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才說了什麽。兩人定親了?她的二哥還摟著承鈺?這怎麽可能呢?這怎麽能行呢?他連碰都舍不得碰的小丫頭,他怎麽能這麽輕易地去摟她!她還沒長大,孫懷蔚那個畜生都對她做了什麽!


    陸玉武再也壓製不住心裏翻湧的憤怒,那層脆弱的麻木被情緒衝破,他剜心刮腸一般的難受。他想在北方的疾風狂沙中奔走,直到力竭而死,他想跨上馬闖入亂軍陣中,揮刀嗜血,直到被一擁而上的敵軍砍死。死了應該不會那麽難受了。


    不然漫漫餘生該如何度過?


    神思恍惚間似乎聽到四兒的聲音,他在不停地叫自己,又把他拉到一間屋子裏,讓他把濕衣裳換下來。


    將死之人,還換什麽衣裳?他推開四兒,又走了出去,迎麵卻撞上一個人,那人扯了他的衣領,問他怎麽回事,他不想說,又問,再不說一個巴掌就狠狠地扇到他的臉上。


    這下他才看清來人是二叔。是二叔啊,陸玉武終於說話了,但喉嚨被似乎堵得很厲害,他張嘴時嚐到了自己的眼淚,又鹹又苦。“二叔,她定親了!承鈺……她和別人定親了。”


    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時他在廚房撿了隻小兔子,廚娘是要殺了兔子的,但他求回來了,抱回屋後精心照顧著。但某日他被二叔罰了馬步,整一日也沒時間去看它,回去後竟發現兔子死了,屍體都冷了硬了,他蹲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氣,二叔來見了,卻罵他沒出息。


    但這回二叔抱住了他,他感覺二叔的手哄孩子般,在輕輕拍著他的背,但兔子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過來,承鈺定了親,他的餘生再也不能有她的影子。


    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快樂了。


    哭完之後他木偶般任四兒給他換下濕衣裳,又去了花廳見母親,陪外祖母她們吃了午膳,席間保持微笑,談笑風生,大孫氏好幾次看向兒子,覺得他今日有些活潑過了頭,都不像他了。下午承鈺要回去了,他又笑著送她們到角門,直到那抹鵝黃色的纖纖背影被綢布車簾擋住,臉上的笑意才瞬時消失。


    陸玉武覺得當一個麻木的木偶似乎能好受些。


    剛走過穿堂,下了青石階轉到回廊,他就看見前麵一個光頭和尚立在那兒,虎口處掛了串佛珠,似乎在等他。


    想到上次這和尚的瘋言瘋語,他決定不予理睬,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世孫可是為情所困?”


    陸玉武停了腳步,等他說下一句。


    “世孫,不如聽貧僧一言,擁兵謀反,一旦天下是你的了,你還怕得不到一個女子。”


    陸玉武簡直想一拳打死他!“枉你還是出家之人,都說佛家清靜無為,為何你屢次勸我犯上作亂?野心勃勃,離經叛道,實在為佛門子弟所恥!”


    聞道卻輕笑了一聲,不以為然道:“世孫今日若聽貧僧一句勸,或可免一場災禍,但世孫若一定要等到萬不得已時才來求貧僧,貧僧依然會等在這裏。”


    陸玉武搖搖頭,歎道:“不可理喻!”什麽得道高僧,根本就是一個危險人物,他得勸母親早日掃客出門才好。


    ——


    承鈺絲毫未覺,回府後的日子枯索無味,熾熱的毒日頭像隻貪食的蚊蠅,汩汩吸著她對生活的熱情。因為天氣太熱,女學放了兩月的假,她整日更加無事,吃著飯隻覺得味同嚼蠟。


    她時常拿出那個翡翠扇墜兒,之前本來打的銀白色流蘇穗子,後來被她換成蔥綠色,現在她又覺得不滿意,鉸下來打算換成赭紅色的。


    她忽然有些絕望,如果把這世上的顏色都換了個遍,他還不回來怎麽辦?


    臨走時隻讓容芷來給她帶了句話,她也來不及去碼頭送他。


    “姑娘姑娘。”是平彤跑了進來,一疊聲地喚她,叫得她心頭莫名一緊。


    “姑娘,二少爺回來了,都過了影壁了!”平彤準備去廚房給姑娘端碗綠豆湯,路過正房時就聽到丫鬟在通報,說二少爺回來了,她知道姑娘肯定歡喜,連忙跑了回來告訴承鈺。


    繡桃站在一邊,身子忍不住繃了繃,如臨深淵般忐忑。


    承鈺丟下鉸了一半的穗子,提著裙子就跑了出去,平彤在後麵跟著,看自家姑娘在回廊上跑得花蝴蝶似的,迎麵帶來一股熏熱的風,混雜著姑娘身上淡淡的香味兒。


    她還沒跑出扶搖院,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似乎消瘦了許多,下巴上還有黛青色的一片胡茬。孫懷蔚歸心似箭,下了船就趕回國公府,他也好想承鈺!


    小丫頭向自己撲過來,他順勢就抱緊了她,把臉埋進她涼涼的發間,嗅得貪婪。是那股冷冷的發香,想得他心碎的味道。他感覺她那兩團嬌軟貼著自己,細細的手臂纏繞著自己,壓抑了幾月的欲火騰地被點燃,他的身子滾燙起來。


    但還沒有做什麽,兩人聽到一聲咳嗽,立馬鬆開彼此,回頭就看到老太太站在庭院中,一張臉沉得厲害。


    “祖母。”“外祖母。”


    老太太極輕的“嗯”了一聲,道:“你回來了?去見過你父親了嗎?”


    他回來什麽時候會先去見那個敗家子老爹了?孫懷蔚心裏冷笑,不過是想支開他罷了。


    “未曾見過。孫兒隻是回來後先拜見祖母,馬上就要回宮複命。祖母若沒有其他事,孫兒就先走了。”孫懷蔚拱手離開,臨走前看了一眼小丫頭,心裏很不舍。


    他走後承鈺還以為外祖母會訓斥自己,但老太太麵沉如水,卻一句話也沒說。她忐忑不安地回房後,再出來時,就發現院子裏多了七八個守院的丫鬟。


    而二表哥的事她是第二天聽懷縝表哥說起才知道的。


    原來二表哥和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王保乘船去了山東,但卻未再去蓬萊,而是改道去了湖南。


    他們不傻,自然知道根本不可能尋到什麽仙人。去湖南,隻是因為王保的親信打聽到嶽麓山中有人發現了一頭白鹿。


    二表哥便和王保去了嶽麓山,上山搜尋了一月有餘,終於找到了這頭白鹿,並把它帶回了金陵。他們昨日把它獻給了皇帝,謊稱已經見過仙人,但仙人不願為凡塵所累,知道聖上的誠心後大為欣慰,特賜神獸一匹作為自己的使者,為大夏帶來祥瑞。


    他還作了一篇《獻白鹿表》,說白鹿“奇毛灑雪,妙體搏冰”,是因為天地有伏羲一樣聖明的君主,所以神靈才賜下這個祥瑞,福澤大夏。


    承鈺不懂這些,聽說二表哥因此得了陛下的厚賞,不用再在翰林院熬資曆,直接封了從四品的內閣侍讀學士,但懷縝表哥很氣憤,說現在很多言官都在彈劾二表哥,隻不過是因為高閣老在中間調和的緣故,他才暫時無事。


    當晚她沒見到他,隻聽說扶搖院裏懷縝表哥打了二表哥一拳,說他在走旁門左道,奇淫技巧愚弄天下,愚弄君王。她當時就著急想去看看他有沒有被打傷哪兒,但想到外祖母那日的臉色,隻好讓繡桃走一趟,繡桃回來說二少爺沒事,就是嘴角有些淤青,容芷姐姐已經給他渥了熱雞蛋。


    第二日等他來向祖母請安時,嘴角的淤痕已經很淡了,承鈺看得一陣心疼,忽然想起禾嘉郡主說過的,若是他能娶到郡主,有了妻家的背景地位,大可不必這般阿諛辛苦。但他那日還是嚴辭拒絕了郡主,還當麵說出已經和自己定親的話。


    承鈺心頭湧著一股暖流,很想和他說說話,但外祖母管得越來越嚴厲,連扶搖院也不讓她去了,那個重新打了穗子的翡翠扇墜兒,她也隻能讓繡桃送過去。


    閑處光陰易過,轉眼到了八月,中秋團圓夜,承鈺又忙了一天,做了許多月餅,姨母也帶著玉武哥哥來了,但二表哥卻回不來,因為他被皇上留下參加宮中的中秋晚宴。


    這本是好事,因為三品以上的大員才有資格參加,承鈺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到府中連孫懷薪也在議論他。


    她是提著紅木食盒進外祖母的正房時聽見的,孫懷薪如今讀了幾月書,半瓶墨水晃得叮當響,時刻從他大哥那兒打聽朝中局勢,義憤填膺地跟著批判孫懷蔚。


    “他有什麽政績?不過是仗著會寫青辭,哄得陛下高興罷了!”


    這青辭承鈺倒是聽說過,是道教用來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將的符籙,用朱筆寫在青藤紙上,不過一定要駢儷體,文藻華麗。


    “但寫得了這青辭的,舉朝一望,似乎除了內閣兩位閣老外,也隻有孫大人能讓皇上滿意了。”


    說這話的人真是孫涵,承鈺望了他一眼,麵無表情。中秋團圓夜,這人難道不回自己家嗎?她也不知道外祖母怎麽想的,竟把他也叫了來。


    惡心得她月餅也不想吃了。


    “二弟文章一向做得好,除我外祖父和另一位大學士,還真找不出其它人能做出首好的青辭來。”孫懷縝雖然對弟弟一味投機取巧的行為不齒,但這裏卻不得不佩服弟弟。青辭他也嚐試著寫過,但試了很久也做不出首能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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