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涵的事情過了兩月,承鈺還是會因此做噩夢,不是他企圖糟蹋自己,就是前世的他在灌自己墮胎藥,無論哪一樁,都少不了他那張猙獰的細白麵孔。夢靨醒時,她常常滿頭大汗,還會痙攣似的幹嘔一陣。老太太聽說後,遍尋名醫,藥罐子是放在東廂房的廊下熬著,她為著苦浸浸的藥又遭了不少罪。


    十月丹桂飄香時,承鈺和兩個姊妹在院中摘了桂花想釀壇子桂花蜜。前陣子聽外祖母說早晨起來覺得口中苦澀,大夫診了說是肝膽濕熱的緣故,開了藥方子。但她想得簡單,嘴巴苦就吃點甜的,釀出來的桂花蜜就給外祖母早晨泡了水喝。


    再裝一罐子,給他送去。


    這兩月他似乎更加忙碌了,皇上升了他任吏部侍郎。承鈺雖是內宅女子,但也知道這吏部是主管政績考察和官員升遷的,也就是說,除了皇上和內閣,所有官員的命運就被捏在這一部手裏。


    如今衛國公府因為二表哥,一時也門庭若市起來,時常有大小官員上門拜訪,她不知道二表哥在外如何,隻聽懷縝表哥說起,不少黨派都在試圖拉攏他。


    當年為了生存被迫裝傻的二表哥,如今已是權勢在握的天子寵臣了。承鈺見過他穿朝服的樣子,正三品大員的緋色官袍,其上的補子是用金線織成的孔雀,神采奕奕。他清瘦頎長的身子依舊筆挺如竹,大紅色襯得他的皮膚有種瓷一般的冷白。


    不過她也隻見過一次,大多時候孫懷蔚來凝輝院給老太太請安,還是穿了家常的直裰,從前承鈺給他做的,上麵繡了暗紋的竹葉。


    孫懷縝還在大理寺任寺丞,太子雖然器重,但他沒有政績可考,突然升遷怕是會不服眾。他對此倒沒覺得什麽,整日去衙門埋頭審案處事,偶爾聽同僚議論自己的二弟在朝中又做了什麽得皇上歡心的事。


    二弟好了孫家也好,這些他大可不在乎,但最近他知道弟弟和十六皇子走得頗近時,卻頭疼了起來。


    要知道皇上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幼子,前些年還為他差點要廢掉東宮再立,要不是群臣上奏勸阻,東宮早就易了主。那之後立儲一事平息了幾年,太子輔政,越來越得人心,不過這兩年不知皇上是不是修仙修糊塗了,似乎又起了廢儲另立的心思。


    但這十六皇子要是個仁厚勤政的倒也罷了,偏偏是個被養廢的皇子的傑出典型,對朝臣的奏疏指指點點目無法紀,兼之性情暴戾,品行頑劣,曾有傳言他酷愛到鎮撫司的詔獄中親自提審犯人,據說連指揮使都審不出的人,到了他手裏立馬吐個幹淨。手段殘忍血腥可想而知。


    二弟若是和這樣的皇子來往過密,對孫家恐怕不會是件好事。


    他自然去勸過,不隻一次,但二弟似乎並不以為意,隻叫他不用擔心,之後他就發現二弟開始出入十六皇子在京中的府邸。他隻好求到外祖父那兒,閣老大人原來早就知道了,大手一揮說不必再管那背叛師徒情誼的人。


    他當即才恍然,原來弟弟已經是十六皇子黨派的人了。


    一家裏出了兩黨人,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處,因為朝黨之爭從來都是不見血的戰爭,若是一方得勢另一方必然敗落,絕無回旋的餘地。二弟卻表現得十分淡然,還說若是出了事自然會護著他這個大哥。


    他這下徹底不知所謂了。


    正當朝中兩黨鬥得死去活來之際,安南那邊又是平地起了聲驚雷——安南皇室內部暴亂,武安侯出兵平叛,幾戰幾敗,如今身負重傷,再難禦敵,戍邊將領抵敵不過,百裏加急的軍報傳來,請求皇上立刻派兵增援。


    要知道武安侯戍守安南十餘年,早對地形和安南兵的作戰特點了若指掌,如今連他也倒下了,朝中還能派出哪個武將勝任!


    這時不知是誰站出來提議讓世安王和世孫領兵前往應援,文武官員麵麵相覷,心裏還實在想不出更合適的人選。


    但世安王年事已高,恐怕……


    皇上一見提議之人是孫懷蔚孫愛卿,略一沉思,立刻便擬了旨讓太監送往世安王府,命世安王和鎮國大將軍陸玉武即刻點兵,前往安南。


    消息傳到衛國公府時,府中上下還在張燈結彩,準備慶賀老太太五十六的壽辰。承鈺剛把桂花封了壇子,聽說後反而莞爾笑了笑,因為她記得前世玉武哥哥在安南大捷,平叛歸來後受了皇上厚賞,特讓他在繼位王爺之前就享有親王待遇。


    原以為玉武哥哥會不會來了,結果晚宴後外麵的人就來通報世安王和世孫來給老太太賀壽。承鈺見他進來時,穿著一身戎裝,月白色的戰袍襯得他宛若世外謫仙,麵若冠玉,透著一股男兒的俊朗氣概,腰間那枚瑪瑙石的腰佩隨著他的步子擺動。


    老太太坐在上首,世安王來時庭院中喧鬧一片,她在燈輝光影中站起身,兩人互相凝望著,忽然覺得歲月真的不饒人,上次送他去戰場時她才十來歲,一晃眼四十年都過去了。兩個人都老得不成樣子了,還是隻能隔著人叢對望。


    “武兒,我還以為你不來了。”老太太對外孫說話,眼睛卻看著世安王,說著說著就見他身後的那盞紅綃紗燈籠模糊起來,淚盈於眶。美人老了,但那雙眼睛老不了。


    “領兵經過國公府,來給外祖母拜個壽,馬上就得離開。”陸玉武向他外祖母祝壽,隨即就和祖父轉身離了宴席,出門跨馬而行,那裏還有一路大軍在候著。


    上馬後滿腦子卻是承鈺的影子。他剛才沒來得及細看她,也說不上話。許是因為慶賀的緣故,她今日穿得比往日明媚些,一身水紅色的緙絲小褂,雪白的湘裙,如一株靜靜燃放的寶珠茉莉。他隻看了一眼,再說話時餘光裏全是那抹紅色。


    他得在安南活著歸來,就算當逃兵也要回來,這兒還有個小丫頭他要護一輩子。


    世安王和世孫出征不久,武安侯就被抬回了京城,皇上另賜了一座武安侯府,段姨母便帶著兩個孩子搬到侯府,時隔幾年,一家人也算團聚了。


    段越珊一走,承鈺和孫步琴都覺得冷清了許多,幸而兩家府邸相距不遠,倆人就常常坐了車去武安侯府找她玩一回。


    她們往衛國公府外跑,有人卻總往國公府上來。孫步玥也奇了,她和表妹親近是親近,但從前表妹並不常來自己家,因為舅母管得嚴,通常都是她去高府找她。


    高之菱真的很想見他。之前孫懷蔚參加會試前,每日都會來府上,甚至有陣子還為她講過學,就算之後他中了探花郎,成為翰林院編修,他也總是上門和祖父談事,她還能借著送茶點的機會看他一眼。


    但近來都沒再見過他,她有一回小心翼翼地問了祖父,祖父立刻黑了張臉,斥她不許再提起那個人。她深居幽閨,自然不知道外邊的事,還是聽玥表姐說起才知道,他背叛了祖父和太子黨派,投靠了十六皇子。


    但他到底是哪一黨派她並不關心,她隻是很想見見他,既然他不再來府上,她就常去國公府,為著總出門,母親訓過她幾回,她還破天荒地和母親頂過兩次嘴,把母親氣得以為她是被下了降頭。


    她也知道薑承鈺和孫懷蔚的事,他拒絕禾嘉郡主之後她就聽孫步玥說起過。高之菱當時實在驚訝,在她看來孫懷蔚應該是足夠理智的人,深沉不可捉摸,並且隻會做對自己有益的事。可他竟然為薑承鈺得罪郡主,可見那個女子在他心中的地位。


    高之菱回憶前幾年在公主府看到薑承鈺的樣子,的確是傾國之姿,比之她的玥表姐還美。她自己雖然也常被人誇讚貌美,但僅限於小家碧玉,溫柔淑雅,隻是清秀而已,遠不能及那位薑姑娘驚豔。


    十一月的某日,承鈺和孫步琴剛從武安侯府回來,就在影壁處遇到準備離開的高之菱。雙方打了個照麵,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高之菱卻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那個纖細修長的背影,她披著淺碧色繡折枝玉蘭花的羽緞披風,嫋嫋婷婷,當真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淡雅青蓮,渾身上下散著青玉一般的淡淡光華。


    我見尤憐,何況孫大人?


    高之菱內心泛著苦澀,坐車回高府後,一言不發地把自己悶在屋裏。母親來找她,她隻推說困乏睡下了。


    她這邊心裏想著孫懷蔚,卻不知道孫懷蔚就在離她不遠的外院書房。


    孫懷縝也沒料想到,晚膳後就收到外祖父的信,讓他當晚趕到高府去見他。進屋才發現二弟早坐在太師椅上等他。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外祖父不是已經放棄弟弟了嗎?


    “難道大哥還看不出來?”孫懷蔚牽了牽一側嘴角,挑了挑眉,自顧自拿起一盞茶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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