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鈺愁思難解,裹著櫻粉色繡錦鯉的錦緞被子,在床上輾轉反側,不得入眠。後半夜裏下起雪來,伴著窗外廊下雪花悉悉索索的聲音,朦朦朧朧間她才逐漸睡去。


    次日晨起,雪落得斷斷續續,蓮子米大小的雪花細細地飄揚,容芷伺候自家少爺洗漱穿衣,臨他出門前,又為他添了件石青色的軟毛披風。


    來孫懷蔚身邊伺候也有小半年了,容芷驚奇地發現二少爺長高了不少,如今得踮著腳尖給他披上披風了。


    含著微笑為他係上披風的係帶,孫懷蔚下巴微揚,容芷看著他光潔白皙的一段脖頸,臉不自禁紅了起來。


    不過孫懷蔚並沒在意,穿好披風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偏院,容芷沉溺幻想,看著那個翩翩的背影去了好遠,才猛然想起,拿了傘追了上去。


    “二少爺,傘。”


    容芷把傘遞過去,孫懷蔚卻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也沒接過,轉身繼續往前走去。


    她握著傘在後麵歎息了一聲。有時她覺得自家少爺真不傻,她小時候在村裏見過的傻子,一個個歪嘴流涎,滿嘴糊話,而二少爺作息很規律,又極愛幹淨,不過是被人打了不知道叫疼,凍著餓著不知道吱聲,不喜歡和人相處,又不會說話,顯得冷情淡漠。


    但是對於勳貴世族的子弟來說,這比養出一個紈絝更不值得人費心思。紈絝尚還打罵兩句,這樣一個呆子,走在路上,旁人不過如看到草叢邊跳過去一隻蚱蜢,絲毫不會有人關注。


    因為不想見到太多的人,孫懷蔚一向從小花園走到凝輝院的後院,再去正院。今天的路一如往日般寂靜,小徑無人來往,積了厚厚一層雪,他放慢步子,走得小心翼翼。跌倒就不好了,一會兒小丫頭見著該著急了,一定會著急忙慌地找藥給他擦上。


    想到承鈺擔心的小模樣,他嘴角上揚,自己也沒發現自己在笑。恍惚間記起六七年前的那個冬天,他牽著妹妹在雪地裏走,妹妹踩滑了,連帶著他也摔在地上,不過幸好他當了妹妹的肉墊,妹妹摔在他身上,而他的臉在邊上的假山石頭上蹭破了一塊皮。


    當時妹妹也是一副火燒眉毛的模樣,皺著小眉頭往他傷口處吹涼氣……


    “啊!”後腦勺處突然傳來一陣暴擊,他猝不及防,被打得往前一個踉蹌,跌倒在雪地裏。


    轉頭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又是一陣不留情的拳頭密密麻麻砸在眼睛上,鼻子上,臉頰上。他想反抗,但看清人臉後,連反抗的心思都沒有了。


    “我叫你成日在祖母麵前晃,我叫你成日討祖母喜歡……”是孫懷薪的聲音。他昨晚回去憋了一整晚的悶氣,明明祖母要放他出去了,他還打算砸了湖麵的冰好摸魚,這下好了,就因為眼前這個人,計劃隻能作罷,他隻能在家悶著聽母親數落。


    他孫懷薪是誰?堂堂衛國公府嫡次子,從來在國公府橫著走沒人敢攔的二少爺。被打的這個人又是誰,腦子也沒有,就害得他又被關了禁閉,還從二少爺生生掉到了三少爺。這口惡氣怎麽咽得下!


    昨晚他就打聽好了孫懷蔚的作息,一早起來也沒洗漱,裹了衣服就在偏院外頭等著他,一路跟來這兒,徹底沒人時再也忍不住,一拳問候了上去。


    腳下的人被打得蜷縮成一團,手臂緊緊護住自己的頭。孫懷薪打得沒了力氣,孫懷蔚又用手把頭臉擋住了,他也沒力氣掰開,幹脆換成腳踢。他今日穿的雲紋靴很厚重,一腳一腳地砸在孫懷蔚身上,覺得很是過癮。


    “觀硯,你來,我沒力氣了。”孫懷薪氣喘籲籲地朝小廝招手。


    觀硯抱著兩隻手,大有不忍,怯怯道:“三少爺,算了吧,我看這人都打得不叫喚了。”


    孫懷薪眉毛倒豎,斥道:“吃裏扒外的東西,連你也叫我三少爺了,還不聽我使喚了是吧?”


    觀硯看自家少爺在雪地裏脫了鞋朝他扔來,嚇得慌忙一躲,鞋飛出老遠,他又躬著腰跑出去撿回來。


    孫懷薪把鞋穿上,朝地上蜷著的一團肉努了努嘴,命令道:“去,給我接著打,打到爺我消氣為止。”


    觀硯走上前去,心情忐忑。雖說他是聽從主子的話,但這裏躺著的畢竟也是個主子。猶猶豫豫的,他伸出手往孫懷蔚背上拍了兩下。


    石青色軟毛披風裹著的人沒反應。


    “你給他捶背呢!”孫懷薪吼了聲,頗為不滿。


    他又拍了兩下。


    “你早上沒吃飯呢!”


    觀硯回頭怯怯道;“奴才確實沒吃,少爺。”


    孫懷薪氣得想打他。


    觀硯瞅著地上的人,覺得他怪可憐的,雪又下得大了,鋪滿了石青色的披風,像給人蓋了層薄薄的棉絮。


    “少爺,您餓了嗎?雪大了,咱們回去吧,待會凍著您就不好了。”觀硯小心提議道。


    孫懷薪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聽他這麽一說,也確實覺得肚子餓了,剛才打了人又耗了一身氣力,於是擺擺手說道:“回去把。下回碰見再打,今天是沒打夠的。”


    觀硯尾隨著自家少爺離去,時不時回頭,直到雪地裏的人快消失在視線裏,他才看到那團石青色似乎動了兩動。


    孫懷蔚試著動了動手臂,手臂替頭臉擋住了拳頭,雖然穿了厚厚的襖,但還是一陣酸痛。上半身勉強撐著起來了,想站起時,卻發現雙腿痛到極致,不自禁打起抖來。


    剛才孫懷薪一拳一腳,不知腿上中了幾十腳。猙獰著臉,他手臂撐在雪裏站了起來,扶著邊上的假山石頭,一層不薄的雪花順著他的披風滑落下來,更多的則是已化了雪水,浸濕了他的衣服。


    就這麽過去嗎?小丫頭見了一定會急壞的,而且還會追問是誰打了他。想到凝輝院裏養尊處優的老太婆,他嘴角扯過一絲冷笑,就算說了又如何,她為了維護長子的臉麵嫁禍於他這個不起眼的庶孫,更一不見得她會為了無關緊要的庶孫責罰嫡親孫子。


    罷了。他搖搖頭,決定徑直回扶搖院。


    一路上他或扶著水磨石牆,或扶著廊上的朱漆大柱,走得跌跌撞撞,好幾次還是支撐不住摔在了地上。而路過的丫鬟們似乎視他為洪水猛獸,避之不及,唯恐淪為源兒那種下場。


    “瞧他臉上的傷?不會是又強迫了誰,被人打了吧?”有丫鬟掩嘴和另一個丫鬟說道。


    “哪個丫鬟有這麽大的力氣呀?要我說,這該是哪個婆子打的吧。”另一個丫鬟說道。


    “這大清早的,他就出去招惹婆子。”丫鬟嘻嘻兩聲笑,“反正我是沒這麽大力氣打人的,要是我遇見了,我就咬他。”


    “你咬他做什麽,還不如從了他,說不定大太太會抬你個姨娘做,到時你豈不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笑聲漸濃。


    “胡說,你才是麻雀呢。”


    女子聲音本就嬌俏清越,不輕不淺地落在孫懷蔚耳朵裏,少年扶著廊柱的手骨節凸出,白森森的裹著層淡青深紫的皮,太陽穴上青筋跳動。石雕般站了好久,他才深吸一口氣,繼續往前走去。


    小丫頭見他沒來,一定會去偏院找他,他得在她來之前回屋蒙頭睡好,希望騙過她,以為是他貪睡才沒去凝輝院。


    他隻當她是個十歲的孩子,是他妹妹夭折時的年紀。


    孫懷蔚回房時,低著頭用袖子掩了臉,不顧容芷驚詫的目光,濕衣裳也不脫,一頭紮進被子裏,悶頭裝睡。容芷走上前替他把靴子脫下,又把邊角的被子掖好。她不問他為什麽半途回來了,許是懶了,許是雪太大了,就算她問了,他也不會說。


    他在等承鈺,卻又希望她別來,雪下得太大了,若是她走滑了,自己也不能趕去當肉墊給她墊著。


    但承鈺還是來了,焦急地問他怎麽了,容芷被她叫了下去,屋門一關,隻有她和平彤,他就可以說話了。


    孫懷蔚隻悶在被子裏,說了句:“雪大,困了。”


    雪大?困了?把她當十歲的孩子騙呢?雖然和他隻相處了小半年,但他是什麽樣的人,承鈺自認還是有幾分了解的。夏日裏小花園子酷暑難耐,他也堅持守在那兒,這會兒因為一個雪大就不去了?


    她可不信,上去就要掀他的被子。


    被子裏的孫懷蔚當然猜不到十歲表妹裏頭的芯兒是有二十來歲,想把她當妹妹一樣糊弄是不能夠的。


    許是沒吃飯,又被人暴打了一頓,他手臂沉沉,這會兒還真擰不過細胳膊細腿兒的小丫頭,一把被她掀開了錦被。


    承鈺看到那張鼻青臉腫的臉時,顯然嚇了一跳,白皙的小手捂了半張臉,剩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正驚恐地看著床上的人。


    “你這是怎麽了?誰幹的?”


    孫懷蔚扯過被子,蒙住頭,悶聲道:“雪滑,不小心摔的。”沒想到小丫頭不好騙,還是讓她給發現了。


    “怎麽可能是摔的!”眼窩鼻子嘴巴青一塊紫一塊,雪地裏一跤能摔成這樣?


    “到底是誰打的?你說話呀。”承鈺推著錦被裏的人,人一動不動,也不回答。


    又不做聲,承鈺氣悶,坐在床邊隔著被子狠狠捶了一拳,被子裏的人悶哼了一聲。


    “起來,給你擦藥!”


    感覺到小丫頭起身走開,孫懷蔚才探了個腦袋出來,他看見承鈺穿了身月白底繡淡紫鳳凰的小襖,雪白的襖裙,素淨淡雅的一身打扮,忽然想起妹妹從前也愛穿白。白白的一身,跑到雪地裏就找不見人了,隻看到一頭烏發梳成兩個髻,紅嘟嘟的嘴唇笑得正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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