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鈺覺得有股冷水兜頭兜臉地衝她潑過來,渾身寒浸浸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他來過幾回,但她都別了臉不願搭理他。她明白自己心裏還是很牽掛他,但一想到三舅舅和懷縝表哥的事,總覺得那裏有道坎。但他竟是不等她慢慢邁過來,就喜歡別的女子了。


    孫步玥望著麵前人兒霎時慘白的小臉,心中有絲痛快。誰叫她搶了武表哥的心,如今也讓她嚐嚐這番滋味。覺得不夠,又添了句:“表妹如今住在偏院裏,日日和二哥同吃同……同不同寢就不知道了,不過照這情勢看,也是難免的,畢竟表妹本來會被送去教坊司,二哥卻把她保了回來,若不是貪表妹那分姿容,又能為了什麽?”


    言外之意是,薑承鈺,孫懷蔚早沒把你放在心上了。他如今大權在握,是皇上的寵臣,未來天子的心腹,要什麽女人沒有,不差你一個。


    她帶了幾分得意地看著承鈺,還期待著她在自己麵前失聲痛哭,沒想到下一刻就見她變得異常冷靜,一雙桃花眼眼神堅定,不怒為威地看過來,道:“我不信,我要親眼去看看。”


    承鈺說完就徑直往扶搖院去,一路上都提著一口氣,害怕這口氣鬆了,自己會忍不住當著丫鬟的麵大哭起來。到了偏院門口,她就看見權勢滔天的孫大人,正在為雪地裏的嬌俏女子撿毽子,他彎下腰的那一刻,女子像個頑童似的衝過去,騎在他背上。外人眼裏深沉莫測,工於心計的孫大人,此時不僅不生氣,還就勢把她背了起來,在雪地裏轉了兩圈,女子脆生生的歡笑聲,紮進她耳朵裏,她覺得心裏那口氣是提不住了。


    孫懷蔚轉過來看到承鈺時,臉上還溢著笑,那是種毫無防備的笑,梨渦深陷,連小虎牙也露出來了,她這時才想起來,侍郎大人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少年。


    “燦燦!”他是很驚喜的,星眸更亮了亮,輕輕放下背上的高之菱,朝承鈺快步走來,大紅羽緞披風下穿的,仍是一件石青色的長袍,但上麵已經沒有她繡的暗紋竹葉了。


    看到他走向自己,她忙半垂了眼睛,不想讓他看見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已經夠屈辱了。


    她咽了口唾沫,稍微平複了翻湧的心緒,才抬頭道:“孫大人,好興致。”


    明明已經擁別的女子入懷了,可是為什麽他看著自己的眼睛還是這麽溫柔,承鈺想不明白,難道男子的心都這麽大,裝了一個還可以裝第二個,第三個……無底洞似的。她可做不到,她心裏窄得很,有了他一個,再容不下旁人。


    更容不下他身邊有旁的女子。


    “燦燦,你已經半月沒和我說過話了。”孫懷蔚眸光明亮,欣喜地望著她,很想把她擁到懷裏,好好和她說說話。半月前她從這裏負氣跑回去,他就一直在想辦法哄她。宮裏得的賞賜一股腦兒全送去了凝輝院,想著她愛吃的小食,每日讓人去買,有一回他出宮晚了,賣茶果的大娘已經回去了,他愣是讓幾十個錦衣衛找到大娘家裏,親自去守著做好,熱騰騰地捧回國公府。


    但她始終不願和自己說話。


    “哥哥!”他正想說什麽,後麵的高之菱跑上來抱住了他一側肩膀,警惕地打量起門口站著的女子。


    還真是高之菱,眸兒水亮,櫻唇粉嫩,鵝蛋臉紅撲撲的,很水靈的模樣,看了眼她摟著孫懷蔚的水紅色袖子,承鈺心裏鈍刀子割一般痛,道:“高姑娘氣色好了許多,想來孫大人待你是很好的。”


    “哥哥,她是誰呀?”高之菱一邊拿眼覷著承鈺,一邊貼近孫懷蔚的耳邊問道,小臉枕在他大紅色的羽緞上,襯得膚白勝雪,眼裏透著股幼童般的靈動。


    “高姑娘不認得我了?”孫步玥來時說她表妹腦子被摔壞了,她當時還不信。


    “都和你們說了很多次了,我不姓高!”高之菱嘟著嘴,莫名生起氣來,承鈺實在沒想到一向和婉寧靜的高小姐會這樣盛氣淩人。


    “不許這麽和姐姐說話。”孫懷蔚皺了皺眉,話裏雖在訓誡,但語氣仍是很柔和。


    高之菱努著鼻子“哼”了一聲,他又道:“廚房給你做了糖蒸酥酪,你先進屋去吃,我一會兒就來。”


    她這才放了纏著他的手臂,看也不再看承鈺一眼,輕快地跑回屋裏。


    承鈺隻希望自己沒有來過。轉身想走,卻被他拉住,道:“燦燦,你就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從六月他奉命去蓬萊後,至今竟已有大半年沒能和她好好相處。這半年來小丫頭似乎長高了不少,月初摟著她的時候,就發現她的小臉已經及他胸膛了,從前還有些稚氣的眉眼漸漸長開,越發在清雅中流露一絲不自知的天然媚態。


    雖然繡桃每晚都會來,她做了什麽他都知道,甚至她某日刺繡時唱的是哪支曲子他也知道,但他想親耳聽她說。他已經很久沒聽過小丫頭甜淨地叫“二表哥”了。


    “我沒什麽話要和孫大人說,倒是屋裏的高姑娘,似乎有話要對您說。”承鈺望了眼正房廊下倚著的高之菱,她靠著圓木柱子,一直盯著兩人。


    孫懷蔚回頭看了一眼,嘴角溢出笑意。他正在想要怎麽和小丫頭說呢,要是說了實情,恐怕會嚇到她。


    其實到現在他也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那日高之菱來過後,晚上就有婆子說她在垂花門處摔死了,當時他隻吩咐讓人埋了就是,沒想到第二天這位高姑娘就出現在了他的偏院門口,淚眼汪汪地看著他。


    他以為高之菱還是不死心,想來為她祖父求情,看也不再看,從她身邊走過時,卻聽到她叫了自己一聲“哥哥”。


    就是這聲“哥哥”,埋在九年前的“哥哥”!一般人說這兩字時,尾音都是輕的,隻有妹妹喜歡這樣叫自己,把兩個字都說成一個調,聽起來頗像在念“鴿鴿”二字。


    孫懷蔚停住了腳步,似乎有股氣流從腳底湧入直衝頭頂,他錯愕地轉過身,就聽眼前的人哭道:“我不過喝了碗蓮子羹,怎麽醒來哥哥都長得這樣高了?連我自己也變了個樣子。”


    “那碗蓮子羹不該喝,初初嚐著是甜,但是喝了肚子就發痛,痛得牙都咬碎了,哥哥,你怎麽不認得我了,我是步瑾啊,你不能因為我變了樣子就不要我了哥哥!”


    他魔怔一般呆愣住,任她衝過來把自己抱緊。佛家說的天道輪回,三生石上,他從前是一概不信的,但現在他居然相信了。這個人,從他還在娘肚子裏就和她相守的人,一顰一笑舉止習慣,他是最熟悉不過的。


    不說當年服侍過他和母親妹妹的仆婦都被高氏遣走了,就算高之菱真的打探過步瑾,但也不可能知道倆人小時候的秘密,也不可能真的偽裝成一個和自己性格迥異的人。


    他根本沒有懷疑會是高之菱使的詭計。老天爺,他的妹妹竟然回來了,雖然借了別人的身子,但還是那個叫他“鴿鴿”,刁蠻任性隻知道纏著他玩的妹妹。她似乎還停留在九歲的年紀,要粉色的珍珠,要穿水紅色的衣裙,吃飯喝湯也要張了小嘴等他喂。


    幸而他卯時就會去上朝,那時她還沒有醒,否則又會像小時候那樣,抱著他的腿不讓他走。


    可是他要怎麽對小丫頭解釋呢?他不覺得承鈺會相信,指不定把它當怪力亂神之語,還會認為妹妹是鬼祟上身。


    孫懷蔚低頭略一思索,道:“燦燦,高姑娘畢竟是老師的孫女。你隻當我是為了報師恩。如今她摔壞了腦子,人是大不如前了,我照顧她一時是一時。”


    承鈺千萬想不到他會有這樣一番措詞,連連冷笑,道:“你也知道報師恩?那你為何不幹脆救了高閣老,順帶著也救救你大哥和三叔。說來若不是因為你背信棄義,三舅舅何至於身首異處!”


    “孫懷蔚,我真後悔,當初為什麽會救你!”為什麽那個雨夜裏要遇見他,為什麽要請了大夫給他看病,為什麽提心吊膽地想辦法讓他讀書。原本隻是出於同情的舉動,到最後竟然不知不覺把自己一顆癡心也搭進去了。


    靜言思之,躬自悼矣。承鈺仰了仰下巴,拚命忍著眼淚,廊下的女子開始不停叫著“哥哥”,她笑時淚水還是滑出了一行,“孫大人,莫讓佳人空等了。”


    “燦燦!”孫懷蔚被她拂開拉著她的手,想追過去時,被跑來的步瑾抓住。


    她現在不是小孩子的氣力了,隔著厚厚的衣袍抓得他生疼,但他又怕用力大了會把她甩到地上,因此哄她道:“你乖,讓哥哥出去一會兒,回來就陪你吃點心。”


    孫步瑾還是不肯鬆手,她什麽時候乖過。“不!你不許出去!現在就陪我吃酥酪。”


    承鈺已經跑遠了,孫懷蔚心裏頗為懊惱,如今小丫頭正在氣頭上,他說什麽怕也是徒勞,隻能想著等夜裏再去找她。當下就任妹妹拽著衣袖進了暖閣。


    蔣馭配著他的繡春刀,在廊下站得筆直,心裏卻感歎孫大人好生多情。薑姑娘這般美若天仙的還不夠,如今又來了個驕橫野蠻的,莫不是貪新鮮?也虧得他有這麽好的耐心哄那位高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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