬萬沒想到,當初宋洵留下她隻是因為宋洵害怕一個人,隻是因為她的出現滿足了宋洵的需求,並不是宋洵喜歡她。


    原來,自作多情的隻有她。


    “你一個人,不害怕?”瀾離叫住宋洵,緩緩開口,“你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賞月,一個人喝酒,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個人逛集市,一個人下棋……師傅啊,你真的不害怕嗎?”


    宋洵腳步頓了一下,沒開口,踏了出去。


    一個人,當然害怕。但是,陸禾笙都丟下他了,所謂的一個人,從七年前就已經是一個人了啊。


    陸禾笙終究沒有丟下杜程愫,兩個人在西區選了個小屋子,算是住下了。按照陸禾笙的意思,既然他都準備放下了,那又怎麽就不敢與宋洵見麵了呢?


    不過,宋洵的府邸在東區,兩個人終究還是隔得遠了一些。


    這些日子以來,杜程愫規矩了很多,整日裏頭縮在屋子裏,偶爾和陸禾笙說說話,再也沒有出去過。


    她是真的怕了。沒有了陸禾笙,那她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麽?這些日子以來,陸清河的記憶正慢慢灌入她的腦海裏,她越來越像陸清河。她忽然有些恐慌,她害怕她變成了陸清河就不再是杜程愫,那樣,她該怎樣麵對陸禾笙?


    杜程愫坐在銅鏡麵前,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臉,越看心裏越難過,手一揮,銅鏡摔在了地上。


    “啊……”杜程愫抱住自己的臉尖叫,她不想了,她再也不想變成陸清河了。這些日子,陸清河的記憶正慢慢侵蝕她從前屬於她自己的記憶,她甚至忘了與陸禾笙的初次相遇,那些記憶,正在被一點點取代。


    陸禾笙正在屋外掃雪,聽到杜程愫的尖叫連忙扔了掃帚進屋查看。


    “怎麽了?”陸禾笙看著不斷抓自己臉的杜程愫,上前,一把扣住杜程愫的兩隻手腕,“發生什麽事了?”


    “阿笙,阿笙,阿笙……”杜程愫眼淚汪汪,“求求你,放過我……”


    陸禾笙愣了一下,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陸清河的聲音。他這才注意到,杜程愫已經和陸清河一模一樣,每一個神態每一個表情都一樣,現在就連聲音都開始相似了。


    可能再過不久,杜程愫就會變成真正的陸清河,陸清河就要獲得重生了。


    “別怕。”陸禾笙搖搖頭,“順其自然,一切都會解開。”一瞬間,陸禾笙覺得如果杜程愫成為了陸清河也好,這樣,他再也不用麵對杜程愫的愛情,再也不用來厭惡自己,一切都會變得美好。


    杜程愫瘋狂搖著頭:“不,我不要!我不要變成陸清河!我不是陸清河啊,阿笙。你瞧瞧我,我是杜程愫,是杜程愫!”


    原來,變成另一個人是如此的痛苦。


    陸禾笙抿唇,伸手一記手刀,將杜程愫劈暈了過去。


    誰是誰,其實一開始就注定了。因果循環,講得就是他們二人吧。


    慕煬之娶得是當朝宰相的小女兒,比他足足小了十二歲。兩人站在一起,有一種父女的違和感。好在慕煬之那張臉顯年輕,雖然眼角紋之類的已經不少了,卻還不至於顯得特別老氣。兩個人打扮打扮,站一塊兒,倒還是有夫妻模樣的。


    “素影,你這是……”剛從賬房回來的慕煬之還沒坐下,一個黑漆漆的身影就撲到了他的懷裏。


    他伸手抹了抹素影臉上的黑灰,有些無奈:“又去哪裏打滾了?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素影雖說已經十九歲的房齡,但礙於家裏的原因,性子還和個小姑娘一樣,甚至像是慕煬之的少年時期,喜歡到處摸爬滾打。


    “相公。”素影咧嘴笑,伸手圈住慕煬之的脖子,“我想洗澡,髒了。”


    “怎麽不自己去?”慕煬之打橫抱起素影,看著比自己還要混亂的素影,忽然有些心疼自己那過世的爹。他現在就有一種當爹的感覺,素影就像是他的便宜女兒,“你可是自己有手有腳的。”


    素影嘴一癟,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相公,你是不是不愛素影了?是不是要休了素影?相公啊,你怎麽可以這樣!”


    “……”慕煬之一個頭兩個大,他這個媳婦最厲害的本事就是流眼淚,說流就流,完全不需要醞釀,簡直就是一個眼淚存儲器!


    看著慕煬之一臉無奈的模樣,素影立刻就笑了。她啊,最喜歡自己的相公了。十二歲的年齡差不是說著玩玩的,更不可能說是陛下的一道聖旨,就能讓宰相大人賣了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主要還是因為,素影她心甘情願。


    沒有什麽英雄救美,也沒有什麽牆頭馬上,主要是因為素影看上了慕煬之的美貌和他的善良。


    一見鍾情算不上,但的確是再見傾心。


    世間的情愛無外乎如此,不過隻是愛上了他的一個優點,其他什麽都不算什麽了。


    十一月就下雪,這對於一向畏寒的檀嵐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難。除非必要,她甚至都不想踏出鳳儀宮一步。


    此刻,她正窩在榻上,手裏頭拿著暖爐,腳那邊還有一個火爐燒得十分旺。


    “娘娘,陛下遣人來說今晚就不來鳳儀宮了,讓娘娘早些歇下。”貼身宮女畢恭畢敬的。


    檀嵐擺擺手,也沒說話,算是知道了。


    這些年,她從一個小小的青樓女子爬上皇後的位置,殺戮鮮血那都是常有的事,從而也就造就了她在這些宮女太監麵前狠毒的模樣。其實她也不是很在乎,她的人生已經很好了。


    忽而,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同宋洵說得那番話,她不得不糾正一下,宋洵過活得其實不如她。


    但是吧,生活這事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也許,對於宋洵來說,他反而更喜歡那樣的生活呢?可是,沒有了喜歡的人的陪伴,那樣的生活會好嗎?


    依稀還記得與宋洵初次見麵,隔著波瀾的湖麵,她與他遙遙相望。有的時候,真的隻需要一眼,便惹一生惆悵。


    她睜開半眯著的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殘缺的棋局。她記得,宋洵好像很喜歡下棋;她也記得,宋洵很喜歡吃一些糕點;她還記得,宋洵不太喜歡黑色的衣服,不僅僅是黑色似乎所有暗沉的顏色都不喜歡。


    她好像很了解宋洵,卻又好像並不是很了解。


    有句話是怎麽說來著?好像是‘隻怪聚散太匆忙,該怪命運太荒唐’。她的命運很荒唐,前半生的顛沛流離動蕩不安,本以為遇上宋洵也許就該結束了。


    奈何,縱使她有千般風流手段,那人卻絲毫不為所動。動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也還算好,她的人生。當她感覺一生無望的時候,卻有這樣的一個人,帶著一身溫柔把帶著一身滄桑的她帶入了名為幸福的生活裏。


    “宋洵……”檀嵐呢喃了一句,也許得不到的是真的會記一輩子。宋洵是她此生第一個喜歡上的人,此後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不及宋洵的千萬分之一。


    隻有朱奕是一個例外。是了,她知道其實自己就是個替代品,但是她心甘情願。


    “娘娘,你說什麽?”貼身婢女聽檀嵐這麽一聲喊,沒聽清楚,以為檀嵐要吩咐她做些什麽。


    檀嵐掀了掀眼皮,搖搖頭:“沒,什麽都沒有。”這個名字以及這個人,從此再也不會出現,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用了手段讓慕煬之從此斷了對她的最後一絲念想,那她自己也該如此,斷了對宋洵的念想。


    誰也不會知道,曾經的她到底有多迷戀宋洵;誰也不會知道,她曾經和宋洵說得那句‘同我在一起’是花了很大的勇氣;誰也不會知道,她曾經很憎恨慕煬之同宋洵是好友……誰也不會知道,就連宋洵都不知道,以後她也會學會去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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