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沉心裏的那一句話並沒有對著她直說出來,而是停了一停,最終變成:“若幹年後我終於知道了我為什麽會遭遇那一切、我作為皇位的繼承人,我的日子卻過得比任何人都辛苦,真正原因在於,我失去了。”


    他說完,突然一把扣住寧暮的胳膊,將她的身子拉到了身前,他看著她,頓了半晌。


    與他對視的半晌之間,寧暮內心的波瀾被激起了陣接著一陣。


    然後,她聽到在離自己近在咫尺的距離裏,那句話,從鍾沉的嘴裏一字一字地吐了出來:“朕、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他說完,抓住寧暮的手,握拳對準自己的胸口,重重地捶了三下。


    寧暮見到此狀,心頭重重地一顫。她並不知道他想幹什麽,隻是很清楚,他說起這句話時,很激動。


    “你知道,失去最重要的人,對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嗎?”鍾沉眼帶著幽怨,盯著寧暮。


    未等寧暮張口回答,他便先一步說了出來:“是痛苦,是永遠不能消除的痛苦。這種痛苦就像一場無窮無盡的夢靨,把我逼到了絕境,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會有我得不到的東西。權力?地位?錢財?嗬嗬......”


    他說完,自己歎了一口。


    “不,是她!是她讓我的日子過得這般痛苦。是她連我的僅存的魂兒也搶走了,是我的阿寧,是她帶走了我對愛情的期盼!”他很激動。


    “皇上,你很愛她。”寧暮的柔光猶如江波上驚起的一絲旖旎,淡淡地,卻久久難以散去。


    鍾沉默然良久,最終沉重地一笑,帶著對自我的一番嘲笑,抬眼重新看著她,道:“朕是皇帝,朕的人生本該一帆風順。卻屢屢遭遇不幸,你知道嗎,朕的這一生,最大的兩個遺憾,是什麽。”


    “是什麽......”寧暮極淡的語聲,縈繞在他的耳邊。


    “一個是朕曾經最崇拜的人,”鍾沉說到這裏,眸裏忽然露出了一道迷離之色,他看著她,用漸漸毅然的目光,看定了她。


    她卻不語,隻是任著他這樣看著,內心卻早已風起雲湧。


    寧暮努力地保持著鎮靜,她清楚,自己必須這樣做。畢竟,日子還長著呢。


    盡管對她來說,這張麵具被自己強戴在臉上,讓自己感覺到那麽疲累,那麽痛苦,但為了了結心中的仇怨,了解這些年來隱藏在心中的結,她已經拋之所有,做了任何人都不敢做的事,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回頭,也無法退卻,畢竟,這是一場隨時可能丟掉性命的鬥爭。


    她與自己,與鍾沉,與宮中、朝中的那些權貴,甚至是命運的鬥爭......


    鍾沉的眸色再次因為憶起往事,變得尤其哀傷,他顫顫道:“然另一個,是阿寧。她叫做陸昭寧,她是個心地十分好的女孩。那天我徘徊在生死邊緣,拚命地睜開眼,看見了她,看見了......”他說完,下意識地看了寧暮一眼。


    這一眼,別有深意。隻是寧暮卻絲毫沒有覺得怪異,畢竟,他看自己時,從來都是這麽別有深意。


    過了一會,鍾沉的眼圈頓時變得紅起來,頂著一絲沙啞的氣息,說道:“朕和她,曾經有過生死相許的誓言。”


    “什麽誓言。”寧暮怔怔道。


    鍾沉沒有立即回答她,嘴角輕輕一笑,卻歎出了一道很輕的氣息來。


    過了一會,他徑自道:“朕許諾過她,來日會娶她。”


    “那皇上為何不娶她,是因為她後來死了?還是皇上違背了和她的誓言?”寧暮有些激動道。


    偏偏就是她這一瞬間的激動,讓鍾沉瞳孔裏暗含的光,微微眯了一眯,由星點漸漸地化成了一些縫隙,他欲言又止。


    這種融入肝腸的眼神,一點點看進寧暮的眼裏,看進她的心裏。她沒有任何反饋,仍舊是淡淡一笑。


    鍾沉輕輕地一笑,竟已一絲比她還淡的笑容,結束了這一個問題。他沒有回答下去,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一些答案。


    他最終惋惜道:“是朕負了她。朕對不起她。”


    寧暮看著他,看到他隱隱顫抖的喉嚨,看到他眼角噙著淚水,看到這個男人的眼淚,她的心底裏掠過一絲涼意,想一把尖刃,一下刺進了心髒。


    心疼的感覺,是那麽真實。她並不想去猜,這個男人的心思,他對自己的用情是否真心,隻是他所用的這種方式,無疑已經讓寧暮深深地震撼了一遍。


    他是帝王,是帝王怎麽能哭呢?


    有什麽事能讓一個人哭得如此麻木,哭得如此令人心疼,哭得如此令人無從怨恨。


    那必定是失去了所愛。


    而他的所愛......寧暮心裏自嘲了一聲,似恨,似怨,似不舍,似不忍,似退縮,似畏懼,這種複雜的情緒,正在慢慢地打亂著她找腦中的計劃。


    那個計劃,以為刺殺為目的,而今,卻已經被自己拋在腦後,不是記不起來,也非無能為力,而是因為不忍。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顫聲道:“所以,皇上借著臣妾,來緬懷她?”


    鍾沉頓了半晌,似在思考,最終以一抹微笑化之:“可偏偏你是南國的公主,卻不是朕的阿寧。初次在護城河邊見到你時,朕一直覺得是幻覺,後來,嗬嗬,還真的是幻覺……”


    “你知道嗎,那一刻,朕覺得命運是如此地卑鄙,它總愛開人的玩笑,特別是朕的玩笑,但它卻又是如此地慷慨,它搶走朕心愛的人,又突然再還朕一個,你這張同她一模一樣、臉眉眼都相似的臉,讓朕一見到你,就不禁身陷其中,你的身上有著同她一樣令朕著迷的氣質。”他說完,煙波流動,盯著寧暮看,情不自禁地湊近她的嘴唇邊。


    也許正是心中有愛,寧暮的心跳得越發厲害。她並不知道,今夜鍾沉突然跟她說這番話的原因,唯一知道的是,他並沒有忘記過她。


    鍾沉淺淺地吻了一口,又將嘴唇湊近她的耳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在她耳旁低聲道:“不論你是誰,朕都不讓你走。這次,無論如何,朕都要牢牢地將你抓住,哪怕你隨時會要了朕的命。”最後幾個字,故意頓了一頓。


    在寧暮看來,也許這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警告,畢竟他曾經並不是那麽完全相信自己,而自己仍舊是南國公主的身份,對他來說,意義上,也是一半的敵人。


    既是敵人,那便是一種隱患。


    他留著自己這個半個敵人身份的人,又暗藏有什麽深意。


    鍾沉又湊近她耳邊,繼續道:“朕愛著阿寧,朕心裏也清楚地很,世上已沒有第二個阿寧。但隻要你拿出你的誠意,拿朕對待你的真心那樣去對待朕,朕願意讓你代替她。”


    寧暮警覺性地回眸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可笑,“完全代替的了嗎?”


    這句話讓鍾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他笑了笑:“暮兒啊暮兒,朕一直覺得你聰明過人,如今,怎麽也有笨的時候。朕的意思,你應該十分清楚才對。”


    寧暮搖搖頭,“臣妾不明白。”


    鍾沉笑道:“不管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朕隻想告訴你,朕之前許諾過你封你為後的事,三日之後立即履行。之前因為其他事纏身,朕已經對你屢次失言,三日之後又三日,若非朝中的那幫老家夥一直在朕的耳邊嚼舌頭,你現在早成了朕的正宮娘娘。”他說完,突然環臂摟住寧暮的腰,將她輕輕地摟在自己的懷裏。


    “所以,三日之後,臣妾就要乖乖地受降,做皇上的皇後?一點不能反抗?”寧暮發出了讓鍾沉覺得無比奇怪的問。


    “為什麽要反抗?你沒有選擇。”鍾沉自信地道。


    他的這種自信,曾幾何時,寧暮在昔日的鍾沉眼裏也看到過,昔日的他,在她的麵前,總是那麽自信,那麽霸道,盛氣淩人卻又對自己百般寵溺的樣子,一下浮現在她的腦海裏。


    是了,就是這種感覺,一瞬間,她仿佛找到了昔日的那種美好。


    那時和他在一起,她無憂無慮,根本不用想著他的身份,甚至不用考慮,他對自己的好,會不會造成別的什麽影響,畢竟,那時候,她覺得遇到他,就是上天所給的最奢侈的禮物。


    不過,鍾沉說得對,她為什麽要反抗?


    當然,她也沒有反抗的選擇。


    他還是皇帝,自己還是他的妃子,不是?


    “明日朝會,朕會召見所有的大臣來這裏,朕將這件事,一字一句地說給那幫老家夥們聽,朕在你的寢宮裏,當著他們的麵,宣布,封後的具體日期,時辰,乃至各種事宜,一個也不可耽誤。”鍾沉認真地說道。


    從他的眼神裏,寧暮看到了一種執著於急於付出的情緒。


    “朕要趕在新年之前,將這些事一概解決。等你真正成了朕的皇後,便沒有人敢欺負你,連寧妃也不能,那些朝中的老臣,更不能......朕一個也不許。”他目光堅定,“隻要你成了朕的皇後,他們便不敢再對你指指點點,今後,朕隻聽你的話,哪怕他們捏造風聲,說你是個禍國的妖妃,但朕這次也要把你牢牢地吃定了!”


    寧暮整個人都開始發抖,她極力地掩飾自己內心的緊張,冷不防間,看見鍾沉一道犀利的眼神從自己的臉上迅速劃過,她忙低下了眼。


    真的無路可退了。她的手被鍾沉握出了溫度,心卻冰涼如水,幽幽地想。


    “是啊,你無路可退了。”


    她心裏的這句話,最終從鍾沉的嘴裏說了出來,她一下就訝住了。


    “你是朕的人,朕要將你牢牢的困住,你逃不掉的,有朕在,你這一生都會安全,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你真的無路可退了。”鍾沉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抱著朕,睡一會吧!”


    這一夜,過得十分漫長,寧暮躺在他的懷中,合上了雙眼,心裏卻下了一整夜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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