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郊皇陵傳來景棠遇刺的消息後不久,今上便立刻驅車前往查看,滯留宮中的皇後因為不能及時相見愛子而哭泣不止,鬧得整個中宮都不得安寧。


    太後宮裏尚是一片哀思未清,中宮之內又起風波,今上趁夜離宮更是引得人心惶惶,都開始擔憂那身在皇陵的廢太子究竟情況如何。


    然而就是在這樣接連不斷的突發事件裏,在眾人都為之緊張難安的境地之下,昭仁寢宮中卻十分安靜,甚至可以說平靜得詭異。


    已經更衣卸妝的昭仁此刻正著中衣靠著張珂,散開的長發幾乎將她本就蜷著的身子覆住,她沉默地抱著自己的情郎,一言不發地聽著外頭不知何時才會停止的雨聲,目光空茫沒有焦距。


    “夜已深了,公主早些休息吧。”張珂柔聲勸道。


    “父皇出宮去看景棠哥哥了,我想等他回來。”昭仁的聲音像是飄在雲端,麻木的表情讓她看來十分萎靡。因為給太後下藥的事,令她難以從自責中走出來,加上隨後就聽見景棠遇刺和玄旻被逐出建鄴的消息,讓她覺得是因為自己做了引子才導致後麵接踵而來的事件,造成了現在的混亂。


    張珂攔著昭仁的肩,滿是憐愛的眸光裏依舊帶著對她的歉意,他想要開口去安慰昭仁,但那些話說來又仿佛誅心,他便就此緘口。


    雷聲再一次響起時,張珂感受到昭仁害怕地朝他懷裏縮了縮,他輕輕拍著昭仁道:“隻是打雷,沒事的。”


    昭仁埋首在張珂胸前良久才緩緩抬起頭,心有餘悸道:“我以為是太後尋來了,跟夢裏她要帶走景棠哥哥一樣,要將我也帶走。”


    昭仁的張皇令張珂痛心,他回應著昭仁求助的目光,勉強擠出一個無奈苦澀的笑容安撫昭仁道:“誰都不能將公主從奴婢身邊帶走。”


    昭仁這才安下心,重新靠去張珂懷裏,長長舒了口氣。然而就在這時,有不知身份的刺客突然闖了進來,不由分手就舉刀朝張珂刺去。


    昭仁雖然驚訝,卻也不容有人傷她心愛之人,奮不顧身就撲上去擋在張珂身前,隻是張珂畢竟力大,立即將她推開,這才躲過了那人的襲擊。


    “來人,有刺客!”昭仁大喊道。


    然而他們就好像被人有意隔絕了一樣,無論昭陽怎樣呼喊,都不見有侍衛進來救駕,而那個黑衣蒙麵的刺客一直追著張珂。


    昭仁見狀從後麵將刺客撲住朝張珂大喊道:“你快出去!”


    張珂口口聲聲喊著昭仁,也一直在躲避刺客的攻勢,想要將昭仁救出去。


    室內因為這樣的纏鬥而變得一片狼藉,昭仁的力氣在不久之後就被耗盡,她就此被刺客推開,整個人跌去地上,也撞到了痛處,就此昏死過去。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在張珂懷裏,整間屋子裏都圍滿了侍衛,張珂的手臂上還流著血,顯然是受了傷。


    昭仁立即查看張珂的傷勢,混雜著驚慌與擔憂的情緒讓她立刻落下淚來,像是外頭的大雨一樣沒有止歇,最後她哭著說:“是靖王要殺人滅口。”


    張珂怕她禍從口出,忙按住她低聲道:“公主慎重。”


    昭仁拉住張珂憤憤道:“除了他還有誰會想要現在殺人滅口?”


    張珂默然。


    昭仁見張珂臂上還在流血便斥責侍衛道:“太醫呢,怎麽還不來!”


    見侍者再去催促,昭仁又拿出手絹先將傷口按住,這一番動作之下,她又哭了起來,隨後止哭道:“是我錯信了他的話,以為他會信守承諾,卻沒想到他居然如此歹毒。”


    “難道公主要揭發靖王?”


    昭仁縱使痛恨西雍過河拆橋,卻也不能就這樣將毒害太後的事公之於眾,那樣她跟張珂都會受到牽連。因此她一時無計,隻得搖頭。


    稍後太醫趕到,為張珂療傷包紮。


    之後眾人退去,昭仁與張珂道:“太後今夜才歸天,靖王就迫不及待派人進宮行刺,如今父皇不在宮中,我想大約也是他安排的。”


    張珂驚道:“公主的意思是,刺殺廢太子的事也是靖王幹的?”


    “景棠哥哥雖然被廢,卻始終是中宮嫡出,他若有心悔改,那些臣工必定會為他說情。從來皇位傳嫡,靖王如果真的想要登上太子之位,景棠哥哥必定不能留。”昭仁道,“靖王既有心害太後,就更加不會對景棠哥哥手軟。他借我們的手毒殺了太後,也必然會找其他人對景棠哥哥下手。”


    “現在正是龍氣受創的風口浪尖,清王甚至因此被逐出建鄴,如果廢太子一死,國都之內就沒有再能與靖王抗衡的力量,今上又素來對他寵愛有加,那繼任大統便是他勢在必得之事。”張珂感歎道,“公主與奴婢都是靖王登位途中的汙點,他真要除去我們,也是有理有據。”


    昭仁伏在張珂懷中,信誓旦旦道:“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第一個護你。如果靖王真的要殺人滅口,我也會極力拆穿他的陰謀,大不了魚死網破,我也不會把你牽連進來的。”


    “公主金枝玉葉,奴婢死不足惜,如果當真要這麽做,就讓奴婢去吧。”張珂道。


    兩人正在溫情,先前被派去打探今上回宮消息的侍者疾步而來,說是今上從東郊皇陵回來了,還帶著景棠的屍體。


    昭仁正驚訝間,又聽那侍者道:“皇陵內府總管何禮跟著今上一起回宮,而且奴婢聽說西南主帥侯保幸侯將軍也在今夜私入建鄴,這會兒已經在禦書房了。”


    駐外之將擅離職守已是重罪,侯保幸如今還鬥膽私入建鄴,顯然是發生了極為重要之事,這令昭仁頓時緊張起來,不由看向張珂道:“看來今夜注定暴風驟雨,建鄴無寧了。”


    張珂握住昭仁已經冷汗涔涔的手道:“隻要公主無恙,就算外麵天翻地覆,都不是奴婢所在乎的。”


    昭仁因此一句而倍生感激,看著張珂的眉眼也有所鬆弛,卻不知此情此情都被窗外窺伺之人一一看去,那重重雨幕之下的身影就此悄然離去,蹤跡被此時大雨衝刷,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禦書房中何禮與侯保幸皆垂首默立,今上神情凝重久不發言,唯有那始終未曾停歇的雨聲不絕於耳,仿佛打穿屋瓦,堪堪落在室內三人身上。


    今上猛然拍案,將原本的沉寂就此打破,莊友與侯保幸立刻跪道:“陛下保重龍體。”


    “保重龍體?你們就是這樣讓朕保重龍體的!”今上一連扔出兩道折子在莊友與侯保幸麵前。


    那兩份奏疏一份是何禮所寫,內容正是詢問當時目睹景棠被害現場的侍者的筆錄,另附所作人物肖像一幅,正是根據那人描述畫下的靈徽畫像。另一份則是侯保幸所寫擒獲宋適言之後所得的筆錄詳細,以及在穹州散布神鬼流言的“始作俑者”的訊息和當時暗中傳遞消息的靈徽的畫像。


    畫像落於人前的瞬間,侯保幸與何禮對畫上所畫的相同之人都十分驚訝。


    侯保幸拿起從何禮奏折中落出靈徽畫像道:“這就是當時替靖王到穹州勾結宋適言陷害宇文將軍之人。”


    根據侯保幸奏折中所寫,靖王早與西南軍中要員有密切往來,而西南大軍一直掌握在宇文憲手中,並不能為靖王所用。經侯保幸多方查探,宇文憲與廢太子曾有過會談,因此靖王以為宇文憲是廢太子一黨,所以更要將西南兵權從宇文憲手中奪下。


    適逢宋適言在穹州一帶作亂,靖王便以靈徽與宋適言的兄妹之情作為遊說之詞,派靈徽勸服宋適言與其合謀陷害宇文憲。原本靖王想要將那位軍中要員推舉上西南將位,卻因為當時主動出城營救宇文憲一事,侯保幸意外成了西南主將。而為了進一步打擊廢太子當時的勢力,動搖廢太子的地位,靖王更與那位要員合謀散布神鬼之說。


    何禮拿起候保幸奏折中的那張畫像道:“臣雖在東郊皇陵,卻也曾經聽聞靖王曾因為一個叫唐紹筠的梁商在清王府掠美之事,為此清王怒卻難發,最後不得不割愛贈美。”


    “唐紹筠?”今上不由想起當日也是在這禦書房,西雍與景棠爭辯的情景,唐紹筠便是其中關鍵人物,當時西雍一口咬定唐紹筠是景棠派在他身邊的奸細,但如今又有候保幸指認是靈徽聽從了西雍的命令陷害宇文憲,那唐紹筠是否當真是景棠的人就未可知,景棠所說的西雍在雲丘犯下的罪行也就當真有必要再查了。


    正當今上沉思之時,有侍者前來稟報說蔡襄求見,今上立刻宣召。


    蔡襄此時未著朝服,便衣快步入內,神色看來極為匆忙,身上也沾著雨水,他卻好不顧及,一旦麵聖就即刻跪下道:“臣有事啟奏。”


    “卿為何事?”今上問道。


    蔡襄即刻遞上一隻包袱,後再跪下道:“這是臣方才在家宅門外收到的包裹,臣惶恐,故深夜入宮見駕。”


    今上打開那隻包袱一看,竟都是西雍在雲丘私下買賣的賬本。就在他震驚之際,又有侍者通報說,清王帶傷趕回宮中,急要麵見聖駕。


    玄旻入內時渾身濕透,臉色蒼白,衣衫多處受損,發髻也已鬆散,由靈徽扶著方才安穩到了今上麵前。而何禮與侯保幸見到靈徽時已然震驚當場,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隻看著她與玄旻相倚而來。


    “怎麽回事?”今上問道。


    靈徽見玄旻授意便鬆手退開,即刻就見玄旻跪在今上麵前慘道:“靖王害我。”


    不等今上從錯愕之間回神,靈徽也跪在玄旻身邊道:“靖王有意加害清王,清王僥幸逃過追殺回到宮中,還請陛下為清王主持公道。”


    今夜之事匪夷所思,今上看著麵前跪著的一對男女已不知應該如何應付。


    “靖王殺我救命恩人,還試圖將我滅口,所幸清王相救,才得以麵見陛下,將實情道出。”靈徽道。


    今上此時已經心慌,卻還勉強定神,道:“講。”


    “我隨清王同去齊濟時曾為梁商唐紹筠所救,唐紹筠感念故國故人之情,便想將我從清王府救出。後來他成為靖王府上幕僚,而靖王為了拉攏唐紹筠,不惜因此與清王發生衝突,最終還是將我從清王府中帶走。”


    “離開清王府後,我就一直跟在唐紹筠身邊。某一日,靖王突然要我為他當說客,說服當時正在攻打穹州的我的兄長,合謀陷害當時的穹州守將宇文憲將軍,並許我兄長以利,說等他將來奪得儲君之位,再登基之後,就將梁國複立,從此兩國修好。我因感念唐紹筠救命之恩,而唐紹筠又事從靖王,所以答應助其行事。”


    “靖王還知道廢太子過去曾殺我小妹靈淑,當初他便許我,如果促成陷害宇文憲一案,日後他便將廢太子的首級奉上。我更是因此動了心,不敢有絲毫怠慢。”


    “穹州事畢,我回到建鄴,得知唐紹筠名為靖王幕僚,卻暗中為靖王行私商、謀私利。雲丘一帶有靖王諸多的私人田產,都是其往日買賣所得,而且靖王通過唐紹筠之手與許多商賈都有私交,以自身便利謀取暴利,再為在朝中搭建人脈所用。”


    “但廢太子卻突然插手雲丘私鹽一案,並且命人詳細調查有關靖王過去在雲丘的一切活動。靖王未免事情敗露,就先發製人,與當地官員串通,偽造諸多廢太子在雲丘的商務活動,甚至不惜犧牲唐紹筠作為他指認廢太子誣陷自己的證據。”


    “唐紹筠手中掌握有許多靖王不可告人之事,靖王未免走漏風聲,也想借廢太子一案將唐紹筠除去。但唐紹筠伏法,靖王卻一直都沒有找到那些記錄的賬冊,他便以為唐紹筠將那些東西都交給我,所以一直暗中派人追查我的下落意欲殺之。”


    “我躲避多時,終於尋到機會離開建鄴,沒想到卻遇見清王在建鄴城外遇刺。我本不欲理會,但想起過往五年清王並未待薄我,便不忍心見他受難,同時又發現這個。”靈徽取出兩塊一模一樣的物件道,“這一塊是當初靖王派我去穹州時給予的信物,這一塊是那些刺客遺落之物,也是靖王府的親信所持有的信物,清王是因此才知道,派人伏擊的就是靖王。”


    蔡襄將兩件信物呈今上。


    何禮將靈徽的樣貌與畫像上的比對之後道:“你分明就是今夜行刺廢太子的那個女子。”


    靈徽麵不改色道:“我確實痛恨廢太子殺我手足,可自從唐紹筠被斬之後,我為了躲避靖王追殺便一直隱藏行蹤。今夜也是因為大雨,城門守備鬆懈,我便冒雨從西城門的一個缺口處跑出,如何能分/身去東郊皇陵刺殺廢太子?我一介女流,並不會武功,又如何進去皇陵?”


    靈徽看著何禮與侯保幸手中的畫像道:“說不定是靖王為了徹底鏟除廢太子而故意讓人假扮我的樣子潛入皇陵行凶,畢竟我與唐紹筠為伴,而唐紹筠又因為廢太子一案而喪命,我找廢太子尋仇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卻與他靖王沒有幹係。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了我身上,他更能發動朝廷之力光明正大地抓捕我。否則為何我殺了廢太子,卻偏偏讓人看見了,可又能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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