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武哥哥快看,好大一個太陽。”她指了指天上。


    陸玉武笑得直喘氣,承鈺話音一落就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但她看今晚的已經夠圓了,沉沉的黃,暈不開散不去,明明皎皎,光芒熠熠。


    暖黃,圓滿,真的很像黃昏時分的夕陽。


    他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還在笑,“我的仙女怎麽睡傻了,那能是太陽嗎?”


    承鈺歎了口氣,這人從小到大都喜歡敲她腦袋,她得想個法子幫他改改,腦子已經不好使了,可不能讓他越敲越笨。


    “我心裏知道那是月亮,可話一到嘴邊,就說成太陽了。”她反敲回去,嚴肅道,“不許笑了!”


    陸玉武強撐著忍住笑意,感覺她的腦袋又重新靠了過來,發絲貼著他的脖子,髻上簪的白玉纏絲珠花冰涼涼的硌到他的下巴,但是他不想挪動,硌著就硌著吧,讓他時刻感覺到承鈺在他懷裏。


    他忽然想起去年此時,和母親去國公府看外祖母,那時他剛知道承鈺要和孫懷蔚定親,日子非常黯淡,回憶起來都是灰沉沉的。現在她終於和自己在一起了,心裏倒生出一種患得患失感。


    忽忽兩月過去了,他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玉武哥哥,你說天上會不會有一顆星,是外祖母,還有姨父姨母,三舅舅,他們成了星星,到了夜裏就出來看看咱們。”月明星稀,承鈺指了指天幕上幾點稀疏的星子。


    陸玉武抬頭看去,星子清冷得很,他思及枉死的親人,淚盈於睫,“是啊,他們成了天上的星,永遠不用再受人事的紛擾。”


    留下他和承鈺在人世飄零。幸而他們相遇了,兩個孤單的人依偎,長相廝守,可以一起麵對擾擾的俗世。


    “但願人長久。”陸玉武在心底默念了一句,拉過她的手攥在手心裏。


    中秋一過,便有探子回報,二十萬南軍已經抵達真定府,和孫懷蔚之前的十萬大軍匯集。消息傳開,老百姓從節日後的歡愉中清醒,也意識到一場大戰在即。恭王府外院書房的燈徹夜不熄,謀士將軍們不眠不休,和王爺一起部署作戰計劃。


    不遠之外的真定城中,孫懷蔚獨自挑燈,沉眉分析戰勢,最後決定將軍隊分屯於浮滔河南北兩岸。


    因為北岸距北平最近,陸玉武若要攻城,必先經過河的北岸,因此他把大部分兵力分布在北岸,隻在南岸留了兩個營,便在城中靜候北軍的到來。


    他在炎炎盛暑中等了兩日,等得心火大燥,也不見北軍到來。蔣馭還在嘲笑北軍是不是聽到南軍三十萬的數量,被嚇破了膽,躲在北平城中不敢出來,就有南岸的傳訊兵鬼追了般逃回來,報北軍已攻到南岸兩大營。


    孫懷蔚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日陸玉武沒來北岸,是舍近求遠,繞到西南麵去了。


    他立刻點兵出城,沒想到大軍剛往南岸奔去,北岸就遭到了另一隊北軍的猛烈進攻,段越珊領兵殺了南軍一個措手不及,兩相加擊之下,又傳來南岸兩營被攻破,陸玉武正率軍攻來的消息。


    奇兵,奇兵!孫懷蔚明白自己已是腹背受敵,匆忙帶領殘餘兵力退守真定城中。北軍連攻了三日,沒攻下,才收兵離開。


    持續數日的真定之戰落幕,戰敗的消息傳回金陵,太子又慌又氣,更加不甘心,立即決定再次領兵親征。


    因為側妃孫步玥日前的建議,雖然沒攻入北平,到底讓陸玉武開過一次城門,所以他對她的提議也留了些心思,答應把孫懷薪帶上,交給他萬餘士兵的指揮權。


    立秋後暑氣漸退,九月秋陽甚是明媚,陸玉武便開始帶了承鈺出府。


    他們去了很多地方,承鈺戴了黛青色的薄紗帷帽,他牽一匹黑馬,兩人想到哪兒去哪兒。有時出了門,實在不知道今天去什麽地方了,他就隨便問個路人,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去處,打了馬便載著他的小仙女去。


    城中有一大鍾,聲音沉厚悠遠,敲響時全城都能聽到,承鈺好奇,他便帶她去看了鍾樓。


    某一日她翻了翻《大夏九域誌》,看上麵描述的沙漠,忽然對駱駝起了興趣,問她的玉武哥哥有沒有見過駱駝。


    王爺又說又畫,第二天便抱著她上馬,帶她到城中的駱駝市見識一番。臨了,還牽了一匹渾身雪白的回王府養著。


    時光好像回到了他們在泉州的時候,十五歲的他牽著十歲的她,爬了高山逛了集市,把城中美食盡嚐遍了。陸玉武希望過五年,再過五年,無數個五年後,他們依然能這樣,閑看天地間的山山水水,把各處的人情風味都品一回。


    可是對現在的他來說,這樣的時光是太奢侈了,如露如電,瞬時幻滅。晚上他剛和承鈺說好,明日帶她去西塔寺,回了前院,便有探子回報,太子北上親征,眼下已經在二十公裏外的鄭村壩安營紮寨。


    他想,但他不能。他不是為自己一個人而活,還有枉死的親人,還有忠心追隨他的將士們。他先是身負血海深仇的世孫,再是萬人仰仗的王爺,等盡了責任,才能是愛她護她一輩子的玉武哥哥。


    承鈺從不知道南軍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一場仗打下來是何等的艱辛激烈,因為陸玉武從不告訴她這些,他隻想把她護在自己的懷裏,外麵的驚濤駭浪永遠傷不到她分毫。


    但她見識過,那日太子把她綁在城門下要挾他。她知道刀劍無眼,知道戰場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是一個血淋林的修羅場。所以即使陸玉武不告訴她,在他每次出征時,承鈺依然會提心吊膽,牽腸掛肚,徹夜徹夜地從夢中驚醒。


    你予我安寧榮華,我拿什麽饋還你呢?


    她常常往寺廟去,為他求福祈願。等待中的日子漫長而難熬,轉眼到了十月初,天氣漸涼,午後她在屋裏整理新給他縫製好的厚衣物。


    忽然就聽到馬靴蹬在地上的聲音,就那麽一聲,沉悶厚重,微微頓了頓。承鈺覺得自己又幻聽了,這段時間她總這樣,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音動靜都能被她敏銳地捕捉到,然後誤以為他回來了,開始東張西望地尋找。


    往往什麽也沒有,門裏門外又安靜下來,窗外一隻鳥被她驚動了,隱在枝丫間“呼啦”一聲飛出去老遠,留下晃動不停的枝葉和她“砰砰”亂跳的心。


    但是下一次她還是會去看,去找。


    所以在那聲微沉的頓地聲後,她又回頭了。就看到他站在門口,一身戎裝未褪,頭發零亂,手裏抱著銀白色的戰盔,正展顏朝她笑著。


    驚喜過了頭,她反而愣住了,下一秒就見他丟了戰盔向自己奔來,一陣風一般,把她從地上抱起來。


    雙腳懸空的那一刻,承鈺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陸玉武抱住她,淩空旋了個圈,她以為自己要飛起來了,緊緊貼著他的胸膛,兩隻手臂把他環得緊緊的。


    他連著轉了兩三圈,承鈺被放下來的時候,頭還有些眩暈,站不住腳,又跌回他懷裏,他也不鬆手,就這麽抱著不放了。


    他太快樂了,在極度的思念後終於能見到她!他的承鈺,他的小仙女。這層思念不隻是在這些日子,而是從四年前他跟著祖父遠赴漠北的一刻就開始積累。日複一日的沉澱,在今日毫無保留而快樂地迸發出來。


    “你把他們打跑了嗎?”承鈺靠在他懷裏,聽到他胸腔處強勁而有節奏的心跳聲,覺得心裏很安穩。


    “打跑了,跑得遠遠的!”陸玉武說話時才發現聲音嘶啞了。


    戰事一結束,他就騎馬趕了回來,風塵仆仆一路,昨晚的夜襲開始就沒有沾過水,現在說話才感覺喉嚨有絲腥甜。


    “小仙女,可否為小王倒杯茶水解渴?”


    承鈺“噗嗤”一聲笑出來,“那你先放開我呀。”


    懷裏的人輕輕推了推,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把她摟得緊緊的。放開手,就看到他的承鈺雀躍地小跑到圓桌旁,穿著青織銀絲長褙子的背影纖細窈窕。


    幾月來似乎又長高了不少,現在摟著她,加上發髻,都能夠到他的胸膛了。不過臉蛋子還是小小的秀氣,粉黛不施,卻眉眼自濃,櫻唇自粉,總讓他想起“山下蘭芽短浸溪”這句詩。


    承鈺給他沏了釅釅一杯楓露茶,茶水甘甜,滑過喉頭的那一刻人似乎又清醒了,神清氣爽。他連著喝了三四杯,一小壺茶都喝盡了,她要出去再給他沏。


    陸玉武卻拉住她,小手冰涼涼的,攛在手心很愜意,承鈺卻嫌他一雙大手燙得緊,想甩開,被他稍一用力,又握得緊了緊。


    “王爺不要喝茶了嗎?”她歪著腦袋看他。


    “現在不喝了,陪我說會兒話吧。”他把承鈺拉過來,想好好看看她,卻聽門外傳來個聲音,語氣裏帶了幾分調侃:“我說王爺跑得這麽急幹嘛,原來是想著我的承鈺表妹。”


    段越珊一身紅色戰袍,出現在門外,英姿颯爽。下一刻圓圓的臉上杏眼含笑,又現出幾分少女的天真。


    “段將軍也回來了。”陸玉武還有些驚訝,他以為軍隊還有一陣子才能返回。


    “隻許王爺急著回來見人,就不許我趕了馬追上來了?”段越珊穿著一雙雪白皮靴,踩在地上“咵咵”有聲,很精神的樣子。


    “你想見承鈺表妹,我也想啊。”她走到承鈺麵前,捏了捏她的小臉,皺了皺眉,“怎麽回事?和走之前相比竟然瘦了些。”


    “這府裏的丫鬟們伺候得不上心嗎?”一邊說一邊就把圓滾滾的手臂插在小肥腰上,隨時準備動手教訓人的模樣。


    承鈺笑著把她的手臂按下來,說:“沒有的事,我從小疰夏,你知道的。”


    她日夜擔心他們,對飲食實在沒什麽心思。


    “段將軍,你該回去梳洗一下了,一會兒三軍回來,還得設宴慶功。”陸玉武忽然說道。


    段越珊一時沒明白過來,抬了抬眉,“那王爺也該去梳洗呀,您臉上的灰土可不比我薄。”


    她還想叫他別賴在承鈺房裏,一會兒身上的風塵落下來,把她的屋子也弄髒了。話到嘴邊,才恍然大悟,睃了眼兩人牽著的手,擠眼一笑,沒再說什麽,飄飄然跨出了門檻。承鈺就聽得一陣豪邁的腳步聲在外麵廡廊上漸行漸遠。


    豪邁腳步聲的主人其實此刻一點也不豪邁,甚至有一縷少女的愁緒。她這麽急著趕回來,就想見見那個書呆子,沒想到他並不在。上月出征前就沒見他來送行,回來還不在,問去哪兒了也不說,還說是在完成王爺的任命。


    氣煞人也!


    可是細細想來,人家也確實沒有義務事事告訴你。段越珊拐過長廊,忽然覺得很懊惱無力,停住了腳步,倚在廊柱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垂頭沉思起來。


    從前在衛國公府,她隻當他是親戚的親戚裏,一個友善的大哥哥,總是送來她愛吃的點心,還說她胖著可愛,不用節食。後來她搬回武安侯府,人沒再見著,弟弟每次回來,卻都帶著他給的糕餅蜜餞。弟弟不愛吃甜的,自然都給了她。


    她也隻在吃人家東西時過問兩句。某一日弟弟回來手裏沒東西,說懷縝表哥惹惱了皇上,被貶到漠北充軍去了。她當時覺得不可思議,想到他這麽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竟去當兵,心裏閃過幾絲惋惜。


    沒想到她去漠北後,他就成了她的勤務兵。日日幫她理被子收拾營帳,端茶倒水,她受了傷,就守在帳外不合眼地照顧。


    起初她嫌棄過他,手腳太慢,做事拖泥帶水,溫吞得跟個小姑娘似,她笑他,他卻從來不反駁。漸漸的,某一日她突然發現自己不嫌棄了。不僅不嫌棄,他做了王爺的謀士後,兩人不再時時相處,她反而懷念起來。


    怎麽會這樣呢?好奇怪的感覺。


    有丫鬟走來問她將軍有什麽需要,段越珊才回過神來,聳聳肩,道“沒事”,腳步如飛地回了自己屋子。


    陸玉武在承鈺屋裏待了小半日,期間被她趕回去洗了個澡,換了身常服又跑回來,她就拿著新做好的一件白色繡銀絲團龍紋的褂子,和一雙鞋底厚實的雲紋靴讓他試。


    都很合身。一會兒有人來報三軍陸續到達城下,王爺喜得直接穿了新衣裳就出門迎接軍隊。


    慶功晚宴設在城東的酒樓,裏三層外三層全是戎裝未卸,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將士們,他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滿麵通紅地慶祝回鄉的日子指日可待。


    “都說紅顏禍水,那太子還真是被美色迷惑了,上回派了妃子的弟弟來,不僅折了一萬兵,還送了好多糧食給咱們。沒想到這回他還敢用妻弟。”吳將領抱著酒盅,“哈哈哈”地大笑。


    “是啊,第一戰結束,王爺就把他們打得如喪家犬一般,還準備第二日的大戰,沒想到那個叫孫懷薪的,又連夜逃了!不過這回比上回機靈些,把兵和糧草帶走了……哈哈哈!”


    幾桌的人一起笑完,劉將領卻說道:“也不一定紅顏都是禍水,像咱們準王妃,就是個旺夫的呀!她一來,就沒見王爺哪天不是笑著的!王爺一高興,好運就滾滾地來了嘛……”


    “這麽說來,王爺就應該早日和準王妃成親。興旺夫君,成了親不就更旺了嗎!”張將領聲如洪鍾,鄰近幾桌都聽到了,大家開始議論紛紛。


    “王爺都二十了,是該娶親了!咱們找個人,攛掇著去催催王爺?”不知是誰提議。


    喧嘩聲中卻聽一陣清脆的咳嗽聲,幾十歲的大老爺們齊齊噤了聲,回頭一看,是穿著男子常服的段越珊,還用青玉冠束著發。


    “說呀,怎麽不說了?”


    “段將軍。”一片恭敬的聲音。


    “你們陪王爺出生入死,的確辛苦了!不過王爺的家事,就不用操心了……”段越珊本想再說兩句的,但聽了這話,自己也思索起來。


    她穿過熙熙攘攘的酒桌,終於找見遠離人叢,在三樓憑欄遠眺的陸玉武。


    她習慣有話說話,所以開門見山:“底下的將士們,也包括我,來問問王爺打算什麽時候迎娶王妃?”


    陸玉武聞言怔了怔,隨即展眉一笑,闌幹外秋風涼人,他的眼底卻有暖意。“我現在就想娶她,每時每刻都在想。”


    “但你知道,如今大局未定,我還背著謀逆的罪名,她現在嫁給我,倘若日後兵敗,她豈不是要受我牽連?”


    段越珊白他一眼,“那要是一直打不回金陵呢?大局一直定不了,你就一直不娶嗎?成親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更應該去問問承鈺的意思,如果她現在也想嫁給你,你還是拖著不娶嗎?你把什麽都為她考慮了,唯獨沒有想過她的感受。”


    陸玉武眸光亮了亮,垂眸沉思半晌,恍然道:“你這樣一說,我的想法的確自私了些。”有時候自以為是對她好的,其實不過是憑著自己意願強加上去的。何況成親是兩個人的事,不隻是他在娶,更是她在嫁。


    “我這就回去問她。”若是她願意,她答應,他立刻就迎娶她做王妃。日後的事日後再說吧,橫豎他也要護她一輩子的。


    陸玉武說完轉身便下了樓梯,段越珊沒想到他說走就走,“唉?”了一聲,下了幾梯的男子又回過身來,笑著說:“將士們就有勞段將軍為本王招待一下了。”


    她看著他滿麵春風的樣子,情不自禁也笑了,揮揮手道:“快去吧快去吧,過幾日的喜酒可得你自己來招待!”


    月白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段越珊在闌幹外望下去,見他已經跨上他的黑馬,往王府的方向馳去了。“踏踏”的馬蹄勾起她心底的一絲愁緒:那書呆子怎麽還不回來呢?


    “成親不是一個人的事”?她想到這兒自嘲似的笑了笑,自己的感情還是一團亂麻,竟在這兒勸導起別人來了。段越珊背抵著闌幹,仰頭看初秋的星星,忽然覺得她也該去問問那個人的意思了。


    陸玉武一路疾馳,奔回王府後猛勒韁繩,黑馬嘶鳴了一聲,他沒等馬站穩就跳下了馬身,雲紋靴登地,幾步跨上了石階。


    心裏“咚咚咚”跳得厲害,要說的話在腦海裏糾纏紛亂,一點頭緒也理不出,但他沒有放慢腳步。垂花門近在眼前,他的小仙女就在裏麵!


    “承鈺!”


    承鈺聽到聲音,回頭看,就見他一身墨色長袍外,罩著那件白色繡銀絲團龍紋的褂子,挺拔筆直地站在門邊。還在喘氣,似乎走得很急。


    她知道玉武哥哥今晚要犒賞三軍,還以為他會很晚回來,沒想到他才走一個時辰就又回來了。


    “晚宴這麽早就散了?”承鈺把手裏的針扡上,放下繡繃子起身向他走過去。


    “我有話想對你說。”他努力把氣喘勻,可呼吸總是很亂,應該已經不是跑太快的緣故了。


    “什麽話?”


    盈盈桃花眼亮晶晶的,含了春水一般,陸玉武覺得氣血上湧,恍惚聽到陣陣戰鼓聲,萬馬嘶鳴,刀與劍冷冷地碰撞聲……他想不出該先說什麽。


    “嗯……”


    “吞吞吐吐的,準不是什麽好事兒。”承鈺輕笑道,倒了杯茶遞到他手上。


    他本來不渴的,但總覺得得做點什麽才能掩飾慌亂,幹脆一仰頭把茶水喝了幹淨。


    承鈺還以為他像白日回來時那樣,渴得厲害,又要拿了茶壺給他續一杯,卻聽他說不用了。


    她皺了皺小眉頭,這人今晚到底怎麽了?臉怎麽紅成這樣?是喝了酒嗎?可是明明沒有聞到酒味兒呀。


    陸玉武把茶杯攥得緊緊的,像它是他偷拿的一般,藏在身後。他聽到戰鼓的聲音雷鳴一般,在他腦海中回蕩不息,“咚咚咚”振聾發聵,催人心弦。


    深吸了一口氣,他終於大吼道:“承鈺!我們成親吧!”


    像幼時第一次在先生麵前背書,把嗓門提得高高的,以掩飾內心的不安,他喊了出來,覺得心裏舒暢了許多,不過承鈺是著實被他嚇了一跳。


    最開始是被他洪鍾一樣的音量,嚇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再是他的話,像放炮仗時四處飛濺的紅色紙屑,跳到耳朵裏,在心尖盤旋幾番,心跳直接頓下來。


    守在屋外的丫鬟們聽到,紛紛往屋裏探頭偷看,又相視一眼,掩著嘴兒偷笑。屋裏靜了半晌,細細碎碎的笑聲飄進來,陸玉武的臉又紅了幾分,往門外看了看,見深藍的天幕上掛了鉤淡金色的上弦月,回過頭時,又見屋裏靠在桌邊的纖纖身影有些顫抖。


    “承鈺?”他喚了一聲,小小的身影抬了抬手臂,飛快抹去腮上下巴的淚珠兒。


    但陸玉武走近了,看到她的側臉,睫毛上沾了些淚花,珠白色的,泛著亮光。尾端帶了那麽一點卷兒,像無數有倒鉤的小刺,無聲無息地戳動他的心。


    “玉武哥哥,你當真?”她轉過臉來看著他,小鼻子紅彤彤的,吸了一下。


    “當真!”語意堅定,金石一般。


    “好,我們……”


    “王爺!”


    承鈺話沒說完,就聽屋外傳來一聲疾呼,兩人同時向門邊望去。


    她一看來的是個傳訊兵,一顆心不由自主先涼了一截。士兵是不能進垂花門以內的內院的,他既然進來了,就是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稟報。


    “王爺!南軍又回來了,他們在攻打張掖門!”


    果然。承鈺目光都涼了幾分,她聽到他在問戰況,隨後就要跟著傳訊兵離開。


    在跨出門檻的時候卻回頭了,他和她對視了一眼,焦灼的麵色減成一鉤淺淺的笑,像天邊掛的上弦月。“等我回來。”


    “好。”承鈺目送他離開,開始在屋子裏沒頭緒地走來走去,裙擺隨著來回的腳步輕輕掀動。時不時看一眼門外,淡金色的月亮被雲層隱去,屋裏的燈“劈啪”跳了幾下,她拿了銀剔子去挑燈芯,今晚怕是睡不了了。


    陸玉武奔到外院書房時,酒樓裏的將士們也陸續過來了。情勢刻不容緩,他語速都提快了好幾倍。片刻的時間,支應張掖門的軍隊便快馬趕去。為防南軍襲擊其他八個城門,他又派兵增強城防,而後親自前往張掖門督戰。


    雙方打得激烈,日月無光,那鉤淺淺的金月被雲層隱了又現,現出又隱去,像要故意逗人似的,但他沒有功夫再理會。直到三個時辰後,兩邊都損失慘重,南軍攻不下城門收兵撤退,他才抬頭看了眼月牙兒,對月長舒了口氣。


    一顆心堪堪定了定,又聽到身後有人喊“王爺”。


    回頭一看,原來是他之前派去金陵的親兵。和承鈺提起外祖母留下來的那封信時,他看得出她是很想找回的,因此那時就召了一個親兵,命他偷偷潛回金陵王府,看還能不能拿回信。


    親兵行了禮,道:“王爺,屬下依您的吩咐,在您的外書房找到了信。”說完從懷裏摸出信封,雙手呈給他。陸玉武接過一看,信封上還有一個“衛”字的戳。


    是外祖母的信了。陸玉武又問他世安王府如今的情況,親兵回說王府被封條封住了大門,無人問津,他翻牆進去,見府內雖然狼藉,但東西大都還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皇上賞賜給別的官員做府邸。


    “皇上忌諱我祖父,況母親又在家中……幾年內怕是沒人會搬進去的。”他輕輕歎氣,忽然想起什麽,又問親兵,“你到我外書房的時候,見那兒的紅色秋千還在嗎?”


    親兵回憶了一會兒,道:“似乎是有秋千,不過夜裏黑,屬下沒仔細瞧。”


    “還在就好。”嘴角幾不可見地揚了揚,又見親兵還拿著個青緞布的包裹,問道:“這是我母親的東西?”


    親兵點頭,“屬下冒犯,進了世子夫人的臥房,按王爺的吩咐,帶了夫人的遺物回來。”


    他接過包裹,打開看時,見有枚翡翠鑲金的戒指,是他母親常戴的,還有幾支步瑤,下麵兩件衣裳和一塊沒繡完的絹子。


    像被什麽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心裏沒防備的痛,陸玉武痛得鑽心,抱著母親的遺物滾了一行豆大的淚珠。他的親兵站在一旁,垂首默立。


    這陣無聲的哀痛強烈而短暫,片刻後他止住了眼淚,因為局勢不容他總沉浸在悲痛中。據探子回報,這次南軍的指揮使依舊是孫懷蔚,並且他部下先鋒有一個名叫“崔連”的人。


    此人就是當日在雪穀追擊他的人,之前一直在祖父麾下擔任先鋒,深諳祖父和他的作戰思路。不比之前來的人,是個不好對付的。


    陸玉武回王府時,已經是三更天了,朝垂花門的方向望了望,想來她已經歇下了,就沒再進去。又摸到懷裏那封信,吩咐下人明日交到薑姑娘手裏。


    至於成親的事,隻能等收拾了那批南軍再論了。


    兩軍休整一晚,次日天明,陸玉武便在晨曦中率領著北軍,浩浩蕩蕩往南軍所在的白溝河前進。


    承鈺醒來時才知道他已經領著軍隊走了半個時辰,心裏暗惱怎麽三更以後就睡過去了,這點困頭都熬不住。


    丫鬟送來一封信,她還以為是他留下的,接過來仔細一看,發現紅色的蠟封戳上印的是個“衛”字,她當即明白這是衛國公府的信函,拿著信的手不由自主就顫抖起來。捺著小心把信封撕開,取出裏麵薄薄的一張澄心紙。


    “鈺兒:


    見字如吾。汝見此信時,外祖母已不在人世,無論吾此去是喜是悲,望汝切莫長久悲痛掛懷。汝幼小孱弱,吾實不舍,掛心不下,將汝托付於汝表哥玉武。另囑咐汝,萬萬不可親近孫懷蔚!切記!外祖母名下家財盡數予汝,望汝平安長大,一世康健。


    勿念”


    她抓著心口,鈍刀子割一般,痛得伏在床邊,在哭得快窒息時才記起呼吸,長長地深吸一口氣。


    ——


    軍隊剛抵達白溝河,眾軍正準備安營紮寨,就被突襲而來的南軍打亂了陣腳。北軍剛跋涉而來,又毫無防備,一時被打得措手不及,灰頭土臉。幸而王爺及時對戰陣做出了調整,而南軍的目的也僅在於挑釁和探探虛實,雙方打了小半日,也就各自鳴金收兵,互不相犯,等待明日的決戰。


    今晚是個涼月夜,上弦月比昨日的胖了一些,顯得沒那麽淒苦。陸玉武枕臂而臥,忽然想起她給自己求來的平安符,從懷裏摸出來,是小小的一個三角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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