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了學暑熱襲人,已經是六月蟬鳴的季節了,承鈺穿著極輕薄的杏子黃紗衣,搖扇走出枕雨閣。段越珊做不出詩,又讓顧女先生留下來單獨指導了,孫步琴因為姐姐孫步瑤回娘家探望,也匆匆回去了,回廊上隻有她和平彤繡桃兩個丫鬟。


    四下裏靜無人聲,隻聽廊外樹叢裏聒噪不休的蟬鳴,無端擾得人心煩意亂。剛要走出東跨院,不想就撞上一對男女,似乎起了爭執,女子一直拉著男子的衣袖在說什麽,走近時發現原來是孫涵和他母親。


    孫涵這位母親隻比他長了十歲,是他生母去世後父親娶的繼室。前世承鈺嫁給孫涵後,真是沒少受這位婆母的搓磨,即使聽說她有了身子也沒表現得多高興,仍讓她日日到房裏伺候著立規矩。是後來胎兒漸漸大了,她站一會兒腳就會浮腫,婆母才暫且放了她一馬。


    兩人也看到走來的承鈺,孫涵的繼母吳氏還不明就裏地扯著他的袖子,被他頗厭惡地拂開,低聲告誡道:“這是府上的表姑娘。”


    孫吳氏到底放了手,看了承鈺一眼,臉上沒什麽表情。承鈺見她仍是記憶中的模樣,一張瓜子臉上吊梢眼向外輕揚,向下微斜,擦了紅紅的口脂,髻上簪了兩根假金簪子,很嫵媚豔麗的樣子。她記得前世聽說他這位繼母是他父親從勾欄裏贖回來的。


    孫涵很恭敬地喚了聲“表姑娘”,又行了禮,承鈺忍著惡心也回了禮,想快些走開,卻聽男子似乎在解釋:“這是我的母親,來府上看看我,還請表姑娘……不要誤會。”


    可能是承鈺對他避之不及的神情,他以為她誤會了什麽?她皺了皺眉,不想久留,淡淡道:“孫公子說笑了。”說完不等他再開口,抬腳便走。


    她走得近,腳步帶了股風,直走出東跨院很遠才慢下腳步,平彤和繡桃在後麵追得有些累。繡桃道:“姑娘,我看那位孫涵公子真是……看著倒是一表人才,但為什麽總是喜歡纏著姑娘?”


    她陪著姑娘散步,十次有五次能在某個拐角“偶遇”這位孫涵公子,明明姑娘不耐煩應付他,他卻總是陰魂不散,頭一回見這麽不識趣的人。


    “誰知道?”誰知道他還得惡心自己多久,承鈺蹙了蹙眉,日頭毒辣,剛才走急了些,額上滲出了不少細汗,她放慢了步子,沒想到還沒走回凝輝院,後頭那人又追了上來。


    手裏拿著個荷葉包裹。


    “表姑娘。”孫涵跑得白臉泛紅,道,“這是家母送來的荷葉糕果,清熱解暑,我聽說姑娘愛吃甜食,就特地想著給姑娘送來。”


    承鈺的眉心都要皺出一道豎紋了。


    繡桃心裏越發鄙夷這位孫氏旁支。他是聽誰說了姑娘愛吃甜食?竟敢去打聽姑娘的喜好!就算姑娘愛吃甜食,國公府什麽好的不是頭一個供著姑娘的,輪的著他在這兒獻殷勤?她看了眼他手裏的荷葉,道:“什麽鄉下玩意兒也來惡心咱們姑娘,也不怕把咱們姑娘吃壞了!”


    孫涵被她斥得一張臉通紅,承鈺雖然厭惡他,但看他被丫鬟說得窘迫,覺得適可而止,也沒說什麽,歎口氣轉身走了,繡桃跟在後邊,心裏盤算著要不要把這事兒告訴二少爺。


    不過她沒說成,因為孫懷蔚啟程去了蓬萊島。


    承鈺聽懷縝表哥說起時,倒是吃驚不小。皇上要修仙,整日和大舅舅一樣,圍著個煉丹爐修得煙霧繚繞,朝會也不上,奏折也不批,全是內閣幾位大臣在苦撐著。近日不知聽了哪個小人的話,說是蓬萊島東有仙人,聖上本來想親自去尋,但被幾位閣老大人勸住,隻好決定派人去。


    但願意前往的人沒有,批駁的言官倒跳出來不少,勸阻的奏疏一封封地上,甚至有不要命的跳出來指責,官小的被罷官免職,官品高的則拖出去執行廷杖。夏朝言官都以死諫為榮。


    但總有些例外的,承鈺沒想到二表哥就是這麽個例外。聽懷縝表哥說得很憤慨,氣得都快不認這個弟弟了。二表哥文采一向好,妙筆生花,他上了一封奏疏,具體的她不知道,但把皇上哄得很高興,當即決定派了他和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一同前往,他因此遭了不少唾罵。


    本來內閣有封還的權力,但二表哥顯然和高閣老說了什麽,竟然沒有封還,當日便送他們乘了船。


    懷縝表哥氣得不輕,但承鈺不懂朝堂之爭,隻想問二表哥什麽時候能回來,他說尋到仙人就回來。


    她的心霎時就涼了,這世上哪有什麽仙人,不過是哄人的罷,可想他這一去,真不知道歸期幾時了。屋裏還有個翡翠扇墜兒,她精心打了流蘇穗子上去,本想著這月他生辰時送給他,看來是不能夠了。


    ——


    孫立言這邊,在孫懷蔚走後越發大膽起來。他也說不清為什麽,自從得知庶子被人“醫好”後,心裏總有些怵他,尤其如今他成了禦賜的探花郎,是日後孫家的支應,他說一句話更是要放在心上琢磨好幾日。


    雖然他不常和自己說話。


    孫立言自亦芝生了個兒子後,越發篤信讓他挖池養蓮的道士,專門開了國公府一個二進的院子好吃好喝地供著,整日就和那道士關在屋中煉金丹。


    忙活兩月倒也練出幾顆,他服完後感覺良好,一晚上連進了五六個姨娘的屋子。前幾日道士忽然對他說,他略略卜了一褂,算出他還有一個貴人,似乎在恒青山那個方向。


    孫立言聽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的原配妻子高氏不就在恒青山嗎?他又驚又歎,忙問這貴人“貴”在何處,道士便說隻要他與那貴人雙修,借了她的氣,不需要苦練金丹也能修仙。吹得天花亂墜,他當時就蠢蠢欲動,但礙於母親在,他一直沒敢去。


    而幾日前嫁到世安王府的妹妹回來,說是相元寺有高僧來講經,邀老太太和國公府的妯娌一同去,可巧老太太就答應下來了,孫立言喜得沒話說,就挑著女眷們出門那日上恒青山找人去。


    承鈺聽說要去相元寺時,本來想拒絕的,因為玉武哥哥似乎也要去。上回不過是跟著表姊妹去了回演武場,孫懷蔚嘴上不說什麽,卻要得厲害,把她嘴皮都吮破了,顯然是有些生氣的。既然他不喜歡,那她就盡量避免著。


    但外祖母似乎很執著,一定要她一同去,又提起殿試前去寺廟為兩位表哥祈了福,如今二人高中,還沒能去還願,琴兒也央著她一起去。琴兒對佛經不敢興趣,她想要的不過是表姐一起陪著上山玩兒。承鈺最後拗不過她們,隻好答應,想著等他回來不提此事就是了。


    這日早晨除了盧氏因為有孕,留在家中哄敏哥兒,國公府的女眷都坐了香車往相元寺去。一輛車坐老太太,郭氏和段姨母,剩下四位姑娘擠了另一輛車。孫步玥恰好坐在承鈺對麵,伊仰著精致光滑的下巴,始終把臉別向一邊。


    承鈺見她穿著身赤色簇團薔薇霓裳短衣,下麵一條月牙鳳尾羅裙,襯得玉膚欺霜賽雪,鵝蛋臉麵若桃花,高傲的鳳眼上挑,靜坐時氣度華貴,但說話時流露出的一股戾氣藏也藏不住。


    她在問琴兒孫步瑤出嫁後過得怎麽樣。


    似乎並不如意,連小小的孫步琴也學會了歎氣,說道:“姐姐不快樂,她說她才嫁去兩個月,姐夫就以她肚子沒動靜把她帶去的丫鬟收了房。姐姐回來找娘哭,可是娘也沒辦法,隻有勸她忍著些,陪姐姐看大夫拿了些補藥。”


    孫步玥麵上有些忸怩,承鈺知道她的心思,她從小養尊處優,過的是眾星捧月的日子,哪裏會想到世上還有這種事,丈夫新婚幾月竟然就納了陪嫁的丫鬟,妻子還不敢說一句。或許在她眼中,娘家過的什麽日子,夫家照過不誤,還得讓丈夫也唯她是尊。


    也隻有她這般嬌慣大的嫡小姐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吧。夏朝女子嫁入夫家隻有依附的地位,就像她母親高氏一樣,就算在內院鬧翻了天,最終也不過夫家一句話,就送去了尼姑庵,娘家亦不會有人出麵。說到底,女子一生所求,不過是能遇上個疼她憐她的丈夫罷了。


    相元寺香火不斷,香客眾多,所以專門有一條上山通到寺廟的大路,香車一路緩行,拉著女眷們上到了山頂的寺廟門口。


    大孫氏和陸玉武早在廟前等著了。世子夫人穿著淺金色雞心領的褙子,裏麵是一件雪青色立領中衣,氣色極好。兒子回來後,她心境一直很愉悅,唯一懸著的心事就是他的終身大事。上回兒子把外甥女帶去校場後,母親沒等她先開口,就坦明有意結親,和她商量著要多找些機會讓兩個孩子相處。


    其實就算母親不提,她也會隔三差五地往娘家來。眼下有母親點頭了,最後這步就看外甥女願不願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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