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被柳青認出身份,卻半點不覺驚奇。反倒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衝柳青略一頷首,神情高高在上,“柳捕頭有禮了。我二人自有它幹,你請便吧。”


    柳青也不介意對方的傲慢,拱手道了聲“請”,便轉身走回,重新騎上了騾子。他扯了下韁繩,還不等催動前行,就聽見不遠處馬蹄聲和著車輪滾滾,節奏不徐不疾。抬眼看去,便見一隊車架緩緩駛來。


    馬車寬大,外觀並不算華麗。


    而最惹眼的,卻是車外那一隊勁裝騎士。和那兩名烏衣衛相同的打扮,卻有幾人衣著顏色不同。


    車內載的何人,已經不言而喻。


    柳青看著眼前的陣勢怔了一怔,急忙又跳到地上。同時伸手將殷笑也扯了下來,然後一手牽著她,一手牽著騾子,恭恭敬敬地退至路邊,低頭避讓。


    那兩名烏衣衛也是神色一肅,全然不見剛才的高傲。快速地調轉馬頭,朝那隊車馬迎了上去。


    車隊依舊是那個極緩慢的速度前行著。


    領隊的是名藍衣人。他看見二人便稍稍催動坐騎,提前了一段。不等到近前已經出聲相詢,“怎麽回事?”


    還是剛才同柳青說話那人,在馬上衝著藍衣人一拱手,十分恭敬道:“剛剛有輛推花土的車在此處翻倒攔了去路,才清理出來。”


    “可有異常?”藍衣人問道。


    “隻是普通百姓,並無異常。”


    藍衣人“嗯”了一聲,目光掃向路邊的兩人。


    不及他發問,那名烏衣衛已率先答道:“稟大人,那是安陽城捕頭,柳青。”


    藍衣人點點頭,不再言語。


    車隊這時已經行至路口。


    大約是出於內心裏的敬畏,兩人的位置明明已經不礙事,柳青卻還是帶著殷笑又往後退了幾步。


    “你二人歸隊,讓玄組去探路。”車內之人忽然開口,聲音低緩自帶威儀。


    隱約傳入殷笑耳中,莫名地讓她覺得有些熟悉。


    “青鋒,你傳令下去:鬆崗不去了,直接改道青州。”隨著車子駛近,這一次她徹底將車內人的聲音聽了個清楚。


    殷笑暗自倒吸了口涼氣。她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不在偷偷地東張西望,一麵彎腰含胸將頭埋的極低極低,一麵不著痕跡地往後退,幹脆將自己藏在了柳青身後。


    車輪馬蹄在她視線中,移動。


    直到這隊車馬徹底已經遠去,她握緊的拳頭依舊沒有想起來要鬆開。


    柳青並未感覺到她的異樣。他牽著騾子重新回到官道上,感覺殷笑沒跟上來,便轉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她杵在原地似乎魂不守舍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他微微詫異,喊了她一聲,“殷姑娘。”


    殷笑沒反應。


    他隻好提高音量,“殷姑娘!”


    “啊?”殷笑終於回神,眼神卻還帶一絲憂慮。


    柳青不由疑惑,“你怎麽了?是不是剛才被那些人嚇到了?”頓了頓,繼續安撫她道:“你放心吧,雖然傳聞暉王脾氣不好,但從未聽說他亂傷百姓。”


    “我沒有事,剛才忽然不舒服。”殷笑勉強笑笑,朝他走了過去,狀似無意地問道:“這位暉王殿下,他很厲害麽?”


    “你不知道麽?”柳青明顯覺得她這問題不可思議,驚訝過後略帶幾分自豪地八卦起來,“暉王殿下可是我大衍朝戰神,精通陣法用兵如神,不過……據說他喜怒不定睚眥必報也是出了名的!當年的飛盜風吹雪不過拿了他房中一隻茶盞,便被他下了誅殺令。風吹雪可是朝廷頭痛多年的巨盜,結果暉王一出手,隻用半年便將其逼得走投無路。最後,烏衣衛在邊境將其擒獲,挑斷手筋腳筋,送去了……”


    “噗通——”殷笑一腳從鐙上踩空,直接跪在了雪地上。


    “殷姑娘!”柳青一驚,趕緊去扶,“你怎麽了?!”


    “沒……沒怎麽。”殷笑嘴裏發苦,後背冒涼風,“我就是……就是有點兒……腿軟。”


    …………


    城門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已經是正午。


    幾名巡街的差役這兒正坐在城門附近的小攤子上吃熱湯麵。其中一人眼尖,瞥見了騾子上的柳青,連嘴裏的東西都來不及咽下便抬手招呼,“柳頭兒!柳頭兒,這兒呢!”


    柳青聽見聲音愣了下,找到目標後衝他們揮揮手,“兄弟們辛苦了,我有點事先進城。”說話間也沒停留,催著身下的騾子慢悠悠奔向城門。


    攤子上的幾人這時都抬起頭來,和他打著招呼。待兩人遠去後,有人“咦”了聲,“柳頭兒不是身體不適,昨日告假一天麽?怎麽今兒一中午從城外回來了,還帶著個姑娘。”


    “是他表妹吧!”一人接口道:“聽胡三兒說柳頭兒的表妹前幾天來探親了,大黑天的直接找去了衙門,還是他給領到柳頭兒家裏的。”


    “這不明擺著了!”另一人笑了聲,“吸溜”了兩口麵才繼續道,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表兄妹表兄妹,親上加親成雙對!”


    “哦~”其餘二人異口同聲,尾音拖得那叫一個百轉千回,引得周圍客人奇怪側目。


    大約是馱著兩個人走了這麽久的路實在吃力。


    那小騾子進城走過一條街後,便說什麽也不肯再繼續動彈。甚至不管不顧地,幹脆在大街中央跪了下來。


    兩人隻好下地。索性已經到了城裏,不需要坐騎代步。


    柳青一邊用力將那騾子拖起,一邊對殷笑說道:“殷姑娘,我要先去趟衙門。”


    殷笑點點頭,“那我自己回去。”說完轉身要走,卻又被叫住。


    “等下!”柳青看著她,搔了搔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有銀子麽?借我二兩,車馬行那邊……嗬嗬……”


    殷笑頓時會意。從荷包裏掏出一小錠銀子遞了過去,“喏……”


    “不用這麽多!”


    “你都拿著吧,萬一不夠呢。”


    柳青不再推拒,接過銀子時忽然想起什麽,“哦,對了!”他從腰間摸出串鑰匙給她,“我家鑰匙,你下午沒事最好去配一把,這樣會方便些。”


    如此的舉動和言語讓殷笑不由一怔。她卻並未多說什麽,隻應了聲“好”便伸手接過,然後毫無停留地率先轉身離開了。


    …………


    柳青滿心都是義莊裏發現的地道,甚至連蘭香一案限期偵破的事都暫時被拋到了腦後。


    然而等他火急火燎跑回到衙門的時候,卻撲了空。安陽府下屬的一個縣似乎有小股山匪出現,府尹大人親自去坐鎮解決去了。


    告知他這個消息的是府中師爺。


    柳青一盆冷水澆到頭上,悻悻地應了聲“知道了”轉身欲走,結果卻又被那位師爺叫住。


    柳青疑惑抬眸,卻見那師爺笑容賊兮兮有幾分幸災樂禍。


    “柳捕頭,府尹大人大約兩三日才能回來。臨走前他讓卑職轉告你,蘭香一案要加緊偵破。”


    又是“嘩啦”一聲,這會當頭淋下的是盆冰水。


    柳青隻覺得渾身一緊,一陣透心兒涼。他麵上不肯露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師爺放心,此案本捕頭已經有了些許眉目了。”說完腰杆一挺,雄赳赳氣昂昂地出了門。


    可人剛一出屋子,便立刻垮了下來。


    什麽眉目啊,他現在就連個影子都沒瞧見。本以為找殷笑幫忙用些不同尋常的方法,會有所發現。誰知發現是有,卻和此案毫無關係。


    他仰天長歎一聲,步伐沉重的往側院走去。


    柳青準備踏踏實實地,重新將蘭香一案的卷宗和相關物證再仔細研看一遍。


    卻不想張仵作也在屋內。


    午飯時間,他正拿著啃肉餅,麵前案上是一堆風幹地死人骨頭,還有血淋淋新鮮地豬肝豬肺。


    柳青見狀,胃裏立刻翻騰了好幾個個兒。剛剛那洶湧的餓意瞬間消失無蹤,隻剩下要吐卻吐不出來的難受感覺。


    張仵作對他的反應很是不屑。


    抬頭看了柳青一眼,不等他說話,便率先開口,“蘭香案有關的全部物證都在那邊。”說著朝牆邊的一個案子努了努嘴,繼續吃自己的肉餅。


    柳青強壓著惡心道了聲“謝”,抬腳朝他指的那個桌案走去。


    蘭香一案雖然在沈府中傳的離奇,可實際上並沒有多玄乎。


    而此案頭疼就頭疼在線索太少,又太淩亂。


    柳青一邊看著桌案的幾樣東西,一邊仔細回想著從接到報案那天到現在發生的種種細節,以及調查結果。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能聯係在一起的東西。


    正憋得不行,忽然聽見耳邊有腳步聲靠近。


    緊接著,張仵作邊打嗝邊說道:“怎麽樣,看出什麽所以然了?”


    柳青搖頭,回頭衝他虛心請教,“張叔,您有什麽高見麽?”


    “沒有。”張仵作否定地很幹脆,“我是仵作,不是捕快。查驗屍體,尋找痕跡,在把我所知道的分析出來,這些才是我的本職工作。”說著,他指了指案上那塊大石頭,“就好比這塊讓死者喪命的石頭。這石頭上一共粘了黑紅兩種不同的土質。安陽盛產鐵礦,土質多偏紅,但卻不是很適合種莊稼。而那黑土,則要翻過南郊的十裏坡才能見到,城內許多大戶人家,都將它挖來養花種草,更奢侈的,幹脆用它填院子。”


    “哦。”柳青點頭,懵懂間腦中瞬間有什麽東西閃過,還不等捉摸就聽見張仵作繼續道:“這些我都在報告上寫了,你難道沒看?”


    柳青略微尷尬,“看了。”就是沒看得太仔細。


    張仵作哼了聲,“年輕人,不要忽略細節。有些東西,看似毫無關聯卻可能就是關鍵。還是那句話,我能告訴你的,隻是這土有何區別,出自哪裏。而你要找的,則是這土是否和死者的案子有聯係。沒有,便排除掉一點。若有,那麽就是一條有用的線索。你……”


    後麵的絮絮叨叨,柳青再也聽不見了。


    他仿佛看見眼前無數線頭亂飛,其中兩個條就要交匯在一起。


    土和蘭香的死是否有關係……土和蘭香的死是否有關係……


    柳青猛然一驚,抬手正要摸臉卻又倏地停住。


    他從回來到現在始終未得空梳洗。那雙略帶薄繭的手上髒汙不堪,藏在指甲縫中的黑色東西,似乎和石頭上的有些相似。


    從昨天到現在,他接觸的地方有兩處泥土最多。義莊的地道,還有就是那位老伯收拾翻倒的板車。


    那老伯,不就是沈府的花匠麽!


    柳青一個激靈。將手伸到了張仵作麵前,不知是興奮還是什麽,聲音微微顫抖,“張叔,您看看,我指甲上粘的這土,是不是和石頭上粘的黑土,是同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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