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在床上躺了兩日,承鈺躺得腰酸背痛,心裏惦記著一個人,卻又不能立刻飛奔去見一麵,一顆心似落進油鍋一般,翻來覆去地磨折著。


    昨夜落了場雨,風刮走了那團烏雲,又吹來了這團,今早的天空始終灰沉沉的,透著涼意。


    老太太陪承鈺吃過早飯,便和二兒媳帶著幾個孫女一同去了相元寺——她要為外孫女祈福。


    承鈺前一秒笑著和老太太告別,下一秒便迫不及待地從床上跳下來,跑了出去,平彤在後邊追著給她披了件素錦披風。


    清晨的孫懷蔚蹲在荷花池邊,昨夜一場暴雨,打得荷花片片凋殘,露出一個個碩大的蓮蓬來。他盯著靜謐的水麵,忽然想起了薑承鈺的眼睛。


    那晚他順手從邊上的花盆裏抓了顆石子,打中她的丫鬟,還好她的丫鬟發現了她。人都圍上了,他悄悄退到甬道邊,豎著耳朵聽動靜。


    她被人抱回了屋裏,大夫來了,大夫又走了,老太太在廊下說話,高氏讓人把丫鬟抓起來……


    她沒事了,但孫懷蔚不想走,他縮在一角靜靜地望著月亮。就在一個多時辰前,他抱著小丫頭在這條甬道狂奔,他聽到風從耳邊“呼呼”地刮過,他聽到自己急促沉重的呼吸,他聽到心裏的狂喊,他在乞求她不要死。


    這種感覺陌生而熟悉,六年前妹妹中毒身亡,母親在這荷花池中溺亡,兩個至親的人毫無生命地躺在自己眼前,他也苦苦乞求過她們不要死。


    事情查出來是父親的蘇姨娘所為,她一向和母親爭寵,最後被高氏讓人當場打死,但他心裏清楚,真正害死母親和妹妹的凶手,就是高氏!


    因為那碗蓮子羹,本是端給他喝的,結果妹妹跑來書房見了要喝,他就讓給了妹妹,下一秒妹妹便七竅流血,當場毒發。


    為什麽?因為他是礙眼的庶子,還是個聰穎伶俐,八歲便熟讀四書五經,搶了嫡長子風頭的庶子!在他想徹底想明白這點後,娘也去了,他隻好開始裝瘋賣傻,騙過高氏。


    從那以後,他成了眾人漠視的傻子,從那以後,他孑然一身,無人問他粥可溫,無人與他立黃昏。


    直到那個小丫頭的出現。


    她給了他一把傘,她請大夫給他看病,她逼著他喝藥。起初他以為小丫頭隻是大小姐脾性,覺得他好玩,要拿他當玩物,他不搭理她,她偏偏又纏上來。


    明明很煩她,但為什麽一想到她可能會死掉,心裏就一抽一抽地作痛,似乎永遠也不會快樂起來。


    有冰冰涼涼的雨絲落在他的臉上,他收回悠然的目光,發現雨打殘荷,水麵泛起一圈圈溫柔的漣漪。回去了吧,這回若是淋了雨生病,怕是再沒人會逼著他喝藥了。


    早秋的碎雨中,他站直了身,望見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她穿著玉渦色的裙子,秋風越過荷花池,吹動她的裙角,如一朵溫婉的玉蘭花,看得他心頭一暖,無跡可尋的快樂在那一瞬間失而複得。


    “嘿,少年!”承鈺招了招手,剛才跑得急,此時氣還沒喘勻,但並不妨礙她明媚一笑,“我終於見到你了。”


    孫懷蔚有一刹那想跑,但他挪不動步子,他看著小丫頭歡喜地朝自己跑來,他聽見小丫頭在問一個解釋,他望著那雙清澈澄靜的桃花眼,深深地陷了進去。


    他願意把心底的秘密告訴她,即使在這之後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


    晚飯前老太太和兒媳孫女回來,給了承鈺一個小小的符,說是在相元寺為她特地求的平安符,讓她貼身帶著。


    黃昏時分雲收雨歇,一輪紅日在天際露了半張臉,承鈺站在老太太屋前,呆望著天邊金絲交錯,熱鬧非凡。


    而國公府另一頭的亦蘭,看著殘陽西墜的天空,也是萬般思緒湧上心頭。


    “你在這兒傻站著做什麽,夫人叫你呢!”亦芝在拍了她一下,“你怎麽哭了?”


    亦蘭回過神,沒理會亦芝的問題,麵若冰霜地走進了屋子。


    “你一整天上哪兒去了?”高氏很是不滿,今天她快忙昏了頭,亦蘭不知溜去哪兒了,亦芝蠢鈍得很,身邊一個稱心的也沒有。


    “看大夫。”亦蘭麵無表情,僵僵地回話。


    “你今天這是怎麽了!跟我說話也陰陽怪氣的,一個個的是要反了不成!”高氏拍著桌子罵道。


    “奴婢不敢。”


    言語上還是恭敬,高氏喝了口茶,等氣消了,說道:“我這兒有樁事要你去辦。”


    “這人也審了幾天了,死了兩個丫鬟卻什麽也審不出來。我怕再這樣查下去,會有人起疑心。”


    亦蘭心底諷刺,真凶都在這兒,審旁的人審得出來才有鬼。


    但高氏接下來的意思就是要她去弄鬼,替死鬼。


    “伺候那丫頭的人裏邊,有個叫品兒的,不是家生子,在外邊還有爹娘姊妹。你今晚偷偷地去了,把銀子給守門的,讓他領你去見那個品兒。就和她說,若是她把這件事背下來,就算搭了條性命,我也不會虧待她的家人。但是她若是不願意,還聲張出去,就別怪我心狠。”高氏黛眉輕挑,勝券在握。


    又是一個“亦蘭”,又是一個受高氏脅迫的人。想想自己還不如那位品兒,她大可一死,不用像自己這樣苟且違心地活著。


    “哼。”


    高氏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屋裏除了亦蘭沒有旁的人,這一聲冷笑不是她發出的還能有誰?


    “你笑什麽?”高氏鳳眼上挑,怒意頓生。


    “我笑夫人也不怕壞事做絕,損了子孫後代的陰德。”亦蘭幽幽地說出來,幽幽而淡然地和高氏對視。從大夫說出她已有一月身孕時,她便打定主意走上這條不歸路。


    “當真是反了!”高氏手掌拍在桌上,震得手心發麻,氣得渾身發抖。從她記事以來,還沒有哪個下人敢這麽對自己說話。


    但亦蘭畢竟跟了自己多年,而且聰明得體,身邊少不了這個幫手,高氏當然不會打發她出去,當下隻讓她去領三十個板子,再扣半年的例錢。


    亦蘭木然地走出去,亦芝好奇地問她到底怎麽了,她麵無表情地丟下一句話:“我懷孕了。”亦芝聽了怔在原地半天沒反應過來,等亦蘭走了好遠才大呼大叫地衝進屋向高氏回報。


    亦蘭走在去往凝輝院的路上,夕陽碎在天際,暈染出金的紅的一片,她看著不遠處的房簷落滿金色的灰塵,眸裏映出點點碎金。


    老太太在屋裏叫承鈺用晚飯,因為承鈺飲食忌葷腥,老太太怕外孫女見她吃好魚好肉眼饞,幹脆陪著她一起喝粥。不過,最近新招的廚子有些不如意。


    承鈺見外祖母喝了兩口皺就放下了,問道:“外祖母,你想吃別的可以叫廚房做,承鈺不會饞嘴的。”


    老太太搖搖頭,“我哪裏是喝不慣粥,隻是新來的廚娘手藝的確不比之前。”把粥推到一邊,老人家又感歎了一句“難喝。”


    承鈺抿了抿嘴,無可奈何。因為砒霜的事,外祖母先是把她身邊伺候的丫鬟抓了起來,後來又把廚房掌灶的燒火的打雜的一幹婆子全抓了起來。廚房裏頓時空了下來,因為事情緊急,大舅母也沒有時間慢慢找好廚娘,這幾日已經換了兩撥人,做的東西都合不了老人家的胃口。


    不過承鈺對吃的方麵不算挑,眼前這碗黑米粥熱乎乎甜絲絲的,很是養胃。正喝著,繡芙進來說大舅母房裏的亦蘭要見老太太。


    “老大媳婦又找著新廚娘了?快讓那丫頭進來。”老太太說道。


    亦蘭進來後麵色沉重,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在承鈺和老太太麵前,“求老太太救救奴婢。”下一秒淚如雨下,哭得尖尖的下巴都在顫抖,嚇得老太太忙問她怎麽回事。


    她又哭了好一會兒,一張臉蛋像水洗過一般,帶著哭腔道:“奴婢,奴婢有了身子。”


    “當真?”


    “今日去看了大夫,一月有餘。”


    “那是好事呀。”老太太喜得親自來扶她,她卻沒有起來的意思。


    “老太太還沒答應救不救奴婢,奴婢不敢起來。”亦蘭一雙眸子決然清冽。


    “想必老太太也清楚自己兒媳的性子,從前多少姨娘哥兒都被她害死了,如今我一個人微言輕的丫頭,想必她更是不會放過。”


    “老太太難道不想老爺多一些子孫,難道就隻有她高氏生的孩子才配做國公府的少爺姑娘嗎!”


    老太太沒想到平日看起來斯文秀氣的亦蘭有這麽決絕的一麵,她問的那兩個問題也隻戳心窩。


    她當然不是沒有想過這些,高氏那些齷齪手段她也不是不知道,不過是為了家宅和睦,忌憚著高氏娘家,才沒有發作出來。


    良久,老太太才開口道:“亦蘭,不如我把你悄悄送到山莊別院養著,直到你平安生下孩子,再做定奪。”


    “老太太!”亦蘭淒厲地叫了一聲。


    “老太太,還有一事,如果今日不說出實情,亦蘭死也不能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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