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之道,自生民以來,則有之矣。


    皇家祭天,何等的威嚴,泱泱之國,乃子民之福。說白了就是天子為固大權,向天下昭告:朕是上天派來繼承大統,隻要朕還在一天,這萬人之下的至尊之位,為朕莫屬!朕才是名正言順,是最有資格坐上這龍椅的人罷了。


    這幾日,宮人們都在籌備三日後的祭天大典,熱熱鬧鬧,忙得不可開交。倒是妃嬪的寢殿裏,比往日清肅了不少。


    自昨日鍾沉禦湯一場嬉鬧之後,寧暮地心中莫名地寡歡了許多。她雖不知鍾沉這般做的目的是什麽,但總不免存了些疑慮,微微察覺到了什麽,又似看不透徹地給壓了下去。


    倒不是因為鍾沉的瞞著自己請來什麽鬼斧的“按摩師”來捉弄自己,而是鍾沉的這一場嬉鬧,算是在都逗自己開心,還是另有意味?總之,心中就是說不出的怪異。


    難道當真是他察覺到了什麽了嗎?


    或許是自己想多了吧!


    “東風才有又西風,群木山中葉葉空。”


    “隻有梅花吹不盡,依然新白抱新紅。”


    寧暮站在蕭瑟的寒風之中,一手執著藤織小花籃,一手撚起籃中的殘花,一遍又一遍的撒向湖中。


    眼前,梅銀一片,碎玉千重,不禁觸景生情,一行熱淚潸然。


    接著又悠悠地唱起了那首歌:


    “飛鳥從夢境裏遊過凝望你沉睡的輪廓空霧層層淹過林落......”


    又是這首熟悉的曲調,這首《空霧山》是她唯一會唱的曲子,也是唯一葬在她回憶的幽魂。


    歌調越唱越悠悵,鬥轉之間,隻見湖東麵,鍾沉帶著高晉一行人踏著碎雪來了。


    格嗤格嗤的,靴底同雪麵摩擦的聲音傳得越近,寧暮的歌聲也越發轉悲。


    鍾沉遠遠聞著歌聲,一麵略有心思地走著,心中霎時如被掏空了一般,猛地一痛,他煞住腳步,抬頭望著這漫天飄零的碎粉落白,也呆出了神。


    癡情人遇上癡情人,究竟是孽,還是緣!


    “暮兒!”


    過了不知多久,鍾沉的聲音才夾雜在高晉等人跟隨的腳步聲中,在寧暮的身後洪亮地響起。


    這一聲叫喚,也不知飽含了多少深情,好似一個剛剛失去愛人又失而複得的癡情人在呼喚,他的聲音,是那麽地令人不平靜,可為何還會令我內心波瀾不停?


    寧暮仍舊呆呆地站著出了神,對於鍾沉的呼喚,她似乎並未聽見。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出了神。


    “梅妃娘娘?”


    高晉見勢,趕緊飛也似地邁步上前,催醒了寧暮。


    寧暮這才反應過來,見鍾沉正用那漆黑如墨,又帶著一點精光的雙眼款款地望著自己,忙欠身惶道:“臣妾有罪,一時撒出了神來。皇上恕罪。”聲音似有些無力。


    鍾沉色栗微沉,本想嚇她一嚇,但見一抹輕雪飄落在她濕紅的臉蛋上,不免心生疼惜,轉而解下自己的貂絨披風披在她的身上,接著問道:“方才在想什麽呢?”


    寧暮眸間一股悲婉流動,微將籃中的最後一些梅花瓣全部撒入湖中,隻笑說:“隻是想起了故國的光景,生了一點情緒。”


    鍾沉見她滿目懷秋,想想她嫁到大宣也時日良多,這轉眼就要到了年關,是該抽個空放她回南國一趟同家人一敘,這般想著,心中不免對這個女人更生了些疼惜,忙安慰道:“你若真的想家了,待祭天典禮結束之後,朕親自陪你回一趟娘家。暮兒,這樣可放心?”


    在這皇宮中呆久了,寧暮也覺得自己的心性在慢慢發生變化,就怕呆得越久,當初的那股堅決的恨意會被鍾沉的“好”逐漸地消磨掉,呆得越久,她就越害怕,越怕真的到了那一天,自己會心慈手軟,報仇的意誌會被這所謂的“愛”消融掉。每每想起許淮生還卷在其中,心中不禁又堅定了一些。加上這宮中嬪妃間爾虞我詐的戲碼,本就不是她的意願,能出宮透透氣,短時來說,也是再好不過,當下微笑著向鍾沉點點頭:“臣妾謝過皇上。”


    鍾沉自以為自己的承諾解開了她的心結,心下甚至高興,笑道:“風大了,朕送你回去吧。”


    說著,替她輕輕撫去身上的雪花。


    鍾沉送寧回來後,兩人擁懷輕聊了幾句,鍾沉就因尚書黃誌仁和武將郭星的匆忙覲見而離了暮雲宮,去了禦書房,走時鍾沉對寧暮的溫懷還依戀不舍,倒是寧暮靜靜地勸他說:“黃、郭二位大人都是我大宣的棟梁之才,皇上莫要為了我而誤了要事。”


    我大宣!這三個字的咬字尾音都十分地清晰地撞進鍾沉的耳膜,他握著寧暮的纖手,終於心滿意足地喚了高晉踏出了殿門,朝禦書房而去。


    待鍾沉離開後,寧暮喚了小晴到身旁來,詢問寧熙宮那邊的事。


    小晴本快人快語,但見梅妃沉靜了好幾日,突然問起寧熙宮,心下大覺怪異,反笑著問道:“娘娘這是要窺探軍情嗎?”


    “晴兒你這丫頭可越來越不像話了!”


    小晴自知嘴雜忍不住,忙跪下認錯:“娘娘恕罪,晴兒隻是覺得寧熙宮那邊似乎對咱暮雲宮的人有所芥蒂,才……才忍不住……”


    “好啦好啦!就你心思多。”寧暮倒也沒有真的責怪她的意思,隻是替她從不忌諱的這種直言快語擔憂才微有責怒,畢竟是自家的侍女。何況寧暮自進宮以來,對於嬪妃間的爭寵,向來都是抱以淡泊處之,而小晴的這句話,恰恰逆了她心中的本意,明顯著說自己要跟寧熙宮明爭暗鬥的意思,能不生氣嗎?


    也許是小晴與寧暮相處久了,日漸感受到了她的心性和脾氣。


    之前雖然見著她,總有一種不可忤逆不可靠近、靠近一步就可能掉腦袋的厲威,所以對這位從南國來的梅妃娘娘,她從來都是提心吊膽地伺候著,心存敬畏,甚至是恐懼,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小晴日漸發現,這個梅妃娘娘其實還是好的,也許隻是高冷一些罷了,心中這麽想著,言辭舉動也不禁大膽了起來。


    但這一回,小晴似乎感到自己猜錯了,果然寧暮方才還微有笑容的臉上瞬間多了一點慍色,她淡淡地喚道:“晴兒,你過來。”


    小晴顫抖著兩腿,即使她再想冷靜,但麵對此時的悲怒叫織的寧暮,她嚇得手心都滑出了汗。


    “娘娘!饒命饒命!”


    寧暮一隻玉手微微地抬起,掌心向著小晴,似要掌嘴,不想小晴一下軟了腿,差點攤倒在地,卻見寧暮陡然一笑,竟自“噗嗤”笑出了聲來,丹蔻往小晴唇間輕輕地滑過,一顆乳白色的要丸就送入了小晴的嘴中。


    “不許吐出來!”


    寧暮巧笑著嗬斥小晴咽下去。


    小晴早已嚇得雙腿不能合攏,隻得乖乖地照做。心裏卻想:娘娘給我吃的是什麽,萬一是毒藥,我可就完啦!


    害怕之餘,卻見寧暮笑嘻嘻地把她從地上扶起,說道:“小丫頭,你怕什麽啊,這可是好東西。”


    小晴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寧暮趁機給自己喂下的那刻乳白藥丸透著一絲清涼。


    “這是我向許大夫要的清露丸。”


    小晴微愕,看著麵前這個突然笑盈盈的梅妃,霎時說不出話來,隻是咋舌道:“娘娘……這……”


    寧暮輕輕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鳳榻邊,就像拉著親姐妹似的一同坐下,略有意味地笑問道:“這顆清露丸具有潤嗓去火的神奇功效,晴兒覺得怎樣?”


    小晴哪裏還敢說話!


    梅妃此舉,一來極暖人心,也許她已經從哪裏得知道自己近日喉間不爽,才向許淮生要了這些清嗓的藥丸,如此細心,替一個下婢著想,在宮中所有妃嬪中,恐怕梅妃是第一人,不禁心生感激。二來小晴也知,寧暮此舉,亦可能是為了拉攏人心,但就算是如此,在人心冷淡,生了病沒人管的皇宮中,寧暮的舉動,足已讓小晴熱淚盈眶,隻是擦拭著淚珠,說道:“謝娘娘,謝娘娘。”


    “晴兒,自小被賣入宮中,生了病,無人管,也沒有人會來慰問,娘娘可是第一個對我這麽好的人,以後娘娘有什麽事盡管吩咐便是,晴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其實,自從蕊兒和歡沁等人見到寧暮後,各人的眸間露出的那股恐懼與怪異,讓寧暮一直放不下心來。她們為何如此懼怕自己?那種眼神,她恐怕到死也不會忘記。


    這幾日,隨著鍾沉等人忙著籌備祭天大禮的事宜,暮雲宮也清靜下來,這讓寧暮有更多的時間休整身心,來思考著偌大的皇宮之外的事。就像她說掛念的,消除小晴等人對自己的戒備和異樣的目光,也許才是目前最有利的事。


    在心機橫溢的皇宮中,學不會拉攏人心的手段,如何能安心笑到最後?


    想到這裏,寧暮嘴角間,一絲無意的狡笑迅速閃過,不僅小晴沒發現,就連寧暮自己,也沒能發現。


    而禦書房那邊,鍾沉同黃、郭二人談的似乎並不順心。自走出暮雲宮的那一刻,他的心一刻也安靜不下來,總覺得有什麽大事發生。果然,在郭星上稟了邊關的戰報之後,鍾沉的心更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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