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變得深沉。


    “籲!”馬車漸漸地停了下來,車身輕輕地震晃了兩下,最終於沉寂中不再動了。


    鍾沉摘下了頭頂的鬥笠,望著她良久,最後露齒一笑,湊過身來,親自為她拭淚。


    “朕在呢,想朕沒有?是不是很意外?你以為朕已經離開北音了?”


    寧暮呆了半刻,簡直一動不動,她無法想通鍾沉怎又會在此刻出現在這裏?按理說,他已經打著旗號回國了。


    白帕上沾上了寧暮的眼淚,很快地漾開,鍾沉正在一點一點地幫她將流出的淚擦拭幹淨,他的動作依舊那麽溫柔,神情比素裏顯得專注,猶如在拭擦一件稀世難見的寶貝一般,是那般地愛不釋手,那般地疼惜不已。


    是以,此刻,寧暮的眼淚,在鍾沉的一番撫拭之下,竟迅速止住了,淚終於幹了。


    鍾沉壞壞地衝對她笑了一笑,這種笑容,好些年不曾見到了,在空霧山初見時,她見過一次,而後,再也沒看見過。


    寧暮揪緊了披風,因為無法承受他突然送來的溫暖和安全感,垂下了雙眸,卻又因舍不得錯過同他相互對視,最終又不得不逼自己舉目麵對,如此一垂一揚之間,翻來而覆去地,體內春水已亂,又將如何息之?


    幸的是此時此刻,昏迷重傷之中的林茂因為傷口的疼痛忽然發出了一聲模糊的呻吟。


    寧暮聞聲,神色一凜,原本已經消失了的衝動,又於此時重新回到清醒之中來,這才想起自己的處境,此刻又是置身何處,又是發生了何事。她伸手掀起了車簾,卻發現外麵的是條很僻靜的小道,而且,越是往前,道路越是狹窄,鍾沉早已揮鞭駕著馬車帶著他們一路向前狂奔。


    “我們要去哪?”


    鍾沉朝林茂投去一眼,“去能救他的地方。”


    寧暮放下心來,腦中忽然疑慮頓起:鍾沉為何會突然於此刻出現在此處?為何這一路上他的馬車,都能於無形之中,暢通無阻?卻沒有任何北音的官兵前來攔阻?這些天發生的一連串的怪事——貂姬皇妃飲毒酒自盡之事是否和他有關,倘若有關的話,那又是有多大的關係?


    她突然很想將此事向鍾沉問個一清二楚,然而……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


    麵對鍾沉,她就變成了一個謹慎的人,甚至是步步小心,有些事,其實隱隱然地知道了一些,卻始終勇氣去麵對,有時,隻能以自欺欺人的方式在逃避。鍾沉和北音皇妃貂姬之間,難不成還有過什麽不可告人的關係麽?


    寧暮的腦中一片淩亂。


    披風上仍舊殘留著一股淡淡的佛手柑之香,寧暮心想:我真是傻……我真是一個傻瓜。一心以為他的心中隻有我陸昭寧一人,沒想到他和北音皇妃貂姬之間,卻也有著令人看不透的關係,鍾沉,你是否真的有什麽事隱瞞著我。


    馬車忽然停下了,鍾沉低聲道:“到了。”伸手掀開簾子,然後轉身去扶寧暮下馬車。


    寧暮抿了一下下唇,顫顫地把手交給鍾沉,下了車,此刻,從麵小一道小小的紅門內跑出了兩個莊仆模樣的男子,應該是某幢宅子的家丁。


    不久之後,鍾沉領著闊步走進那棟宅子,她才發現,那兩名莊仆模樣的男子原來是從宣國跟隨鍾沉而來的暗衛,一個叫戴弩,一個叫趙鵬。


    這棟私宅原來是鍾沉於北音的秘密的落腳之地。早在三年前,便已經被宣國的人買下。鍾沉派下的暗衛喬裝成普通的商人,來到了北音,向當地人買下了這棟大宅,作為私用,如今宅內的人,看似是北音百姓,其實全部是宣國人。


    戴弩和趙鵬扶著林茂,帶領著鍾沉和寧暮七繞八拐地走了很長的一段道之後,走入了一間屋子。有著大宅不住,卻偏偏往暗道的一間狹小屋子而去,這大概是為了掩人耳目吧。


    屋內的光線顯得很弱,唯一的一道光來自於房內中央的一把椅子,椅上安靜地擺著一盞燈,除此之外,周遭便再無其他的照明之物。


    而且,在入口與那把椅子之間,以“品”字拉出了了三道屏風,音樂可見其他的兩道屏風之後也坐了一些人影,但,在這樣光線昏暗的空間內,寧暮完全看不真切眼前的一切,此刻到底是怎樣一副情形。


    鍾沉帶著寧暮於其中的一扇屏風後一起坐好。


    寧暮經過這些年的曆練,早已經學會了處世不驚,是以對周邊的環境雖是充滿了各種疑惑,但卻是一個字都沒有問,隻是靜靜地坐在椅上。


    過了良久,屋內的燈光忽然熄了。


    周遭陷入了一陣黑暗。一個聲音悠悠地響起,帶著三分的打趣和三分的散漫,又有三分的嬉笑、一分戲虐:“不如我們來抓鬮如何?”


    寧暮心頭一驚,她算是聽出來了,那是齊王虞庚的聲音!


    過了一會,隻聽另一個聲音哈哈一笑,道:“多年不見,沒想到,虞兄還是如此地喜歡遊戲人間啊。”


    這個聲音,顯得十分陌生,聽起來有些沙啞沙,卻不是很難聽,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貴族氣質,聽聞起來,倒像是在向人發號命令一樣。


    齊王虞庚的聲音接道:“本王怎能比的上你?倘若世上人人都知,你此番來北音的真正目的,恐怕每個人都會不要命地吐血吧,真真是命運開了一個玩笑。”


    “好說,好說!與虞兄相比,我最多也不過是玩物喪誌了一點罷了,這些事對我來說,雖然不是什麽很光彩的事,但總比某人被追殺的,隻能落湯雞似地躲到敵國人的大船上要好一些吧。”


    “哎呀!本王那是臨危不亂化險為夷,這恰恰說明了,本王智慧過人,而且福大命大,就算是齊國的百姓們知道了,也隻會更加愛戴和敬重本王。但某人卻拋下一國的子民,趕赴它國,借給別國的皇妃祝壽之名,暗行不可告人之事,依本王看來,這才是真正的讓他的百姓失望之極啊,唉,真是讓人失望……”


    寧暮隱隱地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柔然王子,起初聽起他的聲音,含糊不清,分辨地不似清晰,此刻多聽了一會,仔細辨聽之下,才確定了那是正是拓跋深。


    拓跋深和齊王虞庚倒真是棋逢對手,一時瑜亮,那些在金老板的商船之上,他們日裏稱讚對方的同時,偶爾也針鋒相對,經常唇槍舌箭,有時連寧暮也看的忍俊不禁,沒想到天底下還有像齊王虞庚這般滑稽的瀟灑皇帝。


    隻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兩位君王的私交其實很不錯,他們甚至連對方的身上發生過什麽事,都互相打聽的一清二楚,此刻,還能如此隨意、大膽、毫無顧忌地戲謔調侃對方,倒也是君王之間的一道特別光景。


    相比之下——寧暮的目光情不自禁之下,向著身旁的鍾沉掠去一眼,投去的目光弋羲勾勒出鍾沉的側影,他的鼻梁挺直,嘴唇於微暗的光線下依然保持著分明,他的眉睫依舊清晰似畫,他是如此的特別,如此沉穩,卻又是如此的孤單。


    他會不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向齊王虞庚一樣,同其他的君王開玩笑?會不會被毫無惡意的調侃和戲虐?又會不會被滿懷的情緒所糾纏捉弄?也許曾經是有的,因為阿寧將他帶到過那個處境內,他連做夢都經常叫喚著的“阿寧”,曾經令他對她無比的真愛,最終卻讓他生活在痛苦思念之中,如今再看,再美好的事,對他來說也已是昨日黃花了罷。


    寧暮的雙眼如含了沙般地不舒服,連忙別過臉,眨去了突然進入眸中的水汽,她不讓自己再次在他的麵前失態,不想讓自己控製不住情感。而恰恰就在此刻,鍾沉於一陣沉默之後,第一次開口道:“兩位,我們說點正事吧!”


    齊王虞庚和柔然王子拓跋深的鬥嘴聲,於鍾沉的一聲打斷後頓停下來,安靜了片刻後,齊王虞庚忽然笑道:“看吧看吧,拓跋兄,你我在此刻正忙著敘舊,倒是冷落了鍾兄,他吃醋了。”


    回應齊王虞庚的,卻是拓跋深的更加肆無忌憚的玩笑聲。


    本來隻是一番玩笑,然而,寧暮在此刻卻因此皺了皺眉,這個笑話對她來說,一點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針對鍾沉,虞庚到底想幹什麽?


    寧暮有些來氣,嘴上卻仍舊沒有出聲,隻是悄悄地轉回頭,去看了一眼鍾沉,見他麵色如初,鎮定自若,竟沒有半點羞惱的模樣,這樣的君王風采,非虞庚所能比。


    歇了一會後,鍾沉十分平靜地道:“十年之內,萬夫河,安陽,南山郡,斌寒、秋州五個港口,全線開放,允許齊國於此五處設置市舶港,所有物稅再降六成。”


    齊王虞庚的笑聲頓然消失了,氣氛一下安靜下來。


    然後,輪到鍾沉開始微笑:“朕開出的這個條件,是否比柔然二王子所開出來的每年兩千萬兩的讓步,更吸引齊王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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