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棠的罪名得到落實,是在章和九年的二月中旬,當負責調查真相的官員將所搜集到的證據全部陳列在朝堂之上時,舉朝為之震驚,因為這其中所涉及的官員和錢款數量之巨實在超過眾人想象。


    自開國以來一直明令禁止的圈地賣地之行為居然在當朝太子的眼中被視如無物,加上參與齊濟的軍火走私、建鄴城複橋坍塌事件以及雲丘的私鹽買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讓人不可原諒的大錯,這便令諸多臣工,尤其是西雍一派對景棠發出猛烈的口誅筆伐,要求廢黜太子的呼聲也日益高漲。


    前朝風雨猶如傾山之勢而來,後宮之中皇後因為太子一案而再度陷入崩潰之中。中宮多次請求太後出麵為太子求情,然而太後以國家法度為由拒絕相助,不得已之下,皇後親自至今上麵前苦求,試圖動之以情,卻招來今上一番嚴厲斥責。言辭過激者,今上甚至以皇後企圖幹政與教導太子無方為由,證其不適中宮之位,要廢其後位。皇後聞言遂再不敢多說一句,就此避居宮中,日日以淚洗麵。


    雖然奏請廢儲的聲音始終不絕,然而上令卻一直遲遲未曾明確下達,中朝因此始終籠罩在對太子將廢未廢的陰翳中,猶如濃雲不去,不可見天光。


    二月初的一場大雪將整個建鄴城籠罩在銀妝之下,也將當時等待著雲丘調查最後結果的那一點期待壓得死死的,顯然有欲揚先抑的兆頭。


    彼時玄旻的傷勢已經恢複了大半,卻因為永安寺事件而一直賦閑在清王府,偶爾進宮看望太後也不過說一些不鹹不淡的寒暄之詞,倒是沒人主動提起太子一案。


    這一日玄旻踏雪而來,才進太後宮中就見昭仁迎了出來,兄妹兩人打過招呼之後,昭仁便請玄旻進去,自己則與張珂去了一旁的小廳說話。


    “清王最近進宮可比過去勤快多了。”張珂替昭仁捏肩道。


    “現在是什麽時候,他跑得勤快些不會有壞處的。”昭仁按住張珂的手,回頭看著貼身近侍道,“隻是不管是什麽時候,都與我們兩個無關的。”


    張珂見昭仁眉間又起愁色便知他在想什麽。未免昭仁多愁傷身,他矮身在昭仁麵前道:“不管是什麽時候,奴婢都會陪在公主身邊的。”


    張珂是昭仁的內侍,自小就跟在昭仁身邊服侍,兩人之間十多年的情義早就非同尋常,在外人看來,他們是關係親密的主仆,但其中的真相卻是他們無法言說的痛苦,除了一再隱忍,也做不了其他。


    “我之所以願意在太後身邊服侍,甚至跟著太後禮佛,不過是想回避被指婚出嫁的命運,好與你一直這樣在一起。張珂……”昭仁貼著張珂的手背,即便在冬季,他的手也這樣溫暖,隻要這一點溫度便讓她覺得安心,也因此她隻想留在張珂身邊。


    昭仁這一聲低喚讓一生為奴的張珂頗為動容,盡管自己與這金枝玉葉的感情不被世俗所接受,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尚能相守,對他而言就已經彌足珍貴,倘若能夠與昭仁廝守一生,即便沒有來世,他也心甘情願。


    二人這樣溫存片刻,張珂問道:“公主剛才的話讓奴婢覺得,也許你我之間有解救之法。”


    昭仁驚喜道:“你說。”


    張珂與昭仁耳語之後,昭仁雖見喜色卻仍然不大放心,問道:“可是此法未必保險,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能夠如你所言。萬一不能成事,後果也許就更加嚴重。”


    張珂握緊昭仁的手,正色道:“公主可敢與奴婢賭上這一把?”


    昭仁心中雖有搖擺,然而麵前張珂的眉眼那樣堅定,那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眸中閃動著奕奕光彩,也就讓她逐漸有了勇氣為了心中所愛之人去做一番努力。於是昭仁點頭道:“賭。”


    凝睇之間,愛意流轉,昭仁不由將張珂抱住,借以表達內心這一份牽掛在他身上多年的情感。


    然而此間郎情妾意,卻不知已有人在外窺伺,當張珂有所察覺的時候,玄旻已然在珠簾外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裏。見昭仁與張珂驚慌地分開,他隻仿若無事地挑了簾子道:“太後傳昭仁。”


    昭仁心虛,走前不忘再偷偷看一眼張珂,兩人默契地交換了眼色之後,她還是惴惴不安地離開了。經過玄旻身邊時,她覺得有道古怪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便抬頭去看,然而剛接觸到玄旻微涼的目光,她便莫名心慌,這就立刻快步離開了。


    昭仁見過太後才想起來應該是服侍太後吃藥的時辰了,便立即讓人拿藥進行伺候。隨後她再扶太後握去榻上,道:“我看對太後來說最有效的藥莫過於清王哥哥,每次他一來,太後的精神就明顯好多了。”


    “有人陪著說說話,心情也就開朗一些,精神就跟著好起來了。”太後雖然這樣說,神情卻不見放鬆,她聽昭仁詢問之後又道,“就是眼下這時局讓人不安心,高興也高興得不徹底。”


    太後的話中留了白,昭仁一時間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真意,雖然她明確地知道太後的憂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來自玄旻的不爭氣,可剛才那一句話又不像這麽簡單。她便隻能歸結為不論時勢對景棠還是西雍有利,總是與玄旻沒有多大關係,而在中朝維持了這麽久的平衡被打破之後,一向明哲保身的玄旻也可能不會像過去那樣安全了。


    這樣想著,昭仁不免將方才張珂與自己說過的話再細細想了一遍。雖然她久居深宮,卻也是知道一些朝中的利害關係的,盡管景棠的太子之位目前還在,卻已然是岌岌可危的了,一旦最後的結果眾望所歸,勢必將在朝中引起不小的波瀾,也會對各方勢力造成影響。太後過去與皇後的關係還算和睦,與西雍生母麗貴妃卻幾乎沒有交集,倘若這一次真的讓西雍扳倒了景棠,與前朝掛鉤的後宮勢力也必然會有變化,而她似乎也確實需要為即將發橫的改變做出應對之策了。


    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昭仁在對太後的服侍上便開始心不在焉。太後以為她身體不適,便讓她退下休息。於是昭仁起身告辭,忽然想起方才張珂和玄旻還留在小廳中,她便立即去看,但在半道上她就與張珂相遇,聽張珂說,玄旻傳完話就走了,也沒有為難他。昭仁這才安了心,帶著張珂回了自己的住處。


    太後的身體因為大雪帶來的寒氣而一蹶不振,加上本就有的風濕舊疾在這種陰冷潮濕的天氣裏作祟,便更是讓高齡的老者十分痛苦,今上對此憂心忡忡,太醫卻也拿不出什麽實質性的良方。


    今上對太後至孝可謂國朝典範,現今太後受病痛折磨顯然是對本就因為景棠而心力交瘁的帝王來了一把火上澆油,諸人都見今上愁眉不展,憂思極深,卻也沒人敢多勸,畢竟這都是無用之功。


    瑟瑟見西雍在已經占據朝中輿論優勢的情況下依舊不曾展顏,便好心詢問所為何事。聽西雍將太後一事敘述之後,她道:“王爺可聽過割股療親的典故?”


    西雍驚覺道:“你是要本王效法古人?”


    “這不失為一個可行之法。”瑟瑟道,“雖然有損王爺玉體,卻大有益處。在今上麵前博得個至孝的名頭,不比費盡心思對付太子來得容易,還能令今上對王爺刮目相看,更何況是在現在這樣的關鍵時刻?”


    西雍以為瑟瑟所言不無道理,以防景棠為了保自己太子之位而做最後掙紮,他決定依瑟瑟所言,親自剜肉入藥為太後治療,同時也表達自己的一片至善孝心。


    西雍此舉果然引得諸位臣工競相稱讚,今上也頗為感動,當即進行了賞賜。也就是這樣的這樣對比,令今上更感景棠的不堪,也因此成了廢黜太子的一個關鍵誘因。


    廢儲詔書頒布的同時也宣布了景棠今後的命運——被發配皇陵。


    今上的這一決定顯然是顧及了與中宮多年的夫妻情分以及跟景棠的骨肉親情,否則以他犯下的罪行足以問斬。這樣的處決已是從輕發落,雖有人上疏進言,卻都被今上一一駁回,也隻能感歎上德仁慈了。


    玄旻對這樣的結果說不上滿意,也不見得不滿,聞說隻是見他時常一個人在屋子裏出神,並不多提起其他事務。但她卻在景棠被貶去皇陵的兩日後開口道:“靈徽想知道什麽時候能讓她動手。”


    玄旻已經飄遠了的目光在頃刻間被收了回來,他眼中的思緒也就此被重新埋沒在層層的陰翳之下,然而他答非所問道:“唐紹筠還活著?”


    “雲丘所有查有實據的事都在太子身上,唐紹筠買賣私鹽的情況屬實,也因為線索都落在太子處而被一並歸罪,他現在已經被下了大獄,唐府被抄。”聞說頓了頓才繼續道,“事情弄成這樣了,今上勢必會找個泄憤的缺口,唐紹筠這次應該逃不掉了。”


    玄旻微微眯起的眼裏閃爍著森森寒氣,那樣充滿殺意的神情令聞說有一刻的驚訝,畢竟在她跟隨玄旻的這些年裏,這樣明目張膽地想要殺死一個人的眼光,她幾乎沒有在玄旻身上感受過,隻是當想通了一些事後,她對玄旻這樣的反應也就有了理解。


    “等這件事徹底了了吧。”


    玄旻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並未讓聞說困惑,又接著問道:“什麽時候將靈徽接回來?”


    “時候到了,她自然會回來的。”玄旻看著窗外還未見有新芽發出的枝梢,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應該已有不少新芽萌發,園子裏一片新綠生機,可現今卻還光禿禿的,不知是不是因為近來建鄴上空籠罩的那層濃雲未去。窗下玄衫抬首望著確實陰沉沉的天際,又問身後的女侍衛道:“那邊怎麽說?”


    “都已經準備好了。”聞說微微垂眼,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她一旦想起接下去將要發生的事,便對玄旻的狠心趕到深深的無奈,自然也就對靈徽更加同情。其實一直以來,她都希望能有一個人可以略微改變玄旻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遺憾的是這個人出現了,卻反而被玄旻拖累了。


    聞說對靈徽的關心有一部分原因是出於對玄旻的救贖,盡管這樣的行為在玄旻看來十分愚昧,但她依舊這樣做了。在這段尚算平和的時間裏,她會抽空去看望獨自居住在別院的靈徽,安撫她急於找景棠報仇的心情,直到有一日,玄旻說要帶靈徽去一個地方。


    她知道那一天是什麽日子,也知道玄旻的意圖,盡管她對靈徽有同情,卻還是將靈徽接到了玄旻身邊。她注意到在這些天的分別之後,這兩人在重逢的一刹那其實是迸發了某些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情緒的。


    靈徽在挑開車簾的瞬間見到玄旻,她一路而來所維持的鎮定隨之減淡了不少,盡管她並沒有十分明顯的表現,可當那個人的眉眼出現在麵前,她的眼波已然起了變化。她看見玄旻從自己的馬車上下來,然後上了她的車,雖然那一天落下的傷勢看來恢複得差不多了,可他走路的姿態還有些怪異,想來是腿傷太嚴重,大約很長時間都不會康複了。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接觸,哪怕彼此都不發一語。那一次郊外亂葬崗的情景還曆曆在目,靈徽感念玄旻當時對她的保護還是開口道:“那天……謝謝你。”


    “手裏的刀如果有損,殺起人來就不會那麽順手了。”玄旻的目光錯開了靈徽,像是根本無意去關注她。


    有些綺念一旦發生便會讓人沉迷,但隻要被當頭棒喝地打醒,就會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靈徽就是這樣被玄旻從本就不應該有的念頭裏拽了出來,心頭一片冰涼的同時,她也深覺自己的可笑,她應該時刻謹記自己對於玄旻的意義不過是用來對付陳國皇室的工具,他們之間隻有合作關係,而玄旻更是主導者。


    於是靈徽也不再說話,安靜地等待著到達目的地,也就此聽著馬車外的人聲。外頭那樣喧囂,盡是人間煙火,而她跟玄旻坐在車裏,彼此無言,靜默得完全與這個塵世分離一樣。她內心的疑惑在不間斷的嘈雜聲裏慢慢積累,充滿疑惑的視線也不由自主地轉移去玄旻的臉上。


    靈徽的目光一點一點地在玄旻身上移動,最終攀上他的眉眼時也恰好跟他不知何時注視自己的眼光有了交匯。這一刻的她卻格外平靜,不為玄旻的注目而驚訝。這個並不寬敞的空間就好像一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小世界,隔離了一切喧嚷之後,隻剩下她跟玄旻,在這樣的凝睇裏隨同時光消逝,隻要馬車不停,就仿佛可以走到天涯,而他們也能這樣將對方刻在自己的目光中,直到自身消亡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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