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樵歌》唱盡,琴聲忽然叮咚一聲,漸轉為古風之調。


    寧暮稍稍楞了一愣,方聽出這是一首古曲,叫做《高山》,這一曲乃是遙古之年,偉大的琴師伯牙所作,相比後世的眾曲,其曲較為簡單流暢,但大道至簡,這曲調越是簡單,就越顯得不易出眾,向來反流於平庸之中。


    但此刻,這首簡曲到了幕後這位女樂師的手裏,便有一種一股雍容之氣瞬間流露了出來,猶若穆穆的高山聳峙,又似那浩浩的長風林海,倒有一種反欺日與月,反淩霄與漢的登淩絕頂、一覽眾山下的磅礴氣勢。實在是令人眼前一驚。


    鍾昊聽聞此曲,更加不甘示弱,等對方所彈琴曲一止,忽又撫起了短笛,吹起了一首名曲《流水》。


    高山流水自古以來就是並稱為神曲,所謂上善如水而無一物能夠拘束,這首曲子與鍾昊性情相投,突然之間,竟讓人感覺此神與彼意相合,他吹到後麵,越發洋洋得意起來,一向行事穩重的他,在此刻猶如遇到了知音一般,心中的熱情猶如那浩蕩的流泉飛瀑,一時又宛若靜靜流淌的小溪,各種起承轉合之間,都銜接的漫漫不失節奏,不禁令人聆聽而凝思在其境,遙想之中,聽而一時忘倦,任何憂愁,在聆聽此曲之後,都變得若有若無。


    殿裏的曲子吹到了大半,幕後的琴聲忽又響起,聽其旋律,竟是一曲《漁樵問答》,其調款款而溫柔,沒有半點鋒芒,淡淡地透出了一絲求和之意,這令鍾昊的心中微感驚訝,他皺起的眉頭漸漸地舒平,笛聲竟不覺悄然轉去,也跟著樂師的調變成了一首《漁樵問答》。


    這幕後的操琴者與他素未謀麵,在曲藝之上,竟有種惺惺相惜,琴笛合奏出現的難得默契,待到了“問答”一段,以那樂師的琴聲為主問,其暗中表達的意味深長,而鍾昊以笛聲為主答,他的神情不禁變得灑脫起來,猶如站立在巍巍的泰山之巔,又似濤水之浪,忽而飄揚在大宣皇宮的上空,大有得到山水之樂的喜悅,讓人有一種想出世之感。


    一曲奏停,餘韻仍在殿中縈繞不絕,鍾昊這才放下短笛,隻聽耳邊沉寂無聲,那舞劍的男孩也隨即停了下來,收起了劍,挺著小身板,站立於殿中,麵向鍾沉行了一禮。


    鍾沉心中總算長歎一聲。


    寧暮出神回來,方才的樂曲此刻還留在心間久久地盤旋,不曾散去。她坐在位置上,呆呆地一動不動。


    這時,一道月光從殿外灑進來,猶若銀水,籠罩在鍾昊的身後,拖出一道綿長的斜影。


    外麵夜風瑟瑟,盡管殿內的人不少,但此刻夜氣卻顯得有些陰冷,寧暮儼然置身於一段無頭無尾的回憶之中,竟忘了自己臨何地,方前不經意鑽進她腦海的記憶,在此刻再也回想不起了。


    她不知那段記憶的真假,恍恍惚惚地,她甚至隱隱覺得,當年爹娘有什麽秘密瞞著她。


    這時風吹過她的臉龐,殿內的氣氛死一般的寂。


    過了一會,才聽到鍾沉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這劍、琴、笛,三者相結合,倒是別有一番味道。鍾采,你小小年紀,劍就能舞得這麽好,朕重重有賞!”


    鍾采聞言大喜,立刻走上前去,“咚”地一聲,重重地跪在地上,仰望著鍾沉大聲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鍾沉笑道:“你起來吧!”說完,轉向鍾昊,打量了一下,笑道:“這小小的短笛在你的手中,變得如此靈動起來,朕沒想到你竟還有如此笛藝。是朕以前小看了你了,有賞!”


    鍾昊有點受寵若驚,他此次迎合樂師的曲,不過是一時興起,情不自禁,並未想過出頭,合曲結束了有一會,他仿佛還沉醉在其中,聽到鍾沉誇讚他,也有些吃驚,連忙回過神來,向鍾沉行了一個禮:“謝皇上隆恩!”


    鍾沉擺擺手,道:“罷了!”轉向在一旁端坐的丞相鍾磊,說道:“丞相真是養了兩個好兒子!一個為大宣建了軍功,另外一個也是個音律奇才,看來朕之前將他調到戶部去,倒是屈才了。”


    鍾沉麵帶笑意,對鍾昊道:“鍾昊聽令!”


    鍾昊聞聽,旋即跪下聽令。


    “朕命你,即日起,從戶部調到宮裏,當朕的宮廷大司樂,以後封後、祭天大典等盛大的樂禮,都由你總負責,你可願意接此重任?”鍾沉笑問。


    鍾昊一喜,宛若脫籠的鳥兒,連忙叩謝:“臣謝換了隆恩,臣一定不會令皇上失望的!”


    而此刻坐在那裏沉默不言的丞相鍾磊,臉上卻是一副十分怪異的表情,他見到次子鍾昊被鍾沉由戶部突然調到了宮裏,做一名宮廷樂師,有些不太高興,但考慮到這是聖命不可違逆,即便心裏有些不快,也不好當場發泄。畢竟,君臣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爹!我終於可以完成我自己的夢想了!”鍾昊高興之下,竟轉頭朝父親鍾磊看了一眼,哪知鍾磊毫無聲息地冷哼一聲,臉上隱隱表現出不樂之意,那意思仿佛是在說,你就這點出息。


    鍾昊見他對自己擺出這副老臉,當即默在那裏。想起之前離家長居戶部的事,知他還在為自己與那煙花女子柳氏間的事而生氣。


    鍾昊相較兄長鍾元年幼些,但二人年歲也相差不了多少。昔日鍾家二子在丞相鍾磊的眼裏,都是比較沉穩懂事的,在小輩之中也表現得甚是出彩,哪知前不久,正逢鍾夫人上回去過一趟寒光寺回來途中病重,聽聞次子鍾昊有意娶一名煙花女子回鍾府,母子二人發生了爭執,導致鍾夫人的心情大是不暢,其風寒加重,最終導致了病重,好在那夜鍾寧請了秦天到鍾府來陪護,病情才有所穩定,而今鍾夫人的病情已經大大的好轉,隻是與次子鍾昊的心結還未完全得到解開。


    鍾磊聽聞次子的事,當日便氣了好幾遍,隻是忙於國事,便無從插手管理,這畢竟是家中的醜事,一個堂堂的丞相之子,竟然要娶一個煙花女子進門,這不是讓天下人看他一個丞相的笑話嗎?


    當日鍾磊忙完國事,便即趕去了戶部一趟,將次子鍾昊狠狠地斥了一遍:“混賬東西!我與你娘年事已高,你這個逆子怎麽能做出這種丟盡鍾家顏麵的事!”


    鍾昊在外行事雖然穩重得體,但畢竟也是性情中人,對於父親如此毫不顧忌自己顏麵的怒斥與責罵,他哪裏還能忍得住,原本自己與那煙花女子柳氏之事,在皇城中鮮為人知,除了一些常與鍾家來往的親戚知曉外,便無外人知情,父親鍾磊卻為了此事直闖戶部,將自己痛罵了一頓,讓自己的顏麵盡失,在戶部中早已經閑言碎語纏滿身,哪裏還能呆得舒服,早想一走了之。


    鍾磊對於兩個兒子的期望很高,他希望他們能夠做出一番令人刮目相看,令鍾家自豪的大成就來,現下長子鍾元已經做得甚得他心,俘虜了敵將莫淦,在朝中也替他丞相長了臉,替鍾家長了一次臉。


    但唯獨這個次子鍾昊,沒有做出什麽功成名就的大事,卻屢次惹得他生氣,此下鍾沉突然借著此次宴會,一言就將他從戶部這麽重要的地方調到了宮中,當一個手中無實權的宮廷樂師,次子鍾昊竟也樂意答應下來,實在與鍾磊願違。


    鍾磊知道,鍾沉此舉並非偶然,而是暗中決策已久,隻是正好借著此次宴會,對鍾家人進行卸權,而鍾昊就是鍾沉縮減鍾家勢力計劃的第一個。


    鍾磊在朝中已經呆了有數十年,自先帝起,他便知道鍾家勢力日漸龐大,到底對自己來說不是一件極好的事,勢大鎮主,皇室勢必會對鍾家采取削減大權的措施,隻是早晚的問題。


    他心裏明白,此次就算次子鍾昊沒有主動獻技,鍾沉也會適時降旨將鍾昊從戶部調走到一些不起眼的職位,他隻是沒想到,這次次子鍾昊衝動之下出風頭,竟讓鍾沉有了順水推舟、順理順章的機會,既然鍾昊在音律上有如此造詣,不如做個禦用的宮廷樂師吧!


    這個年輕的皇帝,倒是耍的一手削弱鍾家勢力的好計策。鍾磊心中暗暗地想著,望著這個年輕的外甥,他萬不想昔日那稚嫩的沉兒已經慢慢有了他父皇處理朝政時的模樣,心中不禁替他感到欣慰,同時又為鍾家的未來感到擔憂。


    鍾家與皇室雖有裙帶關係,但終究他是君,自己是臣,君臣有別,臣是臣,君為君,作為臣,不能逾越君之上,這是曆代為官者心中必須明白的道理。官做得再大,如若讓統治者感到有一絲威脅到他統治地位,哪怕是一場誤會,在朝中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到哪裏去。


    高處不勝寒、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在鍾磊的心中可是時刻不曾掉以輕心過。即便對方是他的外甥,他也必須謹言慎行。而自己這個外甥,到時會不會為了鞏固他在朝中的地位,而對自己這個舅舅也毫不留情,動起了刀子,這早已經是鍾磊心中考慮了良久的事。


    古來帝王削藩、削去朝中膨大的一些勢力,從來都是以自身的統治地位為第一考慮,哪裏還會去照顧到人情,再多的人情世故,在至高無上的權力麵前,都頃刻間顯得無比渺小。一切不過是帝王之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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