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徽因為之前落水著了涼,這幾日都在服藥休息,原本聞說還會偶爾過來看望,但這一日她卻意外將玄旻等來了。


    靈徽順手將窗扇關了,再坐去桌邊,看著玄旻將藥倒去碗裏作勢要親自喂她。半勺湯藥就在唇邊,她卻遲遲沒有張口,目光在藥跟玄旻之間逡巡之後,她才喝了下去。玄旻也繼續喂她,兩人之間就此有了五年來第一次這樣和諧溫情的相處。


    靈徽去擦殘留在嘴角的藥汁時看見玄旻嫌棄地將藥碗丟回桌上,瓷器碰撞的清脆聲響跟木桌發出的沉悶聲音填充了他們之間的沉默,她重新走去窗下,這一次卻沒有推開。


    “你怎麽看唐紹筠?”玄旻將擦手的手絹一並丟到了桌上。


    “他喜歡我。”


    玄旻的眼色在瞬間深沉,看著窗下靈徽清瘦的背影,他袖中的手不由握緊,表麵上仍舊平靜道:“所以有些話由你告訴他會比較合適。”


    “我為什麽要幫你?”


    “你沒有選擇。”玄旻走去靈徽身邊,與她並肩立在窗下,又伸手推開的窗扇,窗外的景致由此映出眼簾,翠色蔥蘢,繁花似景,他們好似隻是在欣賞這片經由匠人修剪處理過的景致。


    “我要見我大哥。”


    “不可能。”玄旻轉頭時正撞見靈徽欲怒難發的神情,他隻揚起頭道,“你隻能聽我的,或許我還能順道幫你報個仇。”


    靈徽冷笑道:“你會有這麽好心?”


    “前提是建立在你聽話的基礎上,我也隻是順手罷了。”


    “除掉唐風青對你並沒有什麽好處,你就不怕因為這件事跟太子和康王失和麽?”


    “我跟他們和過麽?”玄旻玩味地看著靈徽,漸漸俯身湊近她的眉眼,見她正強迫自己來正視他的目光,他很滿意地笑了出來,然而言辭依舊陰冷無情,“我跟陳國的所有人都勢不兩立,就像你對梁國那些賣國求榮的人一樣,我們的最終目的不一樣,但中間的過程卻是可以合作的。”


    “這就是你五年來的目的?”靈徽忽然有一點所料未及的失望,在玄旻充滿誘惑的眼光裏,她似乎沒有找到自己內心期盼的那一道光,盡管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期待著什麽。


    “聞說比我更合適,她一直是你最忠心的侍衛。”


    “的確不是非你不可,隻不過我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而已。”玄旻抱臂好整以暇地看著眼前正在猶豫的靈徽,他能從她糾結的神情裏讀出她內心的掙紮,積累了五年的仇恨是時候給她一個突破口來發泄了,“昔日的梁國公主淪為清王府的舞姬,日夜受著折磨,還有著梁國血性的巨賈之子顯然不會對這種慘事置之不理,何況公主還是個美人。這樣的故事光是開始,就已經能讓人猜到結局了,不是麽?”


    “如果那幫梁商沒有見風轉舵,暗中支持康王攻打梁國,而是將他們的身家全部貢獻給他們的國家,也許弋葵城就不會丟,城上那麵寫著梁字的大旗就不會倒,你跟你的兄弟姐妹也不用經受這些年的痛苦。歸根到底,你應該恨攻占了梁國的陳軍,恨為陳軍打開城門的我,還有那些助紂為虐的梁國商人。”


    這樣的蠱惑將她內心始終不曾忘卻的恨意再度喚醒,過去那些讓她害怕、痛恨、想要逃避的回憶也隨之湧來,腦海中充斥著一幅幅灰敗或是殘忍的畫麵,讓她在玄旻此時的注視裏手足無措,從而喊道:“別說了!”


    “你想了五年的時間要去報仇,現在這個機會就在你麵前,你卻不肯踏出第一步,我真的懷疑當你有能力殺我的時候,你手裏的武器是不是能夠真的刺下來。”玄旻突然上前將靈徽抱住,在壓製住她的反抗之後,他將靈徽隨身攜帶的匕首拔/出來讓她握緊,道,“給你個機會殺我,脖子或者胸口,你敢動手就有自由。”


    靈徽握著匕首的手卻開始顫抖,她不得不克製著已經被攪亂了的情緒慢慢將匕首移去玄旻頸間。她曾經也曾有過這樣的機會,卻被玄旻化解,今時今日她再度麵對這樣的境地,卻不知為何,那隻手給出了完全不及過去堅定的回應——鋒刃已貼在玄旻頸上,卻一直都沒辦法割下去。


    聞說進來的時候恰好看見這一幕,她正要動手卻被玄旻製止,隻好站在原地看著靈徽接下去會做什麽。


    太過雜亂紛繁的思緒讓靈徽再次陷入迷茫與無措之中,她過去隻以為殺了玄旻會讓自己得到解脫,然而在知道梁國覆滅的更多真相之後,她想要報複的人就步不僅僅是玄旻一個,而這一條複仇之路並不是依靠宋適言就可以完成的,她甚至要借助玄旻才能達成目的,可這個人是她這樣痛恨的存在。


    靈徽的激動最終化成濕潤了眼眶的淚水,在她的隱忍中一直未曾落下。而玄旻將這樣的情形看在眼裏,慢慢抬起手,將靈徽握著匕首的手包裹住再按下,道:“你的複國心願我不想理會,也不想說這是多麽可笑幼稚的想法。不過你想要報的仇,我或許可以順手幫你一把,靈南和靈淑的死,你不會忘記吧。”


    “不許你說她們,你不配!”靈徽忽然揚起手中的匕首向玄旻刺去。


    聞說立即上前奪下匕首,將靈徽推去地上,也將她忍了多時的眼淚打了出來。


    靈徽垂首坐在地上,想著靈南跟靈淑的悲慘遭遇,她曾經相親相愛的姐妹相繼死在陳國人的手中,全都不得善終,而自己也被玄旻折磨了五年之久,這其中哪怕沒有國仇,家恨也足以讓她對那些慘無人道的陳國貴族深惡痛絕。


    聞說見靈徽強忍卻終究忍不住而痛哭,便給她遞去手絹,然而靈徽隻是扭過頭,並沒有接受這份同情。


    玄旻從聞說手中拿過手絹,直接將手絹丟在她裙上道:“要不要報仇?”


    又一滴淚水落下,恰好落在那塊手絹上,靈徽伸手將手絹死死攥在掌中,也逐漸抬起頭去看玄旻。她的雙眼潮濕通紅,眼裏糾纏的都是恨,對陳國,對玄旻,對那些梁商,也對這個殘忍無情的世界。


    玄旻讀懂了靈徽這個眼神的意義,起身與聞說道:“把東西都收拾了,兩日後有拍賣會,給她弄身體麵的衣裳。”


    隨後玄旻離去,聞說將那把匕首交還給靈徽之後端著藥也離開了房間。


    靈徽看著手中那把匕首,那上麵還能映出她如今發紅的雙眼,她忽然對這樣的眼神感到陌生,也不知道自己何時變成了這樣,她過去的快樂純真已經不複存在,現在生存下去的意義僅僅是為了報仇,從而一直與陰暗為伍,直到大仇得報的那一天。


    商會舉行拍賣活動其實是梁商用以洗白贓款的一種方式,而這些錢款從何而來就各人自有各人的門道了。這次的拍賣會是打著賑災義賣的名頭進行的,聲稱拍賣所得的所有錢款都會拿出來賑災,然而玄旻對這些真真假假的東西並不在意。


    玄旻帶著靈徽在二樓的廂房裏看了幾輪搶拍後道:“私鹽、軍火、圈地,哪一項不需要跟朝中官員勾結?朝廷頒布的官商禁通令簡直形同虛設。”


    “你還關心這些?”靈徽冷道。


    “不知道這些,我也不用來齊濟,也就不會有人試圖阻止我來這裏。”玄旻呷了口茶,見已有唐紹筠的隨從朝這裏過來,他與靈徽道,“人來了,你去吧。”


    玄旻話音剛落,就傳來叩門聲,靈徽開門後果真見到了唐紹筠派來的人。來人說唐紹筠有請玄旻,但玄旻卻隻讓靈徽前往相見。


    唐紹筠本就是想通過約見玄旻看望靈徽,如今意外得見靈徽隻身赴約,他自然大喜過望,然而麵對靈徽的冷淡,他隻好暫且壓製內心的狂喜,請她入座,道:“沒想到今日會就這樣與姑娘相見。”


    “唐公子有話直說吧,稍後我還要回去向清王處複命。”


    旁人提及清王時候,唐紹筠尚能淡定自處,然而從靈徽口中說出這人之後,他卻忽然怒道:“你就沒想過離開他麽?”


    靈徽無動於衷地坐著,並未去看此時滿臉怒容的唐紹筠,說話的時候平靜得仿佛自言自語:“離開他,我還能去哪?放眼整個陳國,哪裏還有我的容身之處?”


    “身為梁國的公主卻甘心屈居陳國清王門下,你……”唐紹筠怒氣衝衝,但眼中靈徽始終表現得無波無瀾,他卻也放不出狠話來,不甘地歎息之後,他重新坐下道,“我曾聽靈徽公主為舉國祈福而甘願入道修行,這份胸襟姑娘可還有?”


    靈徽卻豁然站起身,看著唐紹筠的目光頓時尖銳起來,質問道:“我為梁國百姓祈福的時候,你們在做什麽?現在還來問我是不是顧念故國情懷,唐公子捫心自問,這話是不是問心無愧?”


    唐紹筠不知靈徽為何忽然變成這樣,一時訝然,問道:“何出此言?”


    靈徽走去窗前,看著還在繼續的拍賣會,那些商人為了一件寶物競相出價,那些真金白銀從何而來,又最終會流向何處,成了現在她心頭的一根刺。


    “唐家三代從商,卻從令尊開始才有了起色,唐公甚至一躍成為齊濟商會的會長,唐公子難道沒有問過是什麽讓原本不過爾爾的唐家突發巨變,讓原本寂寂無名的唐風青一躍成為齊濟商會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靈徽疾言厲色的問話讓唐紹筠莫名其妙,但這樣的問題確實勾起了他的疑惑,這些過去他未曾細想的問題在如今靈徽的提問下顯得另有隱情,但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道:“自然是家父專心從商、苦心經營的結果。”


    靈徽唇邊的一抹笑意讓她看來明豔不少,卻也是這樣帶著嘲諷與鄙夷的笑容令唐紹筠心底的不安與困惑快速滋長,致使他追問道:“難道姑娘知道?”


    靈徽繼續去看樓下的拍賣會不再回應。


    靈徽這樣的知而不答讓唐紹筠心情難安,立刻去她身邊,拉起她的手臂問道:“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靈徽冰冷帶恨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唐紹筠充滿探知的眉目之間,她從唐紹筠身前抽開身,問道:“唐公子知不知道,唐公跟當朝康王一直都有暗中來往,從五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


    “不可能。”唐紹筠斷然否定道,“五年前我梁國仍在,我父親怎麽可能跟陳國的人有來往?”


    靈徽冷笑之後一步步走向詫異的唐紹筠,她的恨透過那雙漆黑的眼瞳毫無保留地傳達出來,一直到貼近了唐紹筠跟前,她才停步,目光如鷹一般牢牢盯著他,切齒道:“就是你所尊敬的父親,在康王的幫助下成為了齊濟商會的會長,然後他借助這個身份串通了商會中的大部分梁商,暗中資助康王的軍隊,為陳軍提供錢糧,助他們一路打到弋葵。”


    “不可能,我父親不會是這樣的人。你莫要誣陷他!”唐紹筠反駁道。


    “不管是梁國還是陳國,齊濟始終都是齊濟,這個地方沒有因為戰火而發生一絲的變化。如康王那樣一個唯利是圖的人,怎麽可能在攻陷了梁國之後,放任齊濟這座金山不管?對於得不到的東西,他會徹底毀掉,我是親眼見過他的手段的。”想起靈南的死,靈徽心有惻隱,卻也隻是短暫一瞬的功夫,眨眼之間她又恢複了方才的模樣繼續道,“聽說唐公這幾日都不在齊濟,唐公子知不知道他去了哪?要不要我告訴你?”


    “你知道?”唐紹筠難以置信。


    “齊濟城外的近郊前陣子發生了一起爆炸,陳國對軍火的控製嚴格,是不會允許私人購買囤放火藥的。原本齊濟遠離建鄴,山高水遠,就算有了爆炸,隻要地方官員將這件事壓下來,中朝也不會知道。卻偏偏蔡襄蔡禦史在爆炸發生的時候在附近經過,直接將這件事報去建鄴,陳皇已經下令徹查。這件案子的進展時急時緩,我想唐公這次離開齊濟,應該就是為了這件事。”


    “你說我父親私囤軍火?他是個正經商人,絕對不會參與到這種事裏。”


    “齊濟城外常有悍匪出沒,打劫往來商旅,劫掠錢財。我來齊濟的路上也被他們劫持,明確地聽到他們說起,這一切的主謀就是齊濟商會的會長,唐風青。”


    “信口雌黃!”唐紹筠拍案,他此時的情緒已有些難以控製,不得不暫時回避靈徽平靜的直視。


    “你既然問我是不是還記得自己身為梁國公主的身份,我現在就以故國皇女的名義告訴你,我所說的一字一句,沒有絲毫作假。”靈徽走去唐紹筠麵前,迫使他不得不正視自己,而她依然鎮定道,“我在清王身邊五年,隻是個被軟禁,用來滿足他滿足報複梁國心理的工具,他有必要捏造事實來騙我麽?而被山匪劫持,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曆,我聽到的也確實如此,我為什麽要騙你?”


    靈徽公主曾是大多數梁國子民心中的一份憧憬,她的美好與善良是眾人交口稱讚的美德,然而今時今日出現在麵前的這個靈徽孤冷冰涼,甚至連笑意都沒有絲毫溫暖,唐紹筠不禁困惑,是不是當初的流言將她形容得太好,以至於他對她的認識產生了錯誤的感受,從而讓他沉浸在對那道身影的愛慕中而難以接受現在這個被仇恨浸透了的真實的靈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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