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嘴笑了笑,接過茶喝了一口,忽然注意到他身邊站著的小廝。


    “這是四兒嗎?”


    “薑姑娘,小的就是四兒。”小廝上前行禮,笑著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小廝長得極麵熟,隻是比印象中的更黑瘦了些,想來他跟著玉武哥哥去宣府,也是經了一番磨礪。


    “前些日子怎麽沒見過你?”承鈺想起幾年前在泉州,他被玉武哥哥派來泉州,還幫了她不少的忙。


    “世孫放小的回家探親去了,前陣子才回呢。”四兒恭敬地答道,都不敢抬頭正視眼前的女子。


    從前薑姑娘就生得美,如今幾年不見,真美成了天仙一般的人物,一身淡白色的裙子穿在身上,泛著淡淡的光暈,簡直不可逼視。


    他從小跟著世孫,熟悉世孫的性子,那幾年在宣府時他就知道世孫心裏放不下薑姑娘,果然這次回來,就見世孫成日裏想著法兒的要去會薑姑娘。


    四兒退到一邊,承鈺朝陸玉武粲然一笑,道:“四兒跟了玉武哥哥這麽久,想來伺候得很好,隻是我覺得玉武哥哥已經十八了,該有個表嫂來照顧更好。”


    陸玉武半晌才反應過來,白玉一樣的麵頰微微紅了紅,他有些局促地轉了轉桌上的茶杯,道:“不急,不急。”


    你還沒長大,不急。


    我也不會讓你伺候,該是我照顧你才對。


    心裏的話憋在嗓子眼,他輕輕咳了兩聲,承鈺還想說什麽,段越珊她們就朝這邊走了來。


    “越珊表姐不射箭了嗎?”她問道。


    段越珊搖搖頭,頗為難過。沒想到有些日子沒碰這些,多拉幾次弓手臂就前所未有的酸麻起來,箭是越射越偏,到後來連琴兒也不捧場了。


    她忽然很懊惱自己為什麽不生成個男兒,可以跟著父親上陣殺敵去。


    “我想騎馬了。”她耷拉著眼皮道,覺得此刻唯有縱馬兜幾圈子風才能舒緩鬱悶的心情。


    底下的人把馬拉到了看台下,段越珊踩著馬鐙就跨了上去,圓圓的身子靈活而敏捷。她握住韁繩,正準備夾馬腹時,孫步琴跑過去嚷著也要騎,她便把琴兒撈到馬上,讓她抱緊自己,揮了揮鞭子,拉著韁繩遛了兩圈。


    回來時孫步琴一張胖臉興奮極了,坐在馬上對叮囑她小心些的承鈺說道:“表姐,你也來騎馬呀,太好玩兒了!”


    段越珊騎的是一匹白馬,通體雪白,長得很好看,馬兒的眼睛很溫柔,不知道是不是在看自己,承鈺忽然有些心動。


    活了兩世,她還沒騎過馬呢,尤其像越珊表姐那樣把兩條腿分開跨在馬上,要是讓外祖母知道了,怕是會被嘮叨半年。


    她還是有點猶豫,就聽到身邊一個聲音說道:“你想騎嗎?”


    陸玉武剛說完,四兒就牽來一匹個頭尚小的紅馬,紅馬甩了甩腦袋,默默地半垂著眼,大鼻孔吐著氣,看起來很溫馴的樣子。她隻能連連擺手,說道:“我不會騎馬。”


    “沒關係。”陸玉武看出來她是想騎的,帷帽都揭開了,看著馬兒不眨眼,一雙眼睛又是新奇又是猶疑。


    “你隻用踩著馬鐙坐上去,我來為你牽著就是。”承鈺今天穿了一身裙子,實在不適合學騎馬,如果她想學,等他讓人給她製身騎馬裝也不遲。


    “那我坐上去了,玉武哥哥得讓馬走慢些。”她還是想試試,因為覺得錯過了這次,可能就再沒什麽機會可以騎馬了。二表哥是文官,自然不能帶她來校場。


    “好,我牽著它慢慢走。”陸玉武聽她答應了,扶著她踩到馬鐙上,她稍微蹬了蹬,就輕快地坐上了馬鞍,不過她是側著身把雙腿並攏著坐的,要讓她像段越珊那樣把腿分開,她還是覺得有些不雅。


    “坐穩了?”他問了聲,見她點頭,便牽過馬慢慢地走起來。承鈺沒經驗,馬兒剛起步走時,她就勢往前撲了過去,撐著馬背才又重新坐直。


    走了一陣她才漸漸適應,開始喜歡從這個高度看周圍的風景。校場建在半山腰上,周圍很空闊,她隻能看到遠處圍欄外的叢叢樹木。隔著帷帽她發現自己借著馬,能看到為她牽馬的人頭上戴的玉冠,沉暮雍華的漢白玉襯著他墨黑的頭發,貴氣極了,即使從上麵俯視,他的背影依舊筆挺高大。


    大將軍在為她這個小女子牽馬啊。


    承鈺心裏覺得很榮幸,把帽紗輕輕掀起來時,正好陸玉武回頭看她,兩人相視一笑,四兒跟在邊上看見,覺得眼前場景真比春水延綿,夏花絢爛還讓人心醉。


    這時段越珊載著孫步琴又遛了一圈回來,遇上兩人,琴兒在馬上揮手,道:“表姐,那邊有好多花兒呢,我們去看花吧。”


    “哪兒有花呀?”承鈺扶著帷帽問道。


    “就在那邊,圍欄過去一點,全是!越珊表姐說那是杜鵑花。”孫步琴指了指不遠處的木欄說道。剛才她本來不想去的,但越珊表姐拉了韁繩,她看到白馬一揚蹄就跨了過去,眨眼的功夫就落到木欄外。走了沒兩步,繞過不大的林子就看到成片成片的杜鵑花盛開。


    “那兒好像是開了不少花。”陸玉武說道,前幾日他來熟悉校場,路過時發現了那片花海,當時隻覺得好看,想著母親愛花,采幾株拿回去讓母親栽種起來養。但那花開得漫山遍野,氣勢滔滔,他轉念覺得這花吸天地靈氣,自由自在地長在山野,采回去拿盆養著豈不是拘束了,這才沒采。


    “表姐,咱們去看看嘛,你看我一發現有好看的花兒,就立馬回來找你一起看。”孫步琴一手環住段越珊的腰,另一隻手伸過來想拉承鈺的衣角,承鈺對這個表妹一向是有求必應的,看她嘟著嘴撒嬌的樣子,她隻好答應。


    聽見她說要去,陸玉武當即讓人把圍欄撤下,他依舊牽著馬,慢悠悠地往那邊走去。途徑幾叢蒼冷的綠樹,樹枝一撥開,眼前就再一次開闊起來,粉白的一片,當真是開著杜鵑花。


    前麵的兩姊妹下了馬,立在花叢裏摘花。承鈺坐在馬上,這花的樹枝長到小馬的腹下,開得極野,長勢粗狂,山風拂過,吹得花叢簌簌作響。


    她側著身子微微俯身就能摸到,白的一簇粉的一團,花瓣嬌嫩柔軟。稍低一點的花叢裏,她發現有隻淡紫的蝴蝶,便把身子再俯下去一點,想輕輕捏住它的翅膀,不料失了承重的,一下子滾到花叢中去了。


    “承鈺。”陸玉武雖說一直在前麵牽馬,但三步一回頭,剛好看到她淡白色的小身子從馬背上落下來,丟了繩就衝上去,人沒接住,不過有花叢墊著,倒沒有摔著。


    她也就落下來的時候心裏抖了一下,發現沒事後倒在花叢裏“咯咯咯”地笑,陸玉武上前把她打橫抱起來,看著她嬌花一樣的笑臉,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自己是摘了朵淡白的杜鵑花回來。


    這裏雖然沒被辟成校場,但明顯也是有人行的,因為茂密的花海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他把她從花裏邊抱出來,輕輕放在平地上,見她摘了帷帽,提著裙子笑著去追前麵的表姊妹們,她微微彎下腰,讓步琴簪了朵粉色的杜鵑在她頭發上,他忽然覺得留在京城很好,至少能就這麽看著她。


    這條小徑並不長,很快他們就走到頭了,隔著一排樹,段越珊又看到圍欄,奇怪道:“這山腰這麽短嗎?這麽會兒就走完了。”


    陸玉武望了望,道:“這兒是東校場,專門給宮裏的皇子,世子或郡王練習騎射用的。三舅舅就在這裏,教習皇長孫。”


    “宮裏那些人啊。”段越珊語氣頗為鄙夷,她是一向瞧不起的。她從小見著父親武安侯在外出生入死,浴血奮戰,就為了保那些人躲在宮裏享樂,父親還說這是忠君報國。今天到了這兒,她倒很想看看那些養尊處優的郡王王爺有什麽本事讓人為他賣命。


    “咱們去看看吧。”說完她就往圍欄那邊走,被守在圍欄前的士兵攔住,陸玉武走來出示了腰牌,士兵一見是西校場的校尉,大夏赫赫有名的少年將軍,立馬讓開,還為他開了木欄。


    “咱們回去吧,這兒和那邊的校場不一樣嗎?”承鈺沒想到陸玉武一亮身份,人家不僅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還把圍欄打開,段越珊一副沒打算止步的樣子,大搖大擺就準備進去,她忙上去拉住。


    “到都到了,看看唄。何況你們三舅舅也在這兒的。”承鈺沒拉住她,反而被她反手挽住,拉進了東校場。這一處似乎比那邊更寬敞些,士兵也更多,她遠遠地就看到站在看台上的三舅舅,健碩魁梧,手裏拿著弓在和麵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說話。


    她們一行人走過去時,顯然把孫立行嚇了一跳,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看見外孫帶了家裏幾個姑娘來校場。


    “你帶妹妹們出來,你外祖母可同意了?”孫立行問他。


    陸玉武笑道:“就是外祖母同意了,我才能帶出來的。”說完他看了眼三舅舅麵前的孩子,一身華服,雖然隻七八歲,但見了外人絲毫不怯,反而泰然地打量來的幾個姑娘。


    他向那孩子行禮,喚了聲“皇長孫”,承鈺才知道原來這男孩就是當今太子的嫡長子,深得皇帝寵愛的皇長孫。


    按說玉武哥哥也算他的堂兄,但見了麵他卻坦然接受玉武哥哥的禮,隻因為他的身份更尊貴。承鈺記得前世她出嫁幾年後,當朝皇帝駕崩,太子即位,而這位皇長孫就此入主東宮,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皇帝。


    確實得罪不得,承鈺領著琴兒也行了禮。


    如今三舅舅是皇長孫的老師,國公府中從二舅舅到剛入仕的兩位表哥都是太子黨,雖然如今十六皇子的風頭日盛,陛下極寵愛,大有爭奪東宮之位的勢力,但她記得前世那位皇子的下場並不好,太子登基後他就被貶為民,所以府中入朝為官的都擁護太子,日後倒可以避免朝政更迭的風波。


    “這位姑娘頭上簪的是何物?”皇長孫說話的聲音很稚嫩,但語氣帶著與年紀不符的嚴肅穩重。


    承鈺見他看向自己,摸了摸發上的杜鵑花,琴兒本來隻簪了一朵的,後來說好看給她戴了一頭粉粉白白的花,沒有鏡子可以照照,她覺得自己現在一定成了個花妖精。


    “是杜鵑花,皇長孫。”承鈺回答道。


    “杜鵑花。”那孩子淡淡道,記起似乎在宮裏看過這些花,不過他一直覺得宮裏的一切都死氣沉沉的,真花和母妃頭上的絹花一樣沒有生氣,隻是忽然見這花出現在一張人比花嬌的臉旁,覺得好看,才問了問。


    “皇長孫竟連山花也不知道名字。”段越珊雖然沒說什麽,但語氣裏掩藏不住鄙夷。


    原以為皇長孫因此發怒,沒想到那孩子隻淡淡道:“孤整日關在宮裏讀書,除了來這校場練習騎射,……罷了,孤的確不知這花叫什麽。”


    承鈺看著眼前身材尚未長開的孩子,他一身短裝精致華貴,但背脊微彎,神情總有一絲不屬於孩童的落寞。想來他從小就被身邊人把未來家國的擔子壓在肩上,生在深宮,長在深宮,朝夕忙碌,過得也很壓抑吧。


    ——


    午時前她們坐了香車下山,剛回到鬧市孫步琴就嚷肚子餓了,陸玉武便帶著表妹們去了辭雲酒樓,點了一桌子好吃的,把小姑娘們吃得肚皮圓圓,才送回了國公府。


    下午孫步玥從恒青山回來,聽丫鬟說今天世孫來帶了幾個妹妹去校場,氣得當場跺了兩跺腳,悔得欲哭無淚,隻恨自己為什麽挑了今日去看母親。


    承鈺這一天的興致倒是很好,晚上她在和繡桃描花樣子時,請不自禁哼起了南曲,唱到“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這句時,想起前世孫涵送給自己的花箋上就寫了這麽兩句。蓮子即“憐子”,清如水是“情如水”,詞倒是美的,但想到那張白麵團似的臉,她就覺得惡心,連帶著這兩句也惡心起來,幹脆不哼了。


    “怎麽不唱了?”孫懷蔚從門外走進來,問道。


    “你回來了。”承鈺見識他,朝他會心地笑了笑,而邊上的繡桃一見是二少爺,嚇得立馬站起來,匆匆行了個禮就逃了出去。


    “這是怎麽了,跟鬼攆了似的。”她望著繡桃跑出去,又見平彤主動要出去收衣裳,“衣裳不是有漿洗房的丫鬟送來嗎,現在得自己去收了?”


    總之,屋子裏隻剩下他們兩人。


    孫懷蔚噙著淡淡的笑意走過來,挨著她坐下,一隻手環住她的腰,把頭靠在她的肩上看她手裏描的花樣子。


    “這是什麽花?”他問道。


    “杜鵑花。”承鈺放下筆,道,“你今天第一天進翰林院,感覺怎麽樣?”


    “不過如此。”孫懷蔚語氣冷了幾分,埋進她一側的鬢發中,聞著那股冷冷的發香。


    “大哥得太子器重,已經授了大理寺右寺丞的官職,明天就去大理寺報到。”


    聽他語氣冷然,承鈺驚道:“真是太子的意思?”


    明明二表哥是新科探花,也得在翰林院熬些日子才能被正式授予官職,大表哥隻進了二甲,為何觀政期沒過就直接提了大理寺寺丞,她記得這還是個六品的職位。


    孫懷蔚扶著她的雙臂,一側臉枕在她的肩頭,她覺得有些沉,聽他說道:“顯然太子是更賞識大哥的,我雖有高閣老保駕,但太子用人有他自己的打算,未必會給閣老大人麵子。”


    他虛了虛眼,想到太子對自己的態度,真是……十分的不重視啊。就因為自己的政見與太子殿下不相投!大哥的確是個仁厚良善的好人,但好人不一定能辦好事,太子殿下喜歡優柔寡斷的人,大抵因為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如今因為他一句話自己就能從狀元之位落到探花,他日太子登基,自己怕是沒有出頭之日了。


    他想起殿試結束的那個黃昏,金烏照耀的太極殿,漢白玉台階伸向金黃的琉璃瓦,心裏千丘萬壑起伏著,他聞到了權力的味道。


    與其擁護一個不會重用自己的君主,為什麽不能在這之前另投明主?既然擔心新皇登基,自己的仕途會受阻斷,那就不讓他登基。


    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把他自己都嚇一跳,直到他聽到承鈺清越的聲音在說:“許是太子殿下還沒看到你的能力,路遙知馬力,等時日一久,你有了政績,自有皇帝陛下重視。”


    是了,太子也隻是太子,當今天下做主的人還是皇上啊!


    不過雖然得了承鈺的提醒,但他忽然意識到不應該對她說這些。朝堂風雲變幻,豈是她一個閨閣女子能承受的,多說無益。他轉了話題,道:“今天可發生了什麽新奇事?說來聽聽。”


    她頓了頓,知道他不喜歡自己和玉武哥哥待在一起,雖說還有別的表姊妹在,但他不喜歡,要再讓他知道今天還騎了馬摘了花,他肯定會不高興。


    忽然有些後悔早上跟著琴兒她們去了,最後她決定避過今早的事不提,不過今天倒的確有一件事值得說一說。


    “下午二舅母和三舅母從相元寺回來,三舅母身子不舒服,讓大夫來看過才知道她又有喜了。外祖母很高興,敏哥兒還吵著要三舅母抱,但現在三舅母可不敢抱他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任群芳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流光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流光寂並收藏一任群芳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