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孫立行趕了回來,聽到好消息後,第一句話竟也是問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老太太又樂了一回,領著兒媳外孫女出了抱廈間,留老三夫妻倆說悄悄話。


    孫懷薪還站在屋門口,上午的太陽正好照到這個方向來,他頂著曬了好一陣,有一刻覺得後背都快燒起來了,也不敢離開一步。


    祖母生氣的樣子他第一次見,但也不想再看第二次。


    “你哭什麽,男孩子像個小姑娘似的扭捏!”高氏斥責起小兒子來絲毫不留情麵。


    孫懷薪的確哭了,斑斑的淚水幹了後凝在臉上,成了幾道蜿蜒的痕跡。但他不是嚇的,也不是愧疚,他是傷心,傷心他的愛犬被拖出去打死了。


    郭氏一向清楚她這個大嫂要強的脾性,知道高氏此刻一定不滿她看到她的狼狽相,因此尋了個借口回去了。


    承鈺自然也清楚這一點,但她今天就是想看看外祖母準備怎麽懲罰孫懷薪的。


    長廊下尚有一片陰涼,老太太站在陰涼處不再往前走,孫懷薪仍站在太陽底下,而高氏夾在中間,一半兒身子曬著太陽,一半兒身子又在陰涼處,冰火兩重天,卻不敢挪動腳步,半低著頭等老太太的吩咐。


    老太太心裏想警誡孫兒,但又不大擅長狠心,因此還是決定讓母子倆人進屋說話。


    孫懷薪傷心歸傷心,但眼下第一要緊的還是要想辦法熄了祖母的火。之後無論老太太怎麽問,他一口咬定是阿旺的錯。


    “阿旺不聽我的話,我一沒注意它就跑了出去,直往三嬸嬸身上撲!”


    “是啊,母親,那畜生獸性未脫,懷薪控製不了它,這也不能怪懷薪呐。”高氏在一旁幫腔。


    老太太看著小孫子一副無辜的可憐相,遲疑了片刻。


    “既然,你們都說是狗的錯,如今那狗也讓打死了,老三媳婦也無大礙。我就定個死規矩,日後內院裏絕不允許再養狗!還有薪兒,雖說不是你的錯,但狗是你養的,說到底是你沒管教好,我就停了你後麵三個月的月例錢,再罰你一個月不許出府。”


    “祖母。”孫懷薪帶著哭腔哀嚎一聲,罰月錢倒在其次,但如果不能出府,他上哪兒摸魚打馬去?


    “懷薪!”高氏喝道,“還不快謝過祖母。”


    孫懷薪一看自己母親鐵黑著一張臉,就知道事情再無挽回的餘地,因此隻得乖乖答聲“孫兒謝過祖母。”


    得了老太太的話,高氏和孫懷薪告辭離去。老太太這邊遮掩過去了,但高氏心裏堵著一口氣,暫時看也不想看兒子一眼,腳步匆匆地甩了孫懷薪幾步遠。


    孫懷薪平日裏走路從來都是大步流星,此時畏懼和母親並肩會招來一場責罵,因此放慢了腳步走得很是痛苦。


    高氏自從老太太屋裏出來,大太陽底下走著,卻覺得有股嗖嗖的冷意,走到庭院正中,太陽最熾,那股冷意也越冷,後背莫名襲來一陣陰寒的風。


    她停下腳步,皺眉四下一看,見東邊廊上的廂房外站著一個少年。


    孫懷薪陡然見母親停下不走,心裏突突跳起來,如果母親是特意在等他走上前教訓,那他故意磨蹭步子,反而更招罵,幹脆豁出去,抬起腳比平日的步子邁得還遠,兩三步走到高氏身邊。


    但高氏並沒有出言責備孫懷薪,隻是皺眉盯著東邊的走廊。


    孫懷薪順母親的視線看過去,見廊下的陰影處站了一個少年,說道:“咦,這不是剛才那個人嗎?”


    “你認識他?”高氏有些緊張地問道。


    “不認識,隻是我剛才在那邊耳房外,他就站在那兒,看人的眼神,怪滲人的。娘,你認識?”


    “不認識。”高氏麵無表情地說完,往少年的方向走了兩步,沒想到少年突然不再看她,轉而抱著旁邊的柱子,把自己的頭往柱子上砸,發出“梆梆梆”的聲音。


    “這人怎麽了?這得多疼啊。”孫懷薪見狀想過去阻止他,卻被高氏伸手攔住,“不要管,走吧,你的事兒還沒完呢。”


    孫懷薪一聽這話,步子一下子滯住了,萬分無奈,跟著高氏走出了凝輝院。


    高氏母子走後,承鈺心裏惦記著屋裏還有個病人,因此他倆前腳剛走,承鈺跟著便回自己房裏。


    也不知道他醒沒醒,喝了藥好些了嗎?今早走得急,也沒來得及去看看。


    承鈺懷揣著這些小擔心,剛出了門,走在廊上,便看見牽掛的那人已經好端端地站在屋門口了。


    由遠及近,她看到少年扶著門框而立,目光幽幽地望著高氏母子離開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麽。


    “你在看什麽呢?”承鈺走到他身後,他也沒有察覺,此時驚覺地回過頭來,見來人是承鈺,剛才眼神裏的厭惡減了幾分,但依然不會張嘴說話。


    他不說,那就我說,我把他那份也一起說了。承鈺天真地想。


    “你好些了嗎?”她需要把手臂抬得很高才能摸到孫懷蔚的額頭,蜻蜓點水般碰了一下,下一秒就被孫懷蔚警惕地用手拂開。


    並沒有燙手的感覺。承鈺笑道:“都有力氣拂開我的手了,看來好得差不多了。但是為什麽額頭紅紅的?”


    太陽被飄來的雲層遮住了,此時的天光黯淡了幾分,孫懷蔚幽幽的目光也柔和了幾分。小翅膀似的睫毛垂下又扇起,看著承鈺隻是不說話。


    “既然你已經好了,那就不用住我這兒了。”承鈺說出這句話時,自己也不知道是帶了喜悅還是遺憾,語氣淡淡的,心情淡淡的。雲層飄走了,太陽露了出來,她抬頭見少年半眯起眼睛,眉頭微皺,小扇子似的睫毛忽閃得更快了。


    下一秒,這個陰鬱的少年不再看承鈺,轉身回了房間,鞋也不脫的躺會床上,扯了被子把自己捂住。


    承鈺追了進去,隻見床上櫻粉色的錦緞被子隆起一團,末端露出一雙穿得發黃的破洞布鞋。


    還真是個傻孩子。


    承鈺走過去拉被子,發現被子下的人竟用手在裏邊緊緊地拽住了被子。哭笑不得,承鈺啐了一句:“你再這樣,捂出了痱子我可不管。”


    又走到床尾,試圖把他的鞋子脫掉。


    鞋子的主人感覺到了,起初蹬了幾下,承鈺眼見著他把自己的衫子蹭了半個腳印,氣不過便狠狠往腳上打了一下,兩隻大腳竟也不蹬了,乖乖讓承鈺把鞋脫了下來。


    “你聽我說,外祖母,也就是你的祖母,給你安排了新的住處,你好了就可以回去住新家了。”承鈺坐在床邊,像哄小孩子一般說著。


    被子裏的人沒反應。


    “那兒還有好多長得好看的丫鬟等著伺候你呢。”


    還是沒反應。


    “就在扶搖院的偏院。”


    沒想到說了個準確位置,被子裏的人一下子掀開了蒙頭被,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硬朗俊逸的麵孔,麵孔上的一對星眼,像鑲在赤金匕首上的寶石,熠熠生輝。


    他似乎在問是不是真的。雖然孫懷蔚始終沒有開口,但承鈺感覺他就是想這麽問。


    “真的,不信你現在就可以回新家。”承鈺拉起孫懷蔚的手,想帶他去看,還是被孫懷蔚警惕地甩了開。


    意料之中,承鈺已經不再感到挫敗了。


    “走吧。”她抿嘴笑道。


    孫懷蔚才遲遲疑疑地起身下床,跟著承鈺出門。


    扶搖院承鈺兩世都不常去,繡桃在前麵帶路,平彤在後麵撐傘。不知為何,承鈺總覺得有除她以外的人在場時,孫懷蔚似乎多了幾分傻氣。走路歪著脖子,外八字,走著走著會撞到牆……


    明明那雙眼睛是很幹淨純粹的呀。


    進了扶搖院偏院,是一所四四方方的小宅院,正房兩間,邊上的耳放各一間,庭院裏種了許多花樹,丫鬟來往其間,灑掃庭除。


    “薑姑娘。”一個頗伶俐的丫鬟跑來向承鈺福了福。


    承鈺看院中的七八個丫鬟都隻十三四歲的年紀,隻她一人稍大,猜著他應該是給孫懷蔚安排的貼身丫鬟。


    “你叫什麽名字?”丫鬟相貌不算上挑,中人之資,不過勝在麵孔白皙幹淨。


    “奴婢容芷,是大太太安排給三少爺的貼身丫鬟。”


    果然是。承鈺便指身旁呆呆傻傻的孫懷蔚說道:“這位就是你家主子,不過不是三少爺,是二少爺。”


    容芷有一瞬間的懷疑,怔了會兒,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回道:“是,薑姑娘,二少爺。”


    很機靈的丫鬟,承鈺稍微放心。


    容芷帶著承鈺和孫懷蔚略略看了看院子,雖然比起正院,這兒顯得簡陋,但房間整潔幹淨,屋外淨是一片花草清香,還算一處溫馨的小院。


    承鈺轉頭看孫懷蔚,少年頭頂陽光,癡癡地望著小院,伸出手摩梭著院中一棵老樹的樹皮。


    “這兒以前住的什麽人?”承鈺問容芷。


    “奴婢來府上時這兒就沒有住過人,不過聽說以前住的是國公爺的一位姚姨娘。”容芷答道。


    姚姨娘?不就是孫懷蔚的生母。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童年的事兒。


    承鈺走過去,拍了拍孫懷蔚的後背,少年如被蛇咬一般,快速而警惕地轉過身。


    “你在這兒會過得很好的,看,這麽多人伺候你呢。”承鈺指了指院中的丫鬟,“往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


    孫懷蔚麵無表情,冷冷地掃了一眼承鈺,繼續用手摩挲著樹皮不說話。


    還是那副樣子,不說話,不搭理人,承鈺無奈地撇撇嘴,聳了聳肩,回身出了院門。


    拐角處,她又忍不住再看一眼孫懷蔚,少年背對她站立,原來那身緊巴巴的白布粗衣已經換成水藍色的長衫,芝蘭玉樹一般筆挺地站著,她莫名想到三舅舅腰間掛的那塊溫潤瑩瑩的方形玉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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