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暮忽然覺得有一種強烈的欲望從腳底一下升起——這樣的鍾沉,她突然好想抓住,好像珍惜他,好像緊緊地抓住,確實他真實存在,便會永遠的存在在自己的眼前,確實此刻,他似乎屬於自己,似乎已經徹徹底底地將他的心奉獻給了自己。她就像迷失在荒漠之中的人,有股渴望水一樣的衝動,拚命地,緊促地,心情變得十分浮躁,難以控製的想得到他!但又害怕下一刻自己清醒過來,又會失去他。


    望著鍾沉的背,寧暮的心變得十分沉重,漸漸沉下去。突然上前,握住了鍾沉的胳膊。


    鍾沉微微驚訝之下,回頭看著她,兩人的目光於空中交碰,於刹那間,鍾沉仿佛就知道了她想對自己說些什麽:“等……”


    但是,寧暮的渴望是那麽地猛烈,以至於盡管鍾沉想要攔阻她繼續說,她還是不計後果的說了:“臣妾希望時刻能見到皇上。”


    鍾沉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怪異,因為內心融合了太多的情緒,在寧暮看來,此刻反而變得令人迷茫,讓人難以解讀。


    軍隊行走了幾日,於郊外落宿。又是一個寒涼的夜晚。


    晚風吹襲,坐在篝火旁的鍾采,看到對麵所坐的鍾沉和寧暮,看到寧暮輕輕靠在鍾沉的身上,閉目休息,鍾采難得一見地露出了一種尷尬之色,甚至心底輕輕歎息了一聲,默默地轉身,他甚至不知,此去朝天崖,梅妃娘娘會不會真的會對皇上動手。


    鍾采站起身來,似乎想離開,但躡手躡腳地朝遠處走了沒幾步,忽然又停住,回頭向寧暮和鍾沉看了一眼,這一眼之後,目光再也沒有移動過,變成了默默觀看:這是一對愛恨交纏的有情人,沒想到上天卻給了他們彼此這樣一個巨大的考驗,梅妃娘娘和皇上,此次到底能不能挺得過去,鍾采的心如石般,突然變得格外沉,一點也沒有底。


    然而,此刻的寧暮根本沒有真的沉睡,她的閉目隻是在避開鍾沉,腦中卻不斷閃過之前在馬車內,她對鍾沉所傾吐的一些話,此刻,鍾沉看著篝火,時而看看身旁的寧暮,不經意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很珍惜這個女子,甚至在她沉睡之時,也不敢去打擾,他怕一驚擾她,她便消失的無影無蹤,是以,哪怕是帝王之軀,肩酸了,胳膊麻了,他也像個石頭一樣,不動一下,因為此刻,在鍾沉看來,自己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罷了,而寧暮就是他所要保護的女人。


    護駕的士兵們在遠處站崗,有些也已經輪番歇息去了。坐在篝火前的鍾沉,根本無視旁人的存在,甚至是鍾采何時離開,他也未曾察覺過。


    寧暮雙目閉著,腦中不斷回響當時的情景,她對鍾沉說:“臣妾希望時刻能見到皇上。有時候,臣妾感覺自己像畏懼黑暗的盲孩,初次見到皇上之時,仰慕的第一道晨光,總是照射在皇上的身上,臣妾對皇上的感覺,就像學武的劍客,去仰慕一把絕世名劍一般,從最初是抱著瞻仰的態度,不敢有半點的奢望,就像守候三季的笨拙農夫,仰慕著果實有朝一日能夠獲得累累的碩果,有時,臣妾又覺得自己很可笑,明明已經老大不小,卻像初長成的少女一般,以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水粉般的心情去仰慕著皇上,有時又像經曆風霜的辛苦花匠一般,仰慕皇上。像寂寞的擺渡人,仰慕有熟悉的客人歸來……皇上,臣妾曾經用這世上最為美好的、最為溫暖的、最為令人憧憬的心情,一直在仰慕著皇上。”


    鍾沉靜靜地聽完,久久地凝望著他,最後緩緩開口,道:“暮兒,朕感謝有你在身邊,隻要看到你安然,朕的心才能安定。”


    寧暮垂下眼睛,她感到了自己的勇氣和激情隨著那番傾訴,隨著清醒,逐漸變得冷卻,漸漸消退而去,一旦她冷靜下來,方才說出去的話,便開始後悔,便會開始淩亂,變得有些不安,尤其是,當鍾沉說出“隻要看到你安然,朕的心才能安定”,無疑是一道陽光,溫柔卻又徹底的宣告了這場對話,自己有多麽的失敗,鍾沉依然是當年那樣,對自己過分的好。


    寧暮也想不通,方才為何就那麽衝動、不計較任何後果地便對鍾沉把當年在空霧山遇見他時,想對他說卻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在當下全部說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明明知道不會產生任何可能的美好結局,但是她卻多麽希望,他不是自己的仇人,哪怕隻有一刻,她也覺得足夠。


    一句“隻要看到你安然,朕的心才能安定”已經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應,他真的太好,太好,好的過分,好的徹底,何況他還是帝王。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出口,那些都是藏在她心中多年的話,那是她。


    那麽,既然已經說出口,那也不許她後悔。


    倘若一直抱著明天,也許她感覺自己就會死掉,是以今天就不允許留下任何的遺憾、不允許在深愛的男子麵前,留下任何顧慮,藏著任何忌諱這樣的想法,去傾訴自己的心,然後,說出口後,再也不後悔。


    但,此番話說完後,寧暮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抬起頭來,注視著鍾沉,揚唇一笑:“所以,因為有皇上在身邊,才讓臣妾感覺,擁有了世間最為美好的、溫暖的仰慕,就請皇上,不要再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獨的人,皇上是這個世間最為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連說了三遍的“最美好”,一聲比一聲說的輕,卻是一聲比一聲說的堅定,絲毫沒有後悔之意。


    鍾沉一向平靜的鮮少變化的臉,聽完她的這番話,頓時像被什麽東西敲碎了心頭一直守護的東西,他的表情變得有些悲傷、卻又夾雜著感動和自責,這些複雜的情緒滾滾而來,正在動容之間,他的身體突然一震,伸手捂住自己的胸,然後坐在馬車上,彎下腰去。


    寧暮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嚇到,臉色變得很難看,連忙伸手去扶:“怎麽了?”


    鍾沉臉色變得有些發白,聲音也瞬間變得無力,他用力地抓著自己的衣襟,那張本來英俊的臉變得慘白如紙,他的額頭汗如雨出,呼吸漸漸變得急促,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瞳孔也開始變得渙散。


    寧暮驚恐道:“皇上!你怎麽了?你不要嚇我?是不是心悸又犯了。”


    寧暮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鍾沉的心悸之症,自從北音之變回國,聽聞高晉常提起,皇上常在夜裏犯起心悸,總是反複做著同樣的一個噩夢。


    寧暮的聲音驚動了外麵鍾采。鍾采急忙跳下馬背,掀簾詢問:“怎麽回事?”看到鍾沉臉色發白,鍾采連忙伸手從鍾沉的懷裏摸出個一個小瓶子,然後迅速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往他嘴裏倒。


    鍾沉吞下藥後,微微舒緩,但他的臉色依舊麵如死灰,痛苦地無法說話,隻能疲軟地看了突然掀簾的鍾采一眼。鍾沉會意點頭,道:“這就去找劉太醫來!”說罷,匆匆調頭跑掉,叫來了跟隨隊伍的劉太醫。


    過不多會兒,劉太醫飛快出現,身後還跟著兩名侍衛。


    寧暮尚未來得及問他任何問題,鍾采便已先命令侍衛將鍾沉從馬車上扶下,走到前方的一株樹下的石頭上坐下,然後摒退了其他人,獨留劉太醫給鍾沉診脈,便連寧暮也沒有當即告知其中緣由。


    寧暮抓住鍾采詢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皇上這怎麽了?”


    鍾采的回答無比簡練:“皇上生了重病。”


    寧暮的心為之一沉:“什麽病?什麽時候開始的?不是普通的心悸嗎?皇上病了很久了嗎?我怎從未聽說過,不是說是普通的心悸嗎?”


    鍾采沉默片刻,搖頭道:“微臣也不知。”


    “你成天跟在他身邊,怎麽可能不知道?”也許是寧暮的語氣過於著急,鍾采露出有些不耐煩的表情,但在梅妃麵前,鍾采還是保持著鎮定和禮儀,他隻是將她的手緩緩推開,無奈道:“微臣不是大夫,微臣……也不知皇上的病情。而且,皇上的這個病,是自我遇到他之前,好像便已經有了。不過是他一直藏著,瞞著,不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他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麽,寧暮完全沒有聽到,此刻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已經是任何話都聽不進,她甚至感覺自己看不見,但隻有一件事情,一直漂浮在她的腦海裏,一下變得無比鮮明——鍾沉。


    他是個病人,而她,卻一直一直不知,從遇見他時,她不曾知道過,相處這麽多年,她仍舊不知。


    寧暮不知自己靜靜地站在那裏了多久,腦中的疑惑遲遲不散,原本期待中的陽光並未如期出現,今日,聽到這個多年不曾知道的消息,竟是一個大陰天。


    此刻的風有點涼,之前沒想到過,坐在篝火旁,即便是靠著鍾沉的身體有這般近,她卻也無法像昔日那般去感受他給予她的溫暖,相處這般久,她從未在鍾沉的身邊感到這般孤獨,哪怕此刻,和他貼著身體,他生了病,她卻無從知道過。他又為何要隱瞞她?


    寧暮一陣心酸。


    這份感情,讓她變得很茫然,很焦慮,很擔心,甚至很悲傷……仿佛天下間所有的負麵情緒,在聽完鍾采訴說實情之後,全部沉重地壓在了她的身上,痛苦地幾乎變得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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