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宣府鎮。


    屋外飛雪玉花,北風凜冽,屋內觥籌交錯,熱氣熏人。陸平裏醉眼迷蒙,望著四周喝得酣暢淋漓的將士軍官們,心裏不由感慨:誰又知道此時此刻在這裏縱情酒色的人們,剛經曆了怎樣一場驚心動魄的殊死搏鬥呢?


    匈奴兵曆來凶狠狡詐,父親本想讓他和玉武帶兵,分別從左右夾擊匈奴軍隊,而他老人家則趁勢突擊中間的主力部隊。


    怎料匈奴軍臨時變卦,將主力部隊安排在了左右兩側,他和侄兒被匈奴兵追得甚是狼狽,困守在地勢低窪的山穀,死傷過半。


    大雪覆蓋了行軍痕跡,父親找不到他們,援兵久久不至,眼看藥盡糧絕,士氣低落之時,是侄兒摸準時機,鼓舞士氣,領大軍趁夜突襲,一鼓作氣殲滅了匈奴主力。


    都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父親得一孫兒,足以彌補兒子不爭氣的遺憾,陸平裏想到此,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武兒那小子呢?”慶功酒席上,世安王高興歸高興,卻在敬了士兵一杯酒後,再不碰酒杯。


    陸平裏說道:“恐怕還在睡。我去看看他。”


    “他愛這雞腿,給他弄兩個去。”兒子要走時,世安王突然開口道。


    陸平裏讓人把整隻叫花雞都包了起來,拎著雞去了侄兒房裏。


    陸玉武此刻卻不在房中。昨晚子時後偷襲敵軍,一仗打到卯時,領兵回來後,他二話沒說,到頭就睡到了戍初。


    北方的天黑得早,他披衣下床,望見屋內屋外華燈高懸,燦若明霞,一問四兒才知,今天是元宵節。


    元宵節,承鈺的生日啊。


    打仗打得不知今夕何夕,連小丫頭的生辰都給忘了。


    可是如今記起來,又能怎麽樣呢?就算肋下生了雙翼,他也不敢輕易離開宣府。因他戰功顯赫,皇帝陛下親封他為宣府守備,與身為總兵官的祖父一同鎮守大夏朝九大邊鎮之一的宣府鎮。


    皎璨星河下,燈火明滅間,陸玉武一身月白色狐皮大氅,靜靜立於庭院,心裏隻有無盡的歎息:承鈺啊承鈺,為了你那句殺敵建功,我拚了性命地戰鬥,卻換了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與你相見的結果。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金陵的花市怕是比柳梢頭的月兒還亮吧,你要的老虎燈籠誰給你買呢?


    “玉武。”是二叔的聲音,他回頭便見自己麵白瘦削的二叔朝這邊走來。


    陸平裏在房裏找了一圈不見人,士兵說守備披衣出去了,他怕燒雞涼了,捂在手裏找了好一會兒,才看見侄兒一個人站在庭院發呆。


    “快吃吧,趁熱。”他把燒雞給侄兒,陸玉武餓了一天兩夜,此時聞到香味兒,饑餓難耐,接過食物便大嚼起來。


    “要酒嗎”陸平裏問道。


    陸玉武擺擺手,把嘴裏的雞肉咽下去,說道:“喝酒誤事。”


    他二叔笑著戳戳他的腦門,“小樣兒,學起你祖父來了。”


    陸玉武也笑笑,在階沿坐下,專心啃他的燒雞。


    “雞爪子呢?”吃到最後他發現沒有雞爪子,因為想起那回和承鈺在書房偷吃雞爪子。


    “不知道,被廚子切了吧。”陸平裏隨口答道,“雞爪子有什麽好吃的,肉也沒有,你要沒吃飽,我再去給你拿一隻來。”他一點不知道此刻坐在身邊的侄兒,心裏正翻湧著怎樣的千思萬緒。


    見明月而想念她,見華燈而想念她,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坐也思,如今一隻燒雞也能想到她。陸玉武深深歎息,想起去年冬月給她寄去的信,最後一句他寫的是“吾甚想念汝”。不知小丫頭拆開看了,心裏有沒有也在想念他。


    ——


    承鈺此刻卻沒心思去想念誰,因為她和孫步琴她們走散了!


    燈市廟會熙熙攘攘,頭不得顧,踵不能旋,除了右手還牢牢牽住孫懷蔚,她完全看不到另外三個人的身影,連跟著的丫鬟小廝也走散了。


    她太矮了,隻能看到來來往往人們的衣衫,孫懷蔚高,但無奈人太多,他也隻能惦著腳看。


    “妹妹,來我背上。”孫懷蔚一麵提議,一麵蹲了下來,指指自己的背。


    承鈺明白他的意思,她人小,趴在他的背上,能看得更遠更廣。情勢緊迫,她也沒顧那麽多,伏在了孫懷蔚的背上。


    少年起身的那一刻,像座山峰聳然而立,承鈺心裏一緊,不由抓緊了他藏青色的袍子。等他站起來,承鈺挺直腰背,果然能看到更多人頭。


    而人頭攢動,人來人往,孫懷蔚在人潮中慢慢挪動步子,承鈺仔仔細細地找,不知折騰了多久,她們走到人群略微鬆散的地方,還是沒找到那三個孩子的蹤影。


    “希望小廝們跟著琴兒的。”承鈺心裏焦灼,正路過一處放煙火的,火樹銀花,流光溢彩,她卻感覺身外的熱鬧都是別人的,自己被困在惶惶的玻璃罩子裏,出不來。


    “嬸子,請問您有看到三個孩子嗎?兩個女孩一個男孩,都胖乎乎的。”眼睛找不到,承鈺開始逢人就詢問,不過大多數人都搖搖頭,還有的大娘見她被孫懷蔚背在身上,笑問道:“這是你妹妹嗎,小姑娘真可愛。”


    承鈺無心理會,孫懷蔚卻笑著點頭說是。


    不知走到哪兒了,似乎已過亥時,因為承鈺開始忍不住打瞌睡,如今她們人沒找到,想回去卻也難了,因為四處都是擁擠如潮的人群,兩人都沒怎麽出過國公府,外邊街市的路自然也不熟悉。


    “妹妹,你困了?”孫懷蔚聽她連打了三個哈哈。


    “嗯。”承鈺眼裏泛著淚花,仍忙著四處搜尋。


    “二表哥,你看,那是不是琴兒?”承鈺忽然瞧見一個梳著花苞髻,穿杏黃色襦裙的小女孩兒,腰身圓圓的,背影看上去像極了孫步琴。


    “嗯!”孫懷蔚也看見了,不由分說,背著承鈺追了上去。


    人實在太多了,兩人逆著人/流而上,撞到了不少人,承鈺也沒功夫道歉,眼睛緊盯著那個杏黃色的小背影。


    少年跑得氣喘籲籲,不知怎麽鑽進了一個小胡同,胡同裏黑黢黢的,似乎沒住幾戶人家,零零星星的在大門前掛了昏黃的燈籠。


    四顧無人,胡同裏靜悄悄的,與外邊的喧天人聲似乎隔絕開來,隆冬的夜裏刮起風來,燈籠無力地飄搖著,吹得胡同裏的兩人忽然覺得寒意浸人。


    “妹妹,剛才,你看步琴,是往這邊?”孫懷蔚喘勻了氣問道。


    “是啊,我看到她往左邊一閃,就不見了人影,難道是去前邊的巷子了?”


    “這裏沒人,步琴應該,沒往這邊來,咱們走吧。”巷子裏一點聲音也沒有,不知道這幾戶人家都歇下了還是在外遊街,不過不管什麽情況,他都覺得不能在此久待。


    “嗯。”承鈺說道,“二表哥你累了嗎?要不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不用了,你不重。”孫懷蔚說著還把背上的小丫頭顛了顛。看她都到國公府養了半年了,怎麽還是這麽輕?


    正當他要轉身時,突然有股力量把背上的人一把扯了過去。


    “二表哥!”


    回過身來,靠胡同裏昏黃的燈火,他看到來人不止一個,卻辨不清他們的麵容,似乎蒙著麵。承鈺已經被他們打暈,其中一人把她扛在肩上。


    “妹妹!”


    他毫無畏懼,伸手要奪人,來人卻絲毫不給機會,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了過去,孫懷蔚還來不及感覺痛,後腦勺中了一記悶棍,登時暈倒在地。


    “老大,這小子怎麽辦?一起帶走嗎?”


    “帶走幹嘛?姑娘交待了隻要這個小的。咱們隻為求財,別自找麻煩。”


    “那他看到咱們了,會回去告訴別人嗎?”


    “咱們蒙著麵呢,動點腦子!況且姑娘說了跟著這女娃的小子是個傻蛋,而且不大會說話,瞎擔心什麽,快走吧!”


    對話聲依稀鑽進耳朵裏,孫懷蔚感覺來人在他身邊,他想伸手抓住他們的腳,身體卻不聽意誌的使喚,怎麽也抬不動手,意識也不受控製地逐漸模糊。


    ——


    他是被凍醒的。


    天蒙蒙亮時,胡同口吹著穿堂風,夾雜細碎的雪花紛然而至,孫懷蔚打了個寒顫,醒來發現自己身上已蓋了層薄薄的白雪。


    滿地瓊華碎玉,人家門前的燈籠還亮著,卻唯獨不見小丫頭的身影。


    “妹妹,妹妹,妹妹——”“承鈺!”


    他對著淒清的雪風喊了兩聲,巷子裏空落落的,雪密集了起來,鋪天蓋地地回應著他的呼喚。


    她被那些人帶到哪裏去了?那些人又為什麽要帶走她?


    他開始回憶昨晚聽到的對話。“姑娘”?他們口中的姑娘是誰?他們隻要帶走妹妹,他們知道他是個傻子……


    眼下已過了半個晚上,時間緊迫,僅憑他一人之力,找到承鈺的機會微乎其微,他得馬上回國公府告訴老太太。


    孫懷蔚站起身時,頭重腳輕,隻能跌撞著扶著牆根走,反手摸了摸後腦勺,已經腫出好大一個包。


    他走出胡同,早市未開,但街上零星有人挑著擔子行走,孫懷蔚一路詢問,好歹在天亮時回到了衛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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