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將沉寂的建鄴夜色喚醒,也讓原本就悲慟的眾人心底平添了幾分惴惴不安。太後宮中此時已經裏裏外外跪滿了人,以中宮皇後為首,按位份依次排開,哭聲此起彼伏,真情假意,莫可辨別。


    親貴女眷跪在內殿慟哭,男丁則都聚在外殿垂首不語,此間沉默讓整間殿堂都顯得格外沉悶,尤其是內殿的哭聲源源不斷地傳來,更讓本就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死亡而疑惑叢生的人們倍感不安。


    今上對太醫的責訓已經過去,但因此而來的惶恐反而猶如漲潮的波濤更加洶湧,那些或是哭泣或是沉默的人除了表麵上摻雜著真真假假的表演,內心還因為對未知的將來的不安而滋生出難以平複的心情。


    床邊的今上終於有了動作時,內殿的哭聲頓時停止,一雙雙含淚的眼眸一齊集中到了王朝至高統治者的身上。她們都還記得方才今上責令太醫時震怒難遏的情形,也生怕在這樣的時刻被無緣無故牽連,因此十分謹慎地注意著今上的每一個動作,直到他最終離開了內殿,那些緊繃的身子才無力地重新跪坐在地上,猶如經曆了一場大劫。


    外殿眾人見今上出來也不敢吭聲,就此分列兩邊讓出道路。一切在所有人的沉默中進行,唯一還能聽見的聲響,便是今上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以及他踏出太後宮中那一刻沉沉悶悶的雷聲,像是正醞釀著一場疾風暴雨。


    今上走出太後宮未幾,便見身邊內侍舉止異常,問過之後才知道是玄旻求見。他原本不想宣召,但想起先前答應過太後的話,才勉強提了提精神,讓逝者將玄旻傳到麵前。


    父子相見卻無親情可言,玄旻依照君臣之禮朝今上叉手道:“陛下保重龍體。”


    本就是一句敷衍之詞,在玄旻看來也未見有多少誠意的口吻就更顯得冷冰冰的,然而今上還沉浸在太後歿去的悲痛中,遂不與玄旻計較,隻問道:“何事?”


    不見今上讓他起來,玄旻便一直弓著身子,道:“臣請等太後大喪之後,離開建鄴。”


    夜色本就晦暗,加上玄旻未曾抬頭,今上便看不見他此時的神情,他想起司天台監正與自己說過的話,心情即刻複雜起來。


    不見今上回應,玄旻下跪道:“臣因太後垂愛才能長居建鄴,也仍有諸多未盡孝之處,今太後歸天,臣遺憾之至,也再沒有理由留在建鄴,請陛下恩準。”


    在玄旻回到陳國五年多的時間裏,他們之間的對話一直是如此生疏,如果不是太後的多番提及,他早已經忘了自己還有玄旻這樣一個兒子,因此對玄旻的去留,他向來並不在意,再加上有司天台的推算結果,玄旻此時提出離開建鄴,更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結果。


    “橫戈七城本就是你的賜地,朕今再賜還於你,太後大喪完畢,你就啟程離去吧。”今上一語未見不舍。


    玄旻就此跪拜,卻聽內侍匆匆趕來說昭仁在太後窗前哭暈了過去。


    今上聞言即刻趕往探看,全然沒有在意還跪在地上的玄旻。


    太後宮中偏殿裏,昭仁痛哭不止,不管旁人如何勸說,她都不曾停下,哪怕張珂好話說盡,她也隻是一味地哭,直到今上現身,她仿佛受了驚嚇,訝異地看了片刻,突然就跳下床,撲在了今上腳邊,連聲喊著“父皇”。


    昭仁如今發絲散亂,衣衫不整,一雙眼睛因為哭得太久而紅得厲害,麵色蒼白之下更襯得眼紅驚懼,尤其是她抱著今上的腿苦苦哀求的樣子,根本沒有了皇室嬌女應有的體麵。


    今上知道昭仁受了驚,便隻留下了貼身內侍與張珂,將其餘人都稟退下去。


    昭仁見周圍安靜多了,情緒也漸漸平複下來,隻是看著今上的眼神仍舊露著害怕與膽怯。在被今上扶起時,她仍怕得有些閃躲,可在見到生父慈善的神色之後,她便放了心,由今上牽著回到了床邊。


    今上又等了一會兒,見昭仁徹底安靜下來,他才要說話,卻先被昭仁拉住了手,聽她神神叨叨道:“我剛才夢見太後了。”


    昭仁跟在太後身邊多年,祖孫感情深厚,要她麵對太後的突然辭世確實一時間難以接受,想起方才昭仁在窗前痛哭的模樣,今上對她自然也是憐惜的。


    “我還夢見……”昭仁頓住,左顧右盼了一陣,確定周圍都是可信任之人之後才湊近了今上道,“我還夢見儲龍回天了,跟太後一起。”


    今上驚詫當場,瞪著昭仁時,見她睜大了雙眼,神情古怪卻分明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可就是這言之鑿鑿的神色反而讓今上開始懷疑昭仁的用心,畢竟這樣的話說出口是可以當她在妖言惑眾的。


    昭仁像是沒有察覺到今上對自己的質疑,繼續道:“夢裏太後跟我說,建鄴的龍氣已經單薄,快要鎮不住那些不正之氣了。”


    今上勃然大怒,一甩手便將昭仁推去了床/上。


    張珂惟恐昭仁受傷正要上前,卻又止步於今上那一身再明顯不過的怒氣,隻得擔心地看著昭仁,見她重新坐起了身,才稍稍安心一些。


    昭仁拉著今上的袖管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夢裏太後告訴我的,她說不忍心看著太子哥哥在皇陵裏受罪,要帶太子哥哥一起走。”


    喪母之痛已令今上萬分心傷,昭仁卻又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大逆不道之詞,今上隻覺一股難以抑製的怒火猛地竄上心頭,怒極之下他揚起手就要朝昭仁打去。


    張珂見狀再不顧君臣之道,上前抱住昭仁就將她護在懷裏,大聲懇求道:“陛下息怒。”


    今上抬手未落,一臉憤恨。


    張珂忙跪地叩首求饒道:“公主隻是因為太後之事深受刺激,一時失常才會說出大不敬之語,請陛下念公主無心之過,情有可原,奴婢願替公主承受責罰。”


    昭仁雙眼又見淚光,與張珂一起跪在聖駕麵前哭求道:“父皇別怪張珂,是昭仁口不擇言,父皇要罰就罰我吧。”


    本就無法安定的心境經此一役更加煩躁不安,今上怒而拂袖,怒氣衝衝地離去。走出殿門時,又是一記雷聲響起,這一回雷神震耳欲聾,仿佛當頭喝來,隨即便暴雨如注,傾瀉而下,有意要留人腳步一般。


    那一聲驚雷驚天動地,震碎了皇城的沉寂也驚醒了皇陵中糾纏在一起的景棠與靈徽。


    靈徽知道景棠深受藥效控製而不能動彈,在知道自己的儲君之尊被西雍輕視時候,他的憤怒隻能通過那雙眼睛流露出來。那樣猙獰的神情看來猶如厲鬼,可靈徽內心的仇恨早已經超出了鬼神帶來的可怖與恐懼,她絲毫沒有回避景棠的逼視,反而鄙夷地看著他,輕輕旋動手中的那把匕首,看著景棠的表情隨著她的動作而變化,享受著報仇所得到的快慰。


    那是她的親人被迫用生命作為交換才為她築起的仇恨壁壘,她在那個陰暗的空間裏被困頓了五年,一點一點積聚著對仇人的恨意,將心裏的軟弱跟善良磨滅,變成現在這個親手去操控別人死亡的凶手。


    “你不會白死的。”靈徽繼續旋動著手裏的匕首,盯著景棠已經因為疼痛而扭曲的麵容,她的笑意隨之綻開,卻無法融化眼中的冰冷,從而讓她此刻的麵容顯得極其怪異,“你不是不想靖王登上太子之位最後繼任大統麽?那就用你的死,隔斷他的這條路,怎麽樣?”


    她的眼裏清楚地倒映出景棠的影子,繼而又閃動著景杭臨死時的樣子,兩次殺人卻如此迥異的情景讓靈徽也覺得一切超出了自己的料想。哪怕此時此刻,她的雙手還有些發顫,卻已經沒有殺害景杭時的慌張,麵對景棠生命的流逝,她甚至顯得坦然無畏,因為他罪有應得。


    景棠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抬起手按住靈徽的手,也按住那把匕首,他知道一旦靈徽將匕首拔出,自己就真的回天乏術了。


    驟雨急來,嘈雜的聲響將整座皇陵就此包圍,也將他們困在其中,那急促的雨聲就仿佛景棠內心的呼救,渴望著有人立刻出現將眼前仿如死神的靈徽帶走,從而讓他還有活下去的一線生機。他還可以帶著那些足夠置西雍於死地的證據回到皇宮裏,讓所有人知道不是他誣陷手足,而是西雍居心叵測,圖謀不軌。


    一旦想到靈淑就是死在景棠這雙手裏,靈徽便嫌惡至極。她甩開景棠的同時用力地旋了那把匕首,聽見景棠吃痛卻已經奄奄一息的輕微叫聲,見到他那雙帶著憎恨和畏懼死亡的雙眼緊緊地盯著自己,她的眉眼裏便又透出了詭異的笑容,混合著她臉上沾染的他的血跡,讓這樣的表情看來帶著莫可名狀的森森寒意。


    大雨入世,敲擊著可以觸碰到的一切,發出淩亂的聲響,驚擾了這一晚的夜色,卻無法衝開此時凝固在靈徽與景棠之間的仇恨,反而似乎將那樣的感受衝刷得更加純粹簡單,就是以命抵命而已。


    匕首被拔出景棠胸口的瞬間,鮮血從傷口噴湧而出濺到了靈徽臉上,她卻沒有眨眼,在一片濃烈的血色裏,親眼目睹了殘害靈淑的罪魁禍首耗盡了生命的最後一點力量。


    然而還不等靈徽高興,就有人突然開門進來。那突兀的一記開門聲驚得靈徽不由丟掉了手裏的匕首,可她還沒看清是誰,就被一道黑影抱住跳出了窗外。雨夜裏一片黑暗,唯有那間房內的燈光尚能指引方向,讓她知道自己是從那一處光影裏出來的。


    聞說一早就在皇陵外備好了馬車,此時她將靈徽送上車就要帶人離去,卻聽見靈徽恍惚地問道:“他是不是死了?”


    聞說看著靈徽鄭重點頭,隨後立即駕馬直奔建鄴西郊。


    雨聲跟馬車疾行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讓這個夜晚不再寧靜,可坐在車裏的靈徽卻仿佛魂走九霄一樣怔忡地坐著,不管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如何顛簸,或者是她一時沒坐穩而跌了下去,她都沒有說過一字,隻是不由自主地按住胸口,慢慢握住被藏在衣衫下的那塊墜子。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下,靈徽在聞說的帶領下進入一間郊外的屋舍,忽聽聞說道:“太子應該還沒死。”


    靈徽驚訝道:“你騙我?”


    聞說雖有歉意,卻因為一切都是玄旻的計劃,所以她並未表露什麽,隻是將那把還沾著血的匕首放在桌上後繼續道:“有些事還要太子做,所以你走的時候,他還不能死。”


    靈徽冷冷道:“他連別人死的時辰都要算得這麽準麽?”


    “就連你什麽時候能見宋適言,都是他說了算。”


    “我大哥?”靈徽恍然道,“他什麽時候抓了我大哥?他到底要做什麽?”


    “他隻是想得到他要的東西,現在的一切不過是為他的需要的結果引石鋪路而已。”聞說見靈徽要走便立刻攔住道,“如果你要走,宋適言會馬上人頭落地。”


    靈徽嗤笑道:“他的計劃呢?他不會平白無故抓我大哥,更不會因為我而打亂他的計劃,你不用以此要挾我。”


    “抓宋適言隻是為了更確切地落實一些所謂的真相,但他並不是關鍵,宋適言的死對王爺來說無關緊要,可你卻不同。”聞說橫在靈徽身前的手轉為按住她的肩膀,也稍稍緩和了口吻道,“你在這裏等他回來,要不了多少時間的。”


    靈徽將信將疑道:“他真的要離開建鄴?”


    聞說默認。


    室內燭火昏昏,將靈徽跟聞說的影子照在牆上,看似彼此親密。靈徽看著她們的投影,默然沉思片刻,像是終於想通了什麽,無奈慘笑道:“太子說靖王無所不用其極,其實他才是吧。”


    聞說轉身將台上的油燈撥亮了一些,那燈火雖然不盡光明,卻也能在此時春寒未去的雨夜裏讓人感受到一絲暖意,然而此刻她與靈徽的心情卻各自沉重。


    “不管你願不願意,他都會帶你走這一趟。”聞說道。


    “不是有你保護麽?”靈徽反譏道,“他既然敢走,就一定會留著命回去的,到時候才應該是真正的好戲吧?”


    “是不是好戲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隻有一件事有求於你。”


    聞說態度的變化讓靈徽有些措手不及,她疑惑地看著神情真誠的女侍衛,在搖曳的燈火下,聞說的樣子讓她覺得有些陌生。這是她第一次在聞說的身上感受到溫柔,盡管其中充滿苦澀與無奈,卻十分溫和,滿是善意,也因此將她身上的刺慢慢地融化,讓她願意去聽聞說接下去要說的話,也大約不會舍得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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