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模糊的記憶,一旦被提及,就是一道疤、一根芒刺,刺在心頭,隱隱作痛。


    江君涸想,他活了這麽久從未有過的愧疚全都給了唐翎。那個時候啊,年少無知,滿心的高傲,卻撞上了唐翎,高傲碎了一地。


    “我後來去地府找過你……”江君涸忽然開口,“你死後,我拚了命想把你救回,就去了地府。沒看到你,卻看到了唐翎。”


    宋洵動了動唇,卻沒說話,一雙眼睛盯著江君涸。


    “她說,她在等你。”江君涸忽然笑了,“她怕她先走了,再遇你便是君生我已老的情況,她真的怕。”


    “啊……”宋洵也想笑,扯著唇角卻笑不出來。唐翎吧,總有讓人心痛的本事。


    “然後呢,我走了,什麽也沒說。”江君涸聳肩,“讓她等吧,與其讓她遇到你還不如讓她空守。不過,我後來再去的時候她就不在了……宋洵,你說我做的可好?”


    “好!”宋洵點頭,“極好。”


    是的,極好。與其生生世世,不如空守殘念。一段殘念總好過生生世世的痛苦與折磨,放過自己,總該是最好的。


    傾洹拿扇子拍著手心,想了又想,卻不知這好在哪裏。


    一個人,為什麽得不到他想要的?這樣,還好嗎?


    還未等他想出什麽,一陣嘈雜的聲音從偏殿傳來,然後便是打鬥聲和呼喊聲。


    不過瞬間,兩個身影從遠方顯現出來。


    衣冠整齊的是承驊,裸著上身長發飄散的便是秦京了。二人你來我往,互不相讓,佩劍與佩劍的相碰發出了金黃色的火花,瞬間湮滅。


    宋洵不過看了他們一眼,然後便被赤紅著瞳孔的子音給吸引了過去。


    他不是沒見過走火入魔的,卻沒想到子音走火入魔的程度已經超過了他的想象。


    子音的模樣完全變了,瞳孔頭發紛紛變為赤紅色,指甲變得長了很多也變得很是尖銳。


    “獸。”這是江君涸對子音的評價,宋洵三人不置可否。


    子音已經不是人了,已然變成了一頭野獸,四處咬人的野獸。


    宋洵咬牙,卻在第一時間衝了過去。


    他想,從前他不能彌補給師弟們的,如今都要給這個子音了,當真是天道好輪回!


    見宋洵衝了出去,傾洹也沒動手。沒有攔截沒有幫忙,而是站在原地,靜靜觀賞。


    子音獸化,已經分不清自己人和敵人,見人就撕扯,完完全全暴露了獸性。


    同門師兄弟此時亂作一團,他們要自保卻又不能傷了子音,一時之間施法都是畏手畏腳的,施展不開來,更別說開打了。


    四個蜀山弟子對山子音一個人,竟然隻能稍稍壓製住。


    “你們的縛妖網呢?網住他!”宋洵雙手不斷在胸前做著結印,他腦子裏依稀還記得當初在蜀山學得靜心印,如今是病急亂投醫,隻望著自己不要結錯就好,哪裏還管有沒有用?


    四人這個時候也沒主意,一聽宋洵這麽說有些猶豫,也不知該不該聽他的。


    “動手啊?!等死?!”宋洵叫出聲,“靜心咒你們知道吧?念!”


    咒語這個東西,不是他不想念,隻是當年他根本沒把心思放在這些咒語上。是真的,隻知其名不知其身的啊!


    死馬當活馬醫了!四人心一橫,想著靜心咒總不能傷了子音吧?於是紛紛掏出縛妖網網住子音後,便開始念起靜心咒。


    “結,除魔印……”虛弱的聲音從宋洵身後傳來,“靜心印沒用,除魔印才能除去他的魔氣。”


    宋洵轉過頭,隻見一衣衫不整的男子扶著劍,光著腳站在他身後。


    “救救他……”澤庸的唇色發白,頭發散亂。從不向人低頭的他卻在這個時候,求一個外人。


    “除魔印……”宋洵抿唇,吐出一句話,“我不會結!”他沒說謊,且不說時間已長,就算放在過去他也得想上一會兒。他在蜀山,注重的是劍道,對於降妖除魔,他認為這都是衡景的事兒。


    澤庸臉色越發蒼白,腿腳打顫,虛弱得險些跌坐在地。


    “我來吧。”不知何時,傾洹占到了宋洵的身邊。


    他把扇子別到腰間,雙手揮動起來:“阿洵,你且看著,除魔印能防身。”


    傾洹上仙都這麽說了,宋洵哪有不學的道理。一雙桃花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傾洹,眨都不眨一下。


    除魔印向來是所有結印裏麵最為繁瑣的,功效大自然操作就難。


    這邊四個弟子還在不斷念著靜心咒鎮壓著子音,等著傾洹結完除魔印。而那邊承驊已經漸漸不敵,氣勢明顯弱了下來。很快,便被秦京重創,敗下陣來。


    打退承驊,秦京沒有戀戰,收了佩劍就往澤庸這邊趕。


    不過須臾,他便已經來到澤庸的身邊。他手一伸,便把搖搖欲墜的澤庸報了個滿懷。


    澤庸掙紮了幾下,無用,便放棄了。


    “子音……”秦京看著被縛妖網網住的子音,緩緩開口,“這就是你的信念嗎?”


    一句話,平平淡淡,卻動搖了獸化發狂的子音。


    瞬間的發愣,傾洹的除魔印已經結好。


    除魔除魔,除的自然是魔氣。


    相貌漸漸轉為正常的子音愣了很久,呆呆的看著秦京,然後眼淚落了下來。


    除魔,除的恐怕還有內心的魔障。


    “為什麽?”子音呢喃,“大師兄,為什麽!?”


    他的質問太過尖銳,一旁的宋洵呆住了。如果子音質問的是他,他該如何回答?


    師徒師徒,終歸一個是師一個是徒,終歸是兩方陌路。


    為什麽偏偏逆其道而行?


    “哪來那麽多為什麽?”秦京有些冷漠,“浮生一瞬,難逃愛恨。我做的,不過是我想做的。”


    冠冕堂皇卻又證據確鑿。


    浮生一瞬,難逃愛恨,是個人都是如此吧?


    宋洵轉了視線卻看傾洹,傾洹卻垂著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愛恨再難逃,那也得兩廂情願的吧?


    澤庸抓著秦京的手臂,麵色發白:“可我……不願。”他不願意,從頭至尾都不願意。


    風雪歸舊人,他還在等,等一場風雪,等一個舊人。他不願意,不願意和他的徒弟如此。


    不甘,不願,不忍。


    “事已至此。”秦京殘忍地回答了他,雙手箍緊,“還能如何?”


    是啊,事已至此。


    澤庸忽然笑了,唇紅齒白,半仙的他相貌依舊如從前。


    秦京低頭看著懷裏的澤庸,瞳孔裏盛滿了溫柔……然後轉為驚恐。


    “秦……溯。”澤庸張嘴,緩緩喊出一個名字。藏於心底十八年的名字,他終於再一次喊了出來。


    他握著短劍,又用力的幾分,讓短劍徹底刺穿了他的心髒。


    能如何呢?


    以死明誌?不,他明的不是誌,而是一顆明堂堂的心。


    恍恍惚惚地,澤庸忽然又想起那年柳樹下,那一個英俊的男子折一根柳枝遞給他:“此生漫漫,當得一人。”


    可惜,誰也沒得到誰便陰陽相隔了。


    秦京按住澤庸的傷口:“何必?何必?!你以為如此我就會放手?澤庸,便是死,我也纏著你!”他一把拔出短刀,溫熱的鮮血濺了他一臉。


    澤庸一把握住秦京想要刺向胸口的短刀,笑:“秦京,我想把蜀山交給你……我……等你。”


    短刀滑落在地,‘丁鈴當啷’的脆響。緊跟著,澤庸的手也滑落在地,笑容湮滅。


    ‘我等你’,三個字,打敗了秦京所有的執念。


    有人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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