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宥時帶著午飯回來的時候,在客廳裏沒有看到顧盼。房間的門關著,他猶豫了一下,試著打開了門,門沒有鎖,輕輕一擰門就開了。


    顧盼躺在床上,睡著了。


    她手裏抱著一個略有些陳舊的麵具,眉頭緊緊地擰著,似乎正做著什麽令她不舒服的夢,眼角隱約有淚痕。


    自16歲離開顧家開始,顧盼的夢總是和顧安安有關。


    她又夢到了顧安安。


    顧安安從小都是和她一起睡的,直至父親過世之後,秦婉以她學習緊張影響安安的睡眠為由,讓她們分開睡。


    那時候她正讀初三,課業十分繁重,幾乎每天都要到淩晨,秦婉說的也是事實。


    分開睡之後,顧盼習慣了每天睡覺之前都去看看安安。


    那一天,她做完所有的功課已經快淩晨一點了,臨睡前她如往常一樣去了顧安安的房間,習慣性地替安安掖了掖被子,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卻被一隻小小的手扯住了衣袖。


    房間裏沒有開燈,隻有走廊裏淡淡的燈光透起來,顧安安躺在床上看著她,眼睛黑幽幽的,深不見底。


    “安安?還沒睡嗎?”她在床邊坐下,放輕聲音和她說話。


    “他們說,你會搶走我所有的東西,是真的嗎?”顧安安定定地看了她一陣,冷不丁地開口問,眼睛裏帶著深深的不安和困惑。


    顧盼一下子皺緊了眉頭:“安安,我不會拿走你任何東西。”


    “真的嗎?”


    “安安,我是你的姐姐啊,你要相信我……”顧盼感覺鼻子有些酸,莫名地覺得委屈。


    自從父親過世之後,秦婉便開始有意無意地在顧安安的耳邊講一些有關她身世的話,漸漸地,她不是顧家親生女兒這件事情幾乎成了半公開的秘密。


    她在顧安安出世那一年就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她頂著所有人的猜疑和嘲笑,盡量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結果她想守護的人卻這樣猜疑她……她可以麵對所有人的猜疑和嘲笑,可是她唯一不想麵對的,卻隻有顧安安防備的眼神。


    “我不知道……該相信誰……”顧安安的眼神有些迷茫。


    她其實知道這個妹妹是喜歡自己的,可是身邊的人都在安安的耳邊說:“你姐姐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她隻是一個跟顧家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而且這個外人會搶走爸爸媽媽留給你的所有東西!”


    7歲的小女孩開始惶恐,開始迷茫,不知道該相信誰。這,也在情理之中。


    顧盼對上顧安安惶恐迷茫的眼神,有些心疼地俯身抱住了妹妹:“安安,你隻要相信我就好了,我永遠都不會害你的。”


    “真的嗎?”顧安安怯怯地問。


    “嗯。”


    “那……你會一直陪著安安嗎?”


    “當然。”


    聽到保證,小女孩悄悄伸出雙手,緊緊地反抱住了顧盼:“那你不要像爸爸媽媽一樣,丟下安安一個人,安安會怕。”


    “嗯,我不會丟下安安的。”


    “姐姐……”顧安安小小聲地叫她。


    “嗯?”


    “我最喜歡你了。”


    “我也最喜歡安安了。”顧盼抱著她,輕聲道。


    蔣宥時緊緊地盯著床上的女人,她睡著的樣子和平時不一樣,仿佛是收起了所有的尖銳和防備,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嘴唇上,很漂亮的唇形,看起來十分的柔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夠紅潤,看起來透著些不健康的白。


    他定定地盯著她的唇,仿佛著了魔一樣,緩緩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吻了下去。


    她的唇忽然動了動,低低地說了一句:“我也最喜歡……”


    他猛地一驚,以為她醒了,定了定神再看,她卻並沒有醒,隻是在說夢話而已。


    “我也最喜歡安安了……”她抱著那個麵具,嘴裏低聲喃喃著,眼角有淚滑落了下來。


    蔣宥時滿心的綺思一下子都消失不見,他看著她在夢裏默默落淚的樣子,心裏有些不舒服,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有些不忿,有些懊惱,更多的卻是心疼。


    她並不知道,顧安安算計了她吧……


    而他,也參與了。


    本能地,他不想她再陷在那種會讓她哭的夢裏。


    “盼盼,盼盼。”他出聲喊她。


    顧盼有些費力地撐開眼皮,看到了一雙好看的丹鳳眼,然後徹底醒了過來,一下子坐起身。


    ……蔣宥時?!


    見鬼了,這個家夥幹嗎一臉心疼地喊她“盼盼”?


    太嚇人了好嗎!


    蔣宥時也被她這麽大反應嚇了一跳,隨即想起來自己似乎不該就這樣闖進她房間,嚇到她也情有可原,不由得稍稍有點尷尬:“我帶了午飯回來,起來吃一點吧。”


    顧盼又想起了那張奇怪的便簽條,有些受不住這樣溫情脈脈畫風突變的蔣宥時,輕咳一聲道:“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就好。”


    蔣宥時臉上的表情微微一僵:“什麽意思?”


    “嗯……你這樣我壓力有點大。”顧盼頗有些委婉地道。


    隻是想拿她當擋箭牌而已,看在他最近一直都在幫忙的份上,一般情況下她也是不會拒絕的,禮尚往來而已嘛,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就好,這樣突然的溫情脈脈著實讓人覺得不安啊……


    蔣宥時默默地盯著顧盼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他是不是領悟錯了什麽,為什麽事情的發展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樣呢?


    房間裏一下子沉默下來,氣氛也變得有些奇怪,正在顧盼被他盯得有些毛毛的時候,肚子突然“咕嚕咕嚕”響了起來。


    見她臉上露出了尷尬的表情,蔣宥時唇角微微一翹,將先前的疑惑先拋到了一邊:“先出來吃午飯吧。”


    餐桌上擺著用外帶盒裝的四菜一湯,熱氣騰騰的,看得讓人很有食欲。


    “這是福滿樓專供外帶的海鮮套餐,你以前很喜歡吃的。”蔣宥時替她拉開椅子,道。


    顧盼心情有些複雜。


    是啊,在她還是顧家的顧盼的時候,很喜歡吃的。隻是離開顧家這麽些年,她再沒有吃過了。


    她知道蔣宥時是好意,自己不該露出什麽異樣的表情,可是此時,對著這一桌曾經很喜歡的美味,她卻覺得沒什麽胃口。


    “我跟警局那邊的人了解過了,那些包裹有可能是晏顏的偏激崇拜者寄來的,但因為不是出自同一個人手裏,所以目前並沒有什麽進展,隻能我們自己小心一些了。”蔣宥時伸手替她盛了一碗湯,然後又想起了那個剛剛被她抱在懷裏的麵具,有些遲疑地道,“那個麵具……”


    “是以前的舊物。”顧盼垂下眼簾,不想多說。


    看她似乎並不想提這個,蔣宥時識趣地沒有多問,隻拿了一隻椒鹽皮皮蝦細細地剝了,放在她的碟子裏。


    顧盼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受到驚嚇般地瞪向他。


    “怎麽了?”蔣宥時疑惑地看向她,“我記得你喜歡吃皮皮蝦,但是又怕剝,是我記錯了?”


    是,沒記錯。


    她愛吃這個,但是皮皮蝦很難剝,她總是剝不好,以前爸爸在的時候,都是爸爸幫她剝的。


    顧盼神色複雜地盯著碟子裏那隻剝好的皮皮蝦,叫了一聲:“蔣宥時。”


    “……嗯?”她這樣連名帶姓地稱呼他,讓蔣宥時微微蹙起了眉。


    顧盼動了動唇,還沒有開口,手機卻響了起來。


    她看了蔣宥時一眼,起身去接電話,來電顯示是顧安安。


    “大小姐你快過來!小小姐自殺了!”電話剛一接通,便聽到了李阿姨歇斯底裏的尖叫聲。


    顧盼一下子白了臉,身子微微晃了晃。


    一直看著她的蔣宥時見她神色不對,忙站起身上前扶住了她:“發生什麽事了?”


    顧盼放下手機,愣愣地抬頭看向他,臉色蒼白得可怕,她的眼睛直直的,似乎是在看著他,可是眼神卻是空茫茫一片,沒有焦距。


    “盼盼,盼盼?”蔣宥時被顧盼的表情嚇住,抬手捧住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安撫道,“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別怕,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有我在。”


    顧盼不知道是聽進去了,還是慢慢緩過神來了,眼神漸漸恢複了焦距,看著蔣宥時的表情卻變得有些奇怪起來,像是在看一個在說胡話的陌生人。


    她推開他,扶著一旁的櫃子站直了身子:“顧宅的李阿姨說顧安安自殺了,我得去看看。”


    說著,便要往門外走。


    聽到顧安安自殺,蔣宥時一愣,隻稍稍恍了一下神,顧盼已經消失在了門口,他忙拿起玄關處的鑰匙追了出去。


    顧盼站在電梯口等電梯,她的眼睛盯著電梯門,表情看起來很鎮定,可是蔣宥時卻覺得她現在的狀態十分地不對勁。


    “你先別太擔心,我送你過去。”蔣宥時試圖和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


    顧盼轉過頭,看了他一眼,說了一句“謝謝”。


    一路上顧盼都很安靜很鎮定,除了麵色有些蒼白之外,看起來完全沒有異常。


    趕到顧家大宅的時候,剛好碰到了走出來的家庭醫生,看到顧盼的時候,先是顯得很驚訝,但隨即又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他點頭叫了了一聲:“大小姐。”


    這個家庭醫生已經為顧家服務了二十多年,顧盼小時候生病也都是找他看的,所以十分熟悉,顧盼抿了抿唇,問道:“趙叔叔,安安怎麽樣了?”


    “傷到了手腕的肌腱,已經縫合處理了,幸好沒有傷到動脈和神經。”他說著,看了看顧盼,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才道,“倒是大小姐,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最好抽時間到醫院做個檢查。”


    “謝謝趙叔叔,我進去看看安安。”顧盼點點頭,說著,走進了大門。


    蔣宥時聽趙醫生的話似乎有些奇怪,有心問個清楚,又放心不下顧盼一個人進去,隻得衝趙醫生點點頭,便追了上去。


    二樓顧安安的房間,李阿姨正坐在一旁默默垂淚,顧安安一臉不耐煩地躺在床上:“都說了我不是要自殺,你別哭了。”


    帶路的女傭阿彩有些惴惴地看了一眼麵色平靜看不出喜怒的顧盼和站在顧盼身旁的蔣宥時,敲了敲門:“小小姐,大小姐和蔣先生來看你了。”


    顧安安唇角微微一挑:“進來。”


    顧盼推開門,便看到顧安安靠著枕頭半躺在床上,麵帶微笑地看著她。


    “哎呀,真是稀客。”顧安安像是沒有看到蔣宥時似的,隻笑眯眯地彎了彎唇角看著顧盼道,“我還以為姐姐這輩子再也不會踏入顧家大宅了呢。”


    顧盼定定地看著眼前感覺有些陌生的顧安安。


    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顧安安在她麵前從來都是乖巧的,如天使一般單純可愛的女孩,而現在這個懶洋洋地半躺在床上,左手纏著紗布,臉上滿是諷刺和挑釁的顧安安,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


    “為什麽要自殺……”顧盼看著她,問,聲音還有些發抖。


    “原來你還在意我的死活啊,我還以為就算我死了,你也不會來看看我呢,這麽看起來似乎也不是,如果我死了的話,你也是會去我墳前哭一哭的是吧,嗯,這還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顧安安笑嘻嘻地說道。


    聽她這樣輕描淡寫地說著死亡,毫不在意地拿自己的身體開著玩笑,顧盼感覺血氣上湧,她大步走上前,揚起手“啪”地一下,狠狠打了顧安安一個耳光。


    顧安安一下子僵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挨了一耳光,瞪大眼睛看著顧盼。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媽媽拚了命生下的你,一個健康的你,你怎麽可以……”


    “別說了!”


    顧盼的話還沒有說完,一直坐在床頭低泣的李阿姨見顧安安挨了巴掌,頓時怒氣騰騰地站起身狠狠推了顧盼一把。


    顧盼本來就是強撐著精神站在那裏,這一推她連抵抗的力氣都沒有,身子一下子向後倒了下去。


    蔣宥時慌忙上前扶住了她,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他懷中癱軟成一團,似乎半絲力氣都提不起來,心裏不由得一咯噔。


    “你懂什麽!你有什麽資格打小姐!你一走就是十年丟下小姐孤零零一個人不管不顧,小姐半夜被噩夢驚醒的時候你在哪裏?小姐孤單哭泣的時候你在哪裏?小姐哭著找姐姐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知不知道小姐第一次出事就是在知道了你出國之後!”那廂,李阿姨惡狠狠地瞪著顧盼,像一隻憤怒的要吃人的獅子,她一把拉起顧安安的手,擼起她的衣袖,露出兩隻傷痕累累的胳膊,“小姐因為患有偏執型人格障礙而自殘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顧盼怔怔地盯著顧安安滿是傷疤的胳膊,蔣宥時見她神色不對,蹙眉看向李阿姨:“不要說了……”


    “如果太太還在,看到自己用生命換來的,這樣疼愛著的女兒竟然這樣艱難而孤獨地長大,一定會痛徹心扉。”李阿姨卻是盯著顧盼,一字一頓地道。


    顧盼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她感覺自己的心髒被什麽拉扯著,痛得她連氣都喘不上來了,她咬了咬唇,看向一臉滿不在乎的顧安安,嘴唇抖了抖:“是,我對不起安安,對不起爸爸媽媽,可是你……你也有立場站在那裏指責我嗎?當初,我是如何被趕出顧家的,你不是親眼看到的嗎……”


    她的聲音很輕,有些破碎,她強迫自己清醒一些,再清醒一些,可是身體上和心靈上的痛讓她覺得呼吸都是那麽費力,鋪天蓋地的愧疚和委屈讓她整個人搖搖欲墜。


    我能怎麽辦呢……


    我能怎麽辦呢……


    16歲的她,被監護人趕走,被逼得在c市無法生存,她能怎麽辦呢……能怎麽辦……


    李阿姨的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看了顧安安一眼。


    果然,顧安安的臉色已經冷了下來,她側過頭,看向李阿姨,眼中帶著探究,那種神色看得李阿姨心頭一涼。


    “盼盼,盼盼。”蔣宥時見顧盼的神色不對,忙拍了拍她。


    顧盼沒有看他,推開他自己站直了身子,然後轉身快步走出了房間。她感覺在這裏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這裏所有的一切是那麽熟悉,仿佛爸爸媽媽還在這裏,他們都在指責她,指責她沒有照顧好安安……


    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了顧家大宅,顧盼捂著胸口喘息,仿佛缺了水的魚一樣,強烈的窒息感中,顧盼突然生出了一絲快意。


    要是就這樣死了……


    她是不是就永遠不必再背負著這種深入骨髓的愧疚了?


    一陣眩暈襲來,最後看到的,是蔣宥時驚慌失措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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